凌迟篇 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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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彼时,我十五,她十一。
我是凌迟,无妄国的大将军。但十五岁的凌迟,只是一个初入疆场却热血沸腾的少年郎。
那年的春天,桃花开得格外灿烂,一树一树像极了闺中儿女甜美的梦境。而她,便是在这样一个似梦幻般的季节里,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心。
她的名字是渊靥,她的父亲是那时声名赫赫的将军紫渊。
彼时的她只爱红色,只着红衣,遥望似一团燃烧的火焰,又或者是一个满面甜蜜待嫁的新娘。她执了一条马鞭,驾着一匹小红马绕着城郭奔跑。我远远看着,觉得那烂漫的桃花在她的笑靥下竟失了颜色。于是那一树桃瓣伴随她银铃般的脆响簌簌飘落,似乎不胜娇羞。
许是太过兴奋,她的马有些不受控制,她在马上有些惊慌,却只是咬牙紧握缰绳。我看着她明朗而倔强的脸庞,不自觉上前为她制住了躁动的马匹。她看着我,一双清眸亮亮的似乎会说话,然后她用比黄鹂鸣啼更加动听的声音对我说:“嗨,我是渊靥。你呢?”
我说我叫凌迟,她便又笑了,笑得一树桃枝都禁不住抖落了粉红的瓣。她说你一定是从军的,我刚想问何以见得,她又笑说连名字都这样血淋淋的人,注定属于疆场。
说完她便走了。走前留下一句话:“凌迟,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我转身,看到一位华服的男子,面若冠玉。他遥望她离开的方向,一脸赞叹痴迷。察觉到我的注视,他回眸对我温文一笑,便离开了。热我品着那一抹笑,竟蓦地生出一丝寒意,因为那笑竟像极了猎人对待猎物时志在必得的从容大气。甩甩满头的思绪,我也离开。
浮光掠影,转身已是四年。
四年后,我十九,她十五。都是已长大的儿女,到了婚嫁的年龄。
我在她父亲的军中受到了重用,却不是因为她。因为她的父亲,紫渊大人曾说他只要合格的将士惶论任何依附。他重用我是因为我值得,因为我对战争天生的敏感。
她常来军中,依旧一身红衣,驾着那匹小红马,隔着老远便大喊:“凌迟,凌迟……”待众人侧目便又策马向我飞奔而来,说,她学女红扎伤了几根手指,说就算这个荷包不好看你也必须一直用,说你要是再笑我就不理你了。
我牵起她的手,看那一个个针扎的血洞一阵心疼,把她轻揽在怀中对她说:“我一定用一辈子。你的,便是最好的。”
而紫渊将军则在远处观望,一脸慈祥,不见沙场上的凌厉坚韧。
我常想,一辈子这样,便也足够了。
但命运从来都不让人好过,在我以为这便是天长地久时,突变横生。皇上有旨,封紫渊大人之女渊靥为妃,即刻进宫。
一匹明黄的卷匹,一道冰冷的命令,就此斩断所有的未来。没有希望,只是空空的一片。
这次渊靥没有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扑到我怀里诉苦。紫渊将军说,她只是默默地梳妆,不吵,不闹,亦不哭泣。从圣旨下达开始,她的表情只有一种,那便是——没有表情。
这样的靥是我不熟悉的,亦是我心疼的。我宁愿她哭,她闹,也不愿她这样平静,死一般的——平静。
她入宫前,我没有见过她,她亦不再找我。只有她的侍女忍冬曾对我说:“小姐走的那时曾看着灰暗的天穹叹,入冬了。”
她入宫那天,都城一片大雪,白茫茫的一片似乎要掩盖这强权下的冰冷,冰冷背后的无奈。
我仍在军中,跟着紫渊将军一起,上阵,杀敌。
时光容易把人抛,再回首,又是三年。
三年后,紫渊将军战死,而我接替了他所有的职务,以二十二热岁的稚龄。任命是紫渊将军的临终遗命,但最终却是那位天子的决策,那位不曾谋面却夺走我爱的人的男子。
进京受封我终于见到了皇帝,一身明黄的帝服,绣满了九天的神龙。他在大殿之上看我,眼中含笑,于是我忆起了这便是七年前那个华服的男子,也开始明白那时他的微微一笑究竟是何含义。
原来,我一早便输了。在我遇见她他亦遇见她的命运面前,输得彻底,说得一败涂地。
我领兵出征时,他亲自送行。身边笑得高贵端庄,举止得体的美丽女子,却不是她。
听说,她进宫不久便大病一场,从此疾病常常缠身,但我印象中的她却是永远健康美丽的。
听说,她爱素净的白色,从来只穿白衣,即使群臣大宴时的陪同亦不肯破例。但我记忆中的她永远只爱那一身大红。
还听说,初闻紫渊将军的噩耗她即晕厥,经太医三天三夜的抢救才转醒。终于有一点与我心中的那人相符,她还是那个会在父亲膝下撒娇的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
但终归是不一样了,我的靥啊!你早已不是你,我亦不再是我。我们,更不是当初的我们。
半年即得胜回朝。紫渊将军给我留下的实在是一支战无不胜的队伍,一生用之不尽的财富。
我不知回朝后将会有什么犒赏,但不论什么,我想我都能坦然承受。

竟是指婚呵!皇上竟将他最为怜惜的妹妹离忧嫁给我。那么高贵不可直视的女子,能于我这一介武夫相配么?!
大红的色泽充斥着整个喜堂。恍然间,我似乎看到很多年前一袭红衣的少女策马向我奔来,笑靥如花。
我一定出现了幻觉,否则怎会看到她一身红衣在门口。但是,她身畔温润如玉的男子将我拉回了现实,我下跪叩拜。他含笑叫我起身。一场喜宴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我不去看她,亦能感受到她空洞的神情,没有看我,却像是通过这大红的喜堂飘到很远的地方。
挑开喜帕时我看到一个低眉顺眼的女子,面貌莹润,眉目含情。我想,这便是我的妻啊!
两年无事,我便在家停留了两年。
两年的时间,似乎改变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变。离忧依旧是当初的温婉贤良,眉眼仍是低垂。但我多听说的离忧不是这样的,人人都说她飞扬跳脱,聪慧机敏,从来只爱英雄。
只爱英雄,然后便愿意嫁给我么?
我尽我所能的对她好,但有所求,一定竭尽心力达成。但她的秀眉间,依旧有锁不住的轻愁。离忧啊离忧,沾了我,你要如何离忧。你要的,我或许永远也给不了。
春暮的时候,离忧有了身孕,看着她满目间掩不住的快乐,我久已冰封的心渐渐有了回温。我想,我是喜欢她的吧,即使不爱,却很喜欢。亲人间的那种温存。
再过一月,宫中传来她的喜讯。我淡然,竟没有想像中的悲伤。
皇上很高兴,于当夜大宴群臣。我出门的时候,离忧仔细地替我理好衣装,面上覆着淡淡的微笑,却掩盖不了其中的苦涩。她轻声说:“早点回来。”
我心念一动,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个红衣女子替我穿戴盔甲,小声地叮嘱:“早点回来,记得活着。”
我轻轻将离忧揽在怀里对她说:“好。”她微震,面色一喜。
酒过半旬,我去湖边吹风,却看到,一身素雅的她静静立在湖畔。
她说:“你来了。”我无语。她又说:“相望不相亲,不若陌路。离忧很好,忘了吧!”语毕便离开了。
湖边的风有些冷,我把脸面向风,让心清醒,最终拿出贴身收藏的荷包,抚摸上面已然退色的丝线。终于,将它投在湖中。一丝涟漪泛过,然后不留余痕。靥,我从来都听你的话,这一次,我仍然选择最后无条件地宠你一次。
第二天,边关急报传来,沉寂已久的无羌再次犯我边塞,已破数城。毫无悬念,我再次领兵出征,只是这一次心中总是难掩一份空落。看着离忧微凸的小腹和担忧的面容,我说:“等我。”
她第一次抬头直视我,晶亮的眸中满是惊讶和欣喜,竟隐隐有泪。
我叹气终是负她良多,唯愿以余生补偿。
在边塞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弹指已是半年。京中常有信来,诉说着离忧的近况。看着那些繁琐却细腻的家书,在沙场太久而冷硬的心也有了些融化。
是夜,我在帐中,通过门帘看到漆黑的天宇,似有一颗明亮的流星坠落,隐入天际。
心中一阵烦躁,想起明日的决战。胜,即可班师回朝;败……不,我不会败。
手指触到微凉的纸张,我拿起,是那封家书。离忧似乎要临盆了吧,不知能不能在这之前赶回去。我开始为我的孩子起名,姓迟,而名呢?
将门中人往往不会让子女同姓,因为满手血腥不愿未来的孩子因姓氏遭祸,也不希望他们在先辈的光辉下娇纵。就像他们一样。
我蹙眉,却始终想不到那呼之欲出的名字。
“相望不相亲,不若陌路。”似乎有人曾对我说。“迟陌。”我在纸上写下这个名字,封好差人即刻送回。这是个男孩的名字,我总觉得我会有个儿子。只希望他不要身在朝堂,也不要如他的父亲,一般固执,不知回头。
破晓,战开,杀戮。
看着无数的士兵在刀刃下倒下,温热的血变得寒冷,我漠然。
死在战场是一个男子的荣耀,不只是我——凌迟,一个注定属于疆场的人。
好像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记忆似乎漏了一大块,但我不曾抗拒这份缺失。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我呆楞地忘了提剑去挡。箭入心脏,我从马上跌落,看到紫渊将军一脸赞赏地对我说:“凌迟,你对战争有着天生的敏感,你生来便是为了站在沙场。”看到皇上在一众将士前轻扶我起身,“爱卿,朕等你得胜归来。”看到离忧在门口为我理衣,“早点回来。”似乎还有什么,但我看不清楚。
我忘了,真的忘了,曾有怎样的一个人闯进我的生命又怎样将那段记忆生生抽离。
爱到极致,便是不爱。果真如此么?
“死战。”我从牙间挤出两个字,直到看到所有兵士的眼由茫然到愤慨,方缓缓闭上了眼。
我是真的太累了。
所以,原谅我,不能回来。
原谅我,终是没有活着——去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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