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兽(4)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荣华兽(4)
朱槐愣愣看我,问,你要走了吗。神情悲伤,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年忙拉小兽入怀中哄,看着我,皱眉头:人类女子住久了,连我们的孩子都学会了大哭,一点没教养。
我汗颜,干笑。
陈年拍着朱槐说,无怪你舍不得她,当年你还是一棵兽苗时,是她母亲照顾的你。说罢,摸朱槐的脸,喃喃说:你看,你看她看得久了,都长得同她相似。那一年她照顾你们好用心,可惜,只活下来你一个。
我怔住,看眼前的小兽,她也那样看着我,泪光隐隐,一双眼睛,分明就是我母亲。
我突然一阵冷汗爬上脊椎。
那一晚我失眠,趴在窗户上,隐约可见院中花木深影,更远处,城市灯光如探照灯般照得天空五光十色。我只清清楚楚看见那些榆叶梅,长在种兽苗的田地边,是我母亲那一年手植,那时候她和陈年一起种下这树木,陈年说,我会给你照顾好。
她在庵中辞世,榆叶梅亭亭如盖。
恍惚中,听见哭声,痛苦的嘶吼,如受伤的野兽。
一声惨叫。
我一惊,回过神,手心全是汗,再一声。
并非幻觉,那些惨叫,呻吟。真真切切。密密麻麻,如同唱的佛经,无处不在。
最大一响,自陈年房间传来。
我光脚跳下床,去看,陈年房间外,层层叠叠跪了好几层荣华兽,着白衣,皮肤上的蓝色斑纹似乎发亮,透过衣服也能看见。我听见陈年的声音,嘶哑了,痛苦着,在一声声呻吟。
我从兽中走过去,她们似乎没有发现我,跪着,浑身发抖,发出痛苦的悲鸣。
陈年将死,我看一眼,就知。
她趟在床上,眼睛凹陷,眼神空洞,只会一声一声乱叫。她全身斑纹已经发黑,黑得发亮,皮肤透明而见底,已经有破裂。
从破裂的黑色皮肤中,爬出来的,是一条条肥大的白色虫,有拇指大小,雪白无暇,在她身体上缓慢爬行。
她身边站着几只兽,按着她挣扎的身体,泪如雨下。
我愣住,转身跑入院中,蹲下,大声呕吐。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万古庵,朱槐送我出门,她脸色有些苍白,走我后面,像什么也没发生。我们沉默,她带我出后院,走大堂,然后,出庵。
她迟疑着,伸手拉我,终于说,陈年昨天死了。

我说,我知道。她的手冰凉,有六根手指,手腕处的蓝斑痕好像深了一些。
我触电般缩回手。跨出门,和一个虔诚的香客插身而过。回头去看,荣华佛洁白无暇,似参天巨木。
朱槐苦笑,她说,再见。
打车回家,阳光灿烂,春天正浓,以为噩梦终醒。
谁知,好钟亮,似便衣蹲在我家门口,姿势猥琐如外地人贩子,黑眼圈赛熊猫,抽烟,满地烟头。我见他似见鬼,转身就跑,谁知他动作更快,冲过来,两三下把我制服。
我惨叫:我说钟亮你放我一条生路我要回家睡觉,你舅舅发完了疯你不能接着发啊!
钟亮说,我舅舅死了。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嘴巴呼出来的热气吹我冰凉的脸。
我被他拖去参加珠宝商钟仁的葬礼,不愧名门望族,灵堂摆得像大雄宝殿,来往的人络绎不绝。我如脱水芹菜,面色灰黄,被他拉到钟仁黑白大照片前。抬头看照片中,钟仁像任何一个成功人士一样,神情豪爽,指点江山,一张脸孔,有些书生般俊朗,我埋头给他鞠躬,深深,三下。
钟仁的大姐接见了我,神情倨傲如女皇,她说,你就是我弟弟苦追了很久的那个女孩?挑剔看我里三层外三层,我坦坦荡荡,随她去看。
她突然叹气,说,可惜他终生未取……
我头皮发麻,以为他们要我同他阴婚,还好她只是说,我弟弟有东西留给你,你让钟亮带你去拿吧——现代社会真好,我庆幸。
钟亮带我去取钟仁留给我的遗物——我再三推脱,说我同他非亲非故无功不受禄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但钟亮眼神阴沉让我顿时学会沉默。
我们进了钟仁的家,因为要卖房子,家具大都搬出,比我初次去的似乎看起来更加大得空旷。钟亮让我在客厅小坐,进屋,然后搬一箱子出来,说,走吧。
箱子是一个二十九寸彩电箱,但我绝不会天真地以为钟仁真的留给我一台彩电,于是期期艾艾,问钟亮:是什么啊?——心中感叹,真是世风日下,我做错了什么,不久以前,此少年新鲜刮亮笑容如花,一口一个师姐叫我——而现在,脸板得像僵尸,说:椅子。
椅子。
还算他够绅士,没让我一个人搬箱子回家,但一进门就消失,如躲瘟疫。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