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身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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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身兽(2)
昨天,又一只舍身兽死了。
我的侄女路佳刚好去云端大厦参观舍身兽,本来兴奋无比,却因为这个意外事件被吓得小脸惨白,回家只会哭也不吃饭,吵着要见写故事的怪人小姨才好。我姐姐与姐夫两个路佳之奴可怜无比打电话给我,勒令我去他们家哄小路佳吃晚饭。
本来在海豚酒吧等着看南方小镇来的猴子翻跟斗表演,不得不打车飞去他们家哄小宝贝开心。小虫嘲笑我:没主见。
我说小虫,你孤独惯了,不知道家族的伟大。
我对兽的家族不了解,但至少对于人,家族是伟大的,似一棵树的根,给你生,给你活,却也让你死,让你死在根上。
但小路佳不懂这些,她还是个小女孩,见我,哭哭啼啼,扑我怀中,叫,小姨。我心也碎了,忙拿黑森林蛋糕出来哄她开心———她爱我,我也爱她。
她说,你知道吗,我看见它死了!我抱她小脑袋,柔声说,有生命的东西都会死。
她似懂非懂,说,那么,我们都死了,谁来上班,谁做饭?
我失笑,但又忍不住想到我年幼时候,也有同样伤感,问母亲,等一天,我们都死了,大街空荡荡,谁打扫,多恐怖。
母亲笑,我们死了,新的人又来,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而我们将在远方相见,彼此或许陌生,但始终擦身过。半生缘。
大半个小时,我化身猴子讲笑话翻跟斗,小路佳终于开心,终究是孩子,已经把兽的死亡忘记得干净,大口吃饭就是,怪我姐姐说:今天的牛肉不够嫩。饭后甜点花样太少。
姐姐送我下楼,电梯中我们低声说几句,我问她:那只兽怎么死的。
她皱眉毛:听说很恐怖,用餐刀切开肚皮,肠子流了一地,偏偏这么想死。叹气。
难怪路佳要哭,我一听也几乎昏厥。不过情理之中,每一只舍身兽的死,都是如此惨烈。因生命力太过顽强。要毁灭,手段也极其残酷。
本年度舍身兽之死已经是第六次,纵然保护周密,措施万千,但一月一只,几乎成定理,每月月圆时候,必有舍身兽死,防不胜防。且都无比恐怖。
报纸一般都黑底红字,说:世界上第XX只舍身兽今日死亡。无数个惊叹号。那个数字,越来越小。
进而详细描述死法,形容词成山,白描也精彩,照片马赛克处理,欲盖弥彰,全市人为之疯狂。
于是新闻就来了:上头头头说:反正舍身兽也死得差不多了,为了避免恶劣的社会影响,决定集体屠杀舍身兽,以绝后患。
全城皆惊。
但娱乐新闻天生爆炸,第二天所有报纸上同一头条:两只舍身兽逃亡,一雌,一雄。
惟有小虫我行我素得可爱,第二天依然带他新女友来跟我见面,海豚酒吧摇曳灯光下二人都面色如鬼,小虫给我介绍:我新女朋友如如。如如一张小脸,长发及腰,伸手同我握,笑———少有的好品位,小虫。

我同如如一见如故,低声交谈,她声音非常好听,眼睛似婴孩,瞳仁黑且大,像我侄女路佳。我对她心生好感,问她说,你和小虫怎么认识的。
如如笑,说我们是同乡。
哦?我好奇,认识小虫多年,竟对他过去一无所知。只知他终年不换手机号,都猜想他有陈年女友,怕她迷途归来,寻他不到———却只是猜想,无人知道。
但终究矜持都市人,谁也不多问。
一晚上我们喝酒,小虫喝醉,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老换女朋友?
你变态。我敷衍他。
小虫说不,他说因为我自虐,明明一个人怕孤独,但两个人又觉得还是一个人痛苦好,生得惨,死得烈,像一台戏,多精彩。
你真伟大,用生命来给众人娱乐。我白眼。
他说,你不懂。我们不一样。
我再白眼,低头喝闷酒,摸烟出来,问他,抽不抽。
抽,抽。他说。拉如如手,温情无比。
天生戏子,但你作戏,别人可在看,你感动,别人却嘲笑。你知根知底,但装疯卖傻,可笑。你浑然不觉,更可笑。
路佳打电话给我,说,小姨,报纸上说要杀舍身兽。
是啊。我说,不过大人都喜欢乱说话,你不要太当真。
小姑娘沉默半天,突然无比稳重,说,他不想死。
啊?我跟不上年轻人思维,傻问。
那只雄兽。她说。
她说小姨,你不是写了很多兽的故事吗,我也懂得他们,虽然他们不说人话,但长得和我们也差不多呀,我看他眼睛就明白,他跟我说,他不想死,一边哭,一边流血……
别说了。隔着电话线,我想拥抱她温暖的小身体,你别胡思乱想的。
不是的———她很固执,跟我小时候很像,她说,真的是这样,我懂得的。他们不想死。好可怜。
挂掉电话,我想她的话,舍身兽自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万年前?两万?
从人类开始,就有舍身兽,他们一直在死,到现在,是多少年了?那么曾经,他们有多少只,多么庞大。
但,他们不想死?我反复想路佳的话,终究笑了。
孩童是如此,觉得生命如花朵美好———他不想死———但她会长大,会明白,生有时候如同嚼蜡。说放手,就放手了,当生命强韧时,便想毁灭,毁灭它,如作戏,轰轰烈烈,多快乐。
电视中,正播放政府最新统计,一月,一只雄兽跳楼自杀,跳楼的人多达二十三。二月,一只雄兽绑着双手上吊,同月上吊的人多达三十五。三月,一只雄兽死了,脖子断掉……一直到六月,路佳看见的那只雄兽切了肠子……
死的,都是雄兽。他们甚至不能说话。我们不懂。
路佳说,你们不懂,我懂。他不想死。
我突然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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