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寇匪们汹涌怪叫着袭来时，火山营的确乱了，上自方明下自军卒民壮，都乱了。虽然全军一多半的人这一夜都没能入眠，在报警的哨音响起后第一时间就从各自的营帐中窜了出来。可全营上下都没有夜战经历，在这黑夜沉沉中，只听到四下里漫山遍野都是喊杀声，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流寇杀来。连方明都乱了手脚，一声接一声高呼着熟悉的官佐姓名，等身边聚齐了所有的果长外加三五个哨长后，又不知如何布置，只连声催促高喊要这些官佐们带人守住营栅不可让贼寇冲入营中。
这样模糊的军令压到下来，本来有那还准备按平日演练时预习过的防止夜间袭营方略那样先稳住中军大帐，整顿那些赶往中军的士卒后再分段防务的官佐们又一下没了方寸。只能丢下方明，在营中四下乱窜招呼下属，可这时营中军卒民壮四下奔走呼喊，都说贼寇已经杀进来了，那里还能找到自己的部署。两下一乱，黑天瞎夜的，最后连官佐们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再想回头维持住秩序却已经是不能了。
连官佐都这般混乱，军卒民夫们就更不用说了。白天已经被那挖出来的成百上千具形态凄惨到极点的尸骨遗骸给吓得心惊肉跳，晚上果真就遇到贼寇夜袭，想到自己转眼间可能就会和那些遗骸一般葬身在这荒野之中，更是心中惶惶手足无措。
抬眼望去，满营都是这乱头蜂般四下乱撞惊恐失措军卒官佐，就更加重了这份恐怖气氛。
就在满营癫狂，几乎快要彻底崩溃的瞬间，一个头脑尚还清醒的火枪兵哨长抽出腰间配发的短兵刀刃，站到一处推放着粮秣的高处，大声道“都不要乱，向我靠拢，向我靠拢！”等他身边略聚了十多人后，又挺刀逼着这些军卒们随他一齐高喊：“贼寇被壕沟阻住了，贼寇被壕沟阻住了！……”连喊了七八声，这哨长周围近两百多人都被听到了这喊声，纷乱中扭头看向营外。果然，贼寇们被壕沟阻住，不能进前，转眼工夫就黑压压聚了一大片。这才算略定住心神，纷纷站在原地看向那哨长。
见自己周围这些人仍然惊魂未定，稍有动静就又会炸群，哨长嘶声高喊道：“贼寇一时杀不进来，大家要想活的，万不可再乱。都拿着自己的家伙，跟老子杀贼！”
正嘶喊间，下面有人尖声呼道：“贼人叠罗汉上来了，贼人真要杀进来了！”众军卒闻声看去，果然，一黑面壮汉正赶着人往壕沟中跳下，这边沟沿也已经三三两两爬上来数人。
轰一声，刚刚安定下来的人群又开始松动，相互推搡着就又要乱了。危急间那哨长持刀跳下，抓住最先尖叫的军卒就是一刀劈下，从脖颈间斜砍到腰腹处，血沫喷起老高，红剌剌的肌肉还在不停跳动。看得周围军卒又是一阵哗然，那哨长却全不在意，一脚将尸体蹬开，持刀连杀数个惊惶欲逃的士卒。最后扬起血淋淋的刀刃，瞠目怒吼：“哪个再敢扰乱军心，临阵后逃，这就是下场！贼人这才上来三五人，而且还有一道壕沟，怕个鸟！”
借着杀人的余威，趁军卒们心旌动荡之际，按刀又喊：“有家伙的跟我来，我们营中好几千人，对面顶天了不过数百人，这般惊惶，老子都替你们丢人。真让贼人破开营寨引了大队杀来，才真真是死无葬身之地！想活的跟老子杀呀！”
一句“想活！”打动了大多军卒心底最深的渴望，看着外边果真就像这哨长所说，不过数百个盗匪，还被深壕阻拦，正三三两两吃力的翻越，有个鸟怕头？当下就有几十口从地上捡起也不知谁丢下的火枪长矛，拥到营栅边。有了带头的，后面的犹犹豫豫也不由自主的跟上。那哨长看身边聚了足有两百人，一多半手中都拎着火枪，其他拿着长矛短刀，就把队伍分成两部。按着平日操练中熟到不能再熟的套路，把一百多火枪兵分成三列，躲在营栅后将枪口对准了最后一道壕沟的内侧沟沿，又赶着持冷兵的军卒在一侧待命，一但有盗匪靠近营栅，就要趁他翻越时杀上去。
火山营的军卒从军时日虽然不长，可这军阵队列却在方明的威逼强压下练得几乎刻到了骨头中。一旦形成队列，即便左右前后都不是往日熟悉的袍泽，可惊惶失措情绪登时就安定不少，再等拿着火枪开始装填，眼里心里就只剩下了手中的火器，一个个飞快装填完毕，平举枪口静等着上官发令。
这里一切准备停当许久，那边寇匪大队才刚刚翻越第一道壕沟，喘着粗气跳入第二道沟内。这就更让这些军卒们信心十足，有不少人还在不断懊恼——刚才怎么就失心疯了般，只顾着四下奔走逃命，看不到这些寇匪们竟如此不堪呢？
直等到寇匪们从第二道壕沟翻越上来，对着栅栏后一排排的火枪发愣时，持着火枪的军卒们才听到哨长一声令下：“开火！”
三列火枪手，只打了一轮，眼前的地面上就再无一个盗匪。真被打翻在地没几个，一半后退着滚入了第一道壕沟，一半就被排枪压制在第二道壕沟内动弹不得。
这里排枪声大作，本来慌乱到极点的军营一下如被人施放了定身法般都愣住了，军卒官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是说贼军已经冲进营盘了么？怎么还能组织起排枪？再一想，这营中已经经乱了好一会了，光听到看到自家人乱喊乱跑，还真就一个贼寇都没见着。有那眼尖心活的，往枪响处一打探顿时骂起了娘：“哪个狗日的说什么贼寇杀进来了？都他妈的还在翻沟呢，前面已经组织起枪阵，打得他们连头都不敢露。兄弟们都回去杀贼寇啊！”
这时方明连带着各级果长哨长才抓住机会，也不管各军卒的建制了，抓住人就踢打着往营栅边赶，凑够了几十上百人就由其中职位最高的统带，在营栅边排出火枪军阵等着盗匪上来。
张白衣在远处观战，一门心思等着黑老六杀入营栅搅乱火山营全军之后，才发令全军杀上，将这劳什子火山营全军屠尽。可左等右等，只看到那五百多弟兄窝在营栅外十几步的距离上忽隐忽现的折腾，就是杀不进去。黑麻麻的天色中也看不清地上横亘的两道深沟，只一连声跺脚咒骂：“老六这是干什么？这样磨叽个鸟呀，冲进去杀啊！”身边有那眼睛尖利的远远瞅了，回报说：“白爷，那地上约莫着有两道深沟呢，弟兄们都被拦下了！”
“什么？”张白衣如遭雷殛，一下呆住了，恍惚间身边那眼尖的又跳脚叫道：“白爷，白爷，杀上去了，杀上去了！黑爷让弟兄们叠罗汉过了那沟了！”
张白衣这才回惊做喜，握拳道：“好！让后队的兄弟们都预备着，砍几颗树，等冲上去的时候架桥，一口气杀光这些厮鸟！”
没等手下预备齐整，下面的战况又猛然一变，也不知从那里冒出的一队昌州军，隔着栅栏放起排枪，将眼看着就要杀进去的弟兄一顿乱枪又打了回来。
哎呀！功亏一篑的张白衣擂胸顿足，连叫不好，眼瞅着这些弟兄们横飞的枪子压的几乎连头都不敢冒出来，红着眼睛道：“不能等了，再等下去就让这昌州军回过气了。吹号，让弟兄们冲！绕开那队火枪兵！四面八方围上去！”
“呜、呜……呜！”背后的号手再次吹出代表总攻击的号角声，可这时候却已经晚了。随着号角声落下，四面八方寇匪们喊杀声中，一直乱哄哄的昌州军营却猛然静了下来。眨眼功夫，营中隔着百步就燃起了一堆篝火，将环营四周的空地照的通亮。
潮水般涌来的寇匪尚未能冲到百步之内，环着火山营的营栅，在连珠霹雳般的响动中，腾起大片大片的白色烟雾……
木然看着不远处在篝火映照下通亮如白昼的昌州军营盘，张白衣牙齿咬的嘎嘣作响，一手死死攥着剑柄，手背上青筋暴露，一手狠狠锤在身边一株大树上，留下些许殷红的印记。
“走，都撤！连夜回遂昌城！”强迫自己不再回头，从牙缝中挤出一道命令。
“白爷，黑爷还在下面呢？”一个心腹凑上来小心道：“难道就丢下黑爷不管了？怎么也要把黑爷救出来啊？”
“啪！”一声，这心腹脸上多出了一道鲜红的五指印，张白衣暴跳道：“怎么救？怎么救？救个逑！多少人填进去，也填不满下面这两道沟！”
张白衣也想救人啊！这黑老六不同先前战死的拐子丁，是他真正的换帖兄弟，过命的交情，绿林道上提起黑白双雄，谁不敲大拇哥道声：好汉子！好兄弟！
不是万不得已，他怎么能忍心将自己的把弟丢在下面不闻不问？
挨了一巴掌的心腹捧着脸低头无语，是啊，下面这两道壕沟真如噬人的怪兽般，多少人填进去才能填满？
再回头，下面爆竹般霹雳啪啦响个不停的声响已经渐渐稀落下来，借着正旺的营火可以看到环着栅栏的营盘又腾起一圈白色烟雾，在强劲山风吹拂下快速消散变薄。两道黑乎乎的深沟两侧，横七竖八躺着的全是自家兄弟的身影，有死了的一动不动，有未死的还在挣扎挣命，发出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呼痛嚎。深沟内，依旧有不少完好无伤弟兄，只是不敢露头，扯着嗓子在喊：“白爷，白爷……救救弟兄们吧，救救弟兄们吧！黑爷也在这儿啊！”
有那知道再等不来援军，自己已经是必死无疑的更是高声哭骂着：“张白衣，老子操你祖宗八代，老子操你祖宗八代啊……把老子骗到这死地来，啊……呜呜……”
“还不快走！天就要亮了，再不走，想都死在这？”张白衣听到下面连声的呼救痛骂声，脸颊上肌肉一阵，对着身边的心腹一通厉声吼道：“把撤下来弟兄们都喊上，回遂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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