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源博雅堀川桥逢妖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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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眺望着萤火虫。身畔,议论还在继续。
藤原景直和橘右介是谈话的中心人物。
“诸位难道不想弄清楚那桥头女子的本来面目吗? ”
“可是,火概再也不会有人肯去了吧。”
橘右介这样说道。
“这不,连梅津春信大人这样的豪杰,好像都为瘴毒所侵,在家里一连躺了两
天呢。”
这是藤原景直。
“我看,此事只怕已经奏闻圣上了吧。”
“这种事原本就不属我们分内,应该归憎侣或者阴阳师处理才合适嘛。”
“既然如此,就应该烦劳土御门的安倍晴明大人才合情理不是? ”
“如果要找晴明大人的话……听说源博雅大人跟他关系很密切哟。”
“哦,是博雅大人吗? ”
“可不就是博雅大人嘛。”
“博雅大人! ”
“博雅大人! ”
以藤原景直和橘右介为首的一帮男人,高声呼唤博雅。
事已至此,看来无法继续假装没听见了。
博雅从萤火虫身上收回视线。
“什么事?”博雅回道。
“原来在那儿呀。太好了。请到这边来一下,跟我们一起说说话好吗? ”
橘右介笑容可掬地望着博雅。
“哦,正好正好。丰来,请到这边来! ”
“噢.”
博雅搔搔脑袋,直起了腰。

博雅徒步走在路上。
是夜路。
腰际挂着长刀。
云团碎裂开来,断云飞散,夜空露出来。其实,与其说是在云团之间露出了夜
空,不如说夜空之下碎絮般的乱云在飘来飘去。
博雅单独一人走在路上.“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
博雅思忖着:“干吗是自己一个人呢? ”
他思来想去。
要说有什么不对的话,那便是自己不对了。说来当时站起身,就是酿成这个错
误的开始。
虽然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水到渠成,但自己生性不忍拒绝别人求情,也是原因之
一。
人家都说,能否相烦转告晴明大人。
自己却无法贸然允诺,说“行啊”。
因为并不曾有任何人被杀害。
大家都是自己要去桥边的。
而且本来毫无冒险前往的必要,却偏偏特意要赶去会那女子。
如果不想会那女子的话,完全可以不去;如果有事要到对岸去,也完全可以走
其他的桥。
置之不理的话,应该会相安无事的。
为了这样一桩事情,自己是无法请求晴明出面相助的。
“唔……嗯……”
只能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辞。
“对呀,既然如此,博雅大人索性先亲自去会一会那位女子,探明虚实,然后
再转告晴明大人,怎么样? ”
有人这样说道。
“好主意! ”
“听说博雅大人曾经和晴明大人一道前往罗城门,把被鬼盗走的琵琶玄象夺了
回来。”
“对对,博雅大人先亲自去了解了解情况,至于是否要请晴明大人出面帮忙,
就由博雅大人自行决定,怎么样? ”
“果然是个好主意。”
“哎呀.博雅大人,拜托拜托。”
藤原景直,还有橘右介等人施礼求告。
一来二往之间.不知不觉便形成了博雅不得不去的氛围。
源博雅这个汉子.似乎生性不会背逆业已形成的氛围。
他不禁觉得自己好像上当受骗一般。
但却说不明白到底上了谁的当受了谁的骗。
恐怕是被那种场合下的氛围所骗了吧。
社交场的氛围这玩意儿,似乎比妖物还要难以对付。
“要带侍从去吗? ”
听到这样问,自己竟会鬼使神差地答道:“我一个人去。”
现在却后悔不已。
然而,自己已经应允了,耶就不得不去。
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不无悲哀,不无懊悔,并且,不无恐惧。
大气清爽,充溢着熟透而吸足了水分的树木和花草的气息。
天空变得晴朗,包含在大气里的丰饶的植物香味和水汽,让人觉得舒畅、惬意。
月亮出来了。
皎洁、硕大的月亮。
真美! 博雅不禁从怀中摸出叶二凑近唇边。
一面走,一面吹笛子。
音色美丽的笛声,仿佛是含着香气的无形花瓣融化在风中,悄然滑入潮湿的大
气中。
这是从大唐传来的秘曲《青山》。
悠悠地,仿佛腾身乘于这音乐之上,博雅和着笛声迈步前行。
不知不觉,自己的心被叶二酿造出来的乐音所攫夺.恐怖、悲哀、懊悔等,一
概都不以为意了。
博雅仿佛化作透明的大气,走在风中。
不知不觉,来到了堀川桥前,然而,博雅并没有停下脚步。
终于,夜空渐渐转晴,变得透明起来,博雅沐浴着静悄悄洒下来的月光,走过
了桥。
嗯? 博雅回过神来。
唉呀……
他想,自己怎么还在桥上? 这座桥,不是刚才已经走过了吗? 可是,为什么依
然还在桥面上走着呢? 博雅一面疑惑不已,一面继续向前走去。
从桥的西端走向正中央,然后再走到东头……
根本无人站在桥堍。
莫非全是心理作用吧? 博雅一面这么想着,一面走完桥面……
这时,博雅发现自己竟然依旧站在桥西头。
博雅终于停止吹笛,站住不动。
这次不再吹笛,徐徐地留心走过桥去。
月光明亮,连桥对面大学寮的建筑、树木的梢头,都黑黢黢地依约可见。
向下望去,滔滔的河水辉映着月光,哗啦作响着流过。
东头桥畔,丝毫没有人站立在那里的气息。
向前走去。
来到东头,刚刚向前迈出一步,便又站在了桥的西头,面朝东方,眺望着与刚
才一模一样的风景。
反反复复好多次,结果还是完全相同。
这座桥似乎是处于晴明所布置的结界中一般。
“哦? ”
博雅出声自语。
难道是被狐狸之类捉弄了吗? 反过来,想返回到西头,这下却又站在了东头。
除了桥上,任凭哪个方向都无法去成。
风景就在眼前,清晰可见,月光也明晃晃地照着四方,可就是走不进对面的风
景中。
博雅又腿立在桥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
“真没辙……”
这是怎么回事? 博雅百般思索。
隔了一段时间,又尝试了好几次,结果依然相同。
怎么办? 博雅突然想到什么,从桥上向下俯视着河面与河滩。
既然笔直向前走不通,那么就往旁边去——就是说.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不就
可以逃脱这座桥了吗? 即使不成功,也无非是重新回到这桥上罢了。
桥下并不一定全都是河水。
靠近西头或者东头的话,下面应该是没有流水的河滩。
高度约莫二间……
并不是不能跳下去的高度。
“好! ”
博雅下了决心,将叶二揣进怀里,把手放在靠西头的栏杆上。
“呀……”
调整几次呼吸之后,博雅大吼一声,纵身越过扶手,跳了下去。

没有任何冲击感。
跨越栏杆的一刹那间,感觉好像轻飘飘地悬浮在半空中,回过神来时,已经站
立在这儿了。
脚下并不是满布野草和碎石的河滩,但也不是原来的桥上。
好像是成功地逃离了那座桥,可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好像是站在泥土之上。
没有草。
只有普通的泥土。
没有月光,但勉强可以看见周围。
眼前是一座很大的宅园。
看得出这宅园很大,但宅园的建筑式样却很陌生。
难道这是大唐风格的宅园? 四周环绕着高高的围墙。
屋顶的瓦是青色的。
这时——从那座宅园中,走出一个女子来。是个身穿白色礼服的女子。
是那个女子吗? 博雅正思忖间,那个女子仿佛滑行般飘然走过来。站在博雅面
前。
“一直在恭候大驾光临呢,博雅大人! ”

女人深深行礼。
“一直在等,那就是说,你事先知道我要到这儿来? ”
“是。因为桥上布置有结界,所以若不是非凡的人物。
是不可能从那儿走出来的。“
“如果走不出来,就得从桥上往下跳吗? ”
“是。”
“为什么? ”
“因为我接到了这样的吩咐……”
“吩咐? 是谁? 谁这样吩咐的? ”
“就是那位在桥上布置结界的大人。”
“什么?!”
“先请到这边来,博雅大人。”
女子弯腰鞠躬,敦促着博雅。
博雅听从她的指引,移步跟随在女子身后。
走进围墙之内,继续向深处走去。
进入宅邸里面。博雅又被引至一间宽敞的房间。
那个房间里坐着一个男子。
身穿白色狩衣,盘腿而坐。那个男子脸上浮着清澄的微笑,望着博雅。
“晴明?!你怎么会在这里? ”
博雅惊呼出声。
“哦,坐下吧,博雅。”
晴明语气一如平素:“酒也预备好了。”
晴明的面前放着装有酒的瓶子,还有酒杯。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可弄糊涂了。”
博雅说着,坐到晴明的面前。
身穿白色礼服的女子拿起酒瓶斟酒。
博雅端起斟满酒的杯子,与晴明面面相对。
“来,喝呀。”晴明劝酒。
“唔.嗯。”
博雅百思不解。
虽然不解.但望着晴明的脸,便也安下了心。
“喝! ”
“嗯。”
博雅和晴明同时喝干杯中的酒。妙不可言的香气和甘甜醇和的美味,顺着喉咙
直透进肺腑里。
刚一放下酒杯,白衣女子又立刻把它斟满了。
举杯又饮。
终于,博雅的情绪镇定下来。
“喏,告诉我,晴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就是那个呀。”
晴明的视线投向里屋。
里屋的角落从天花板垂挂着落地的竹帘。留神观察时,听到竹帘后面传来低低
的呻吟声。
似乎是女子的声音。
“那是什么? ”
“好像快要生了。”
“什么?!”
“这家的女主人,今夜生子。”
“生子? ”
“是的。”
“等等。你等一下,晴明。这话来得太突然,我可听不明白。你先回答我的问
题。首先,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快告诉我。”
“有人求告我了。”
“求告? 是谁? ”
“小野清麻吕大人呀。”
“你说什么?”
“昨天中午,清麻吕大人来到我家里,说这件事情要我帮忙。”
“为什么? ”
“大概是那天晚上约好幽会的女子吃醋,让他感到害怕了吧。那女子以为清麻
吕大人在撒谎,说他又相好上了其他女子,因此才没去见她。”
“哈哈哈! ”
“于是他请我给想想办法。”
“可是……”
“什么? ”
“你怎么会知道我要来这里呢? ”
“我当然知道。”
“所以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是我故意安排,让你到这里来的。”
“什么?!”
“昨天夜里,我派式神去了藤原景直和橘右介的府邸。
念了整整一夜博雅的名字。说要派人到桥上去的话.就派博雅就派博雅。“
“哦……”
“在桥上布置结界的也是我。我猜想如果到不了桥对岸的话,你最终一定会从
桥上跳下,到这里来的。万一你不来的话,我还打算到桥上去喊你呢,结果当然用
不着这么做。”
“我还是不明白。”
“就是说啊,那边那位夫人要生孩子,她一百年才生产这么一次。因此夜里如
果有人吵吵闹闹地过桥,乳母便出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安静。她们正好居住在桥下,
如果要拆桥重造的话,便无法安心生孩子。所以乳母请他们奏闻圣上,推迟修造新
桥的日期。”
“……" ”梅津春信大人真够可怜的。春信大人来的时候,恰好赶上分娩最艰
难沉重的时候。正是由于春信大人分担了一阵分娩的沉重,今夜总算可以指望安然
分娩了。“
“哦……”
博雅依然不明白。
“清麻吕大人回去后,我到这座桥来看了一看,立刻明白这下面住有人家。于
是便登门拜访,打听到很多事情,是她们告诉我女主人即将分娩。”
“可是,把我喊来又是为什么呢? ”
“因为需要有人能够正确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并浅显易懂地解释给宫中
众人听。”
“那个人就是我喽? ”
“哦,是的。”
“为什么你自己不做呢? ”
“太麻烦嘛。”
晴明坦率地说。
“噢。”
博雅的表情复杂。
“不过,你的笛声可真是魔力非凡啊。”
“哦? ”
“女主人仍觉得分娩过于沉重、艰难,心中忐忑不安。
可是刚才一听到你的笛声,女主人的情形立刻好转了。“
“你说什么? ”
“你的笛声缓解了女主人分娩的痛苦。我正担心万一分娩不顺该怎么办呢,你
来得太好了。”
“……”
“博雅。接着刚才继续吧。”
“什么? ”
“能不能继续吹笛子? ”
“我也恳求您了。”
女子俯首行礼时,竹帘内的呻吟声,猛然变得痛苦起来。
“来吧,博雅。这种场合,比起我的咒来,还是你的笛子灵啊。”‘听到催促,
博雅从怀中取出叶二,贴近嘴唇。
他吹了起来。
于是——痛苦的呻吟声停止了,只有喘息声还比较快。
“见效了,博雅。”晴明说。
博雅吹着叶二,女主人的呼吸渐渐变得安宁下来。
过不多久,“哎哟——”竹帘内第一次响起女主人的声音。
突然,一股浓烈的血香,从竹帘里飘了过来。
“生下来啦! ”
乳母发出欢喜的声音。
“噢,太好啦。”晴明说。
“请请,这是喜酒。请饮此杯,博雅大人。您的笛声真是帮了大忙。”
女子斟满了酒。博雅和晴明一起干了两三杯。
喝着喝着,也许是醉了,周遭的风景渐渐变得朦胧起来。
世界的边界开始变得模糊。
竹帘也罢女子也罢,不知什么时候都看不见了。
“天马上就要亮了。”
晴明说着,站起身来。
“博雅,放下杯子,站起来。”
“唔。”
博雅顺从地站起来。
“闭上眼睛。”
听晴明这样说,博雅不明所以地闭上了眼睛。
“听好了,下面按照我说的走。”
“知道了。”
“向前走三步。”
博雅向前踏出三步。
“向右走五步。”
博雅又向右迈了五步。
“再向右走十步。”
走了十步。
“往左走九步。”
“向右走两步。”
就这样,走了好几次。
“行啦。”
响起晴明的声音。
“可以睁开眼睛了。”
博雅依言睁开了眼睛。于是在原先的桥面上,博雅和晴明并肩而立。
东方的天空泛白,快要天亮了。云朵在游动。
残星一颗、两颗、三颗……
“我们回来了吗,晴明? ”
“嗯。”
“刚才那是什么? ”
“大约一百年前.从大唐来到我国的蛟精白蛇。”
晴明笑着,又说:“你不但在她分娩时到场,而且还用笛子救了她。这可不是
任谁都能做得到的事情啊。”
博雅的表情似乎很高兴,又似乎还有点莫名其妙。
夏季的风,从东方吹来。
“唔,晴明,好风呀。”
博雅喊出了声。
“嗯。好风。”
“嗯。”
博雅点点头,又仰头望着天空。

八月,三条东堀川桥拆了重造。从桥桁下,出现了两条巨大而美丽的白蛇,还
有一条小小的白蛇,沿着堀川.向下游漂流下去。
据说,有三四个工人看见了这幕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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