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章 丹茜宫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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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玄玉,水苍玦,金钗十二树,翡翠珥,白珠珰……
出嫁之前,督导命妇就告诉过素盈:皇后的服饰隆重华贵,周身金玉缤纷,象征天地山河——这身天下最沉重的装扮,让皇后在第一次穿上时就知道:加在她身上的不只是无以伦比的荣华,还有异于常人的重任。
素盈曾经满戴金钗玉佩在家中正襟静坐,然而那时没有人敢让她用真正的皇后衣冠来练习,她用的只是平常首饰。命妇一边在她的发间插上沉甸甸的金钗,一边说“太轻、太轻!”直到素盈的脖颈发酸,她才停手。
今天第一次穿上真正的皇后祎衣,素盈知道命妇所言不虚。
镜中那个富丽的身影仿佛不是她自己,只能看见满身霞光焕彩,面目却只剩模糊的一片苍白。
一缕香气轻飘飘地舞入殿来。素盈知道是宫女捧香在殿外等候,她闻了一下,向立在不远处的崔落花微微侧头。
崔落花一直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看见她的眼神,立刻说:“尚仪,请把那香换掉。”
清朗的声音在安静的御殿里格外响亮,素盈依然不动声色,其他人无不为崔落花那毫不客气的口吻略感惊讶。
两名尚仪面面相觑,低低地回道:“娘娘,这……不合规矩。再说,吉时就要到了。”
素盈像是失了神,没有说话,目光还在审视镜中陌生的自己。
“定规矩的人不知道娘娘不能闻薰草的气味。”崔落花向她们微笑,“现在两位尚仪知道了,不会连权变的办法也想不出吧。”
两位尚仪听了连忙退下,殿外那一抹香气也很快消弭。当素盈迈出御殿时,两名宫女捧着香走在她前面,淡淡香烟随风萦绕,已换了一种味道。
御殿外铺了黄缎,在初阳下闪动柔和的光彩。素盈垂着眼,由两名女官搀扶着沿黄缎徐徐前行。
走了不知多远,朝阳骤然隐入宫阙飞檐之后。
素盈缓缓抬起头,嘴角挂上一个冰凉的微笑——丹茜宫……与她初次见到时一样庄严,不同的是,今日的大门为她敞开。
接受众人拜贺时素盈并不需要做什么,有司宾司赞和尚仪引导礼仪,她只要端正地坐着,在正确的时刻示意颁赐礼物。
当东宫一身紫袍玉带步入殿中,素盈觉得他也有点与印象中不同。也许是因为她第一次见他穿着如此正式,连神情也一并换成与着装相配的刻板冷漠……
他没有看她,随着司赞的唱礼躬行进退,目光所及最远之处,大约是她脚下。
素盈直视前方,在他退到一旁时,她向身边的宫女颔首,她们便将赏赐颁下——明金弓帽、玉扣弦、青玉佩,件件珍贵,却都是内官按例准备,没有一件是她亲自挑选。
东宫妃含笑入宫,眉眼盈盈满面喜气。素盈依旧面无表情,按部就班,赏她一朵金花一付明珰。
凤烨公主与驸马素沉,荣安公主与驸马白信默依次拜见。荣安公主的一脸不屑早在素盈预料之中——她拜得草率,勉强有的三分敬意,是献给后座,而不是献给素盈。她如此坦率的表现反而让素盈安心。至于其他人,素盈细细看他们盛装之下的眉目,看不出一丝喜气,更看不出一点心事。连她的大哥素沉也一脸肃穆,有些过份收敛。素盈看得大失所望,但也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心里暗暗自嘲——这些人在这里都强迫自己藏住真实的心意,仿佛无欲无求似的……
一场拜贺眼看要沉闷而平静地收场,却在小公主真宁身上出了插曲。
这位最小的公主举止有度,然而完成全部的礼节之后,她定定站在素盈面前,笑吟吟地说:“我认识你——你以前在这里调香,在我母亲面前,连头也不敢抬起。”
她的声音清脆,却**宫中一片死寂。
素盈轻轻地微笑,双眼弯弯,望着昂然的小公主。
她比真宁还小的时候,也曾经仗着年幼说些让人难堪的话,以为童言无忌,谁也拿她无可奈何。
小公主在她的目光之下,起初还能够无畏地对视,但不久就脸色泛白,将眼睛垂下。素盈对她的反应有些遗憾:她喜欢真宁的勇气,但不喜欢她的鲁莽。这孩子并没有做好接受一切结果的准备,就冒失地为自己与后宫新主人的关系开了一个不好的头。
司赞本该在这时候宣告觐见结束,但他见场面尴尬,又摸不透新皇后的心意,有些不知所措。
凤烨公主上前一步,向素盈拜倒:“真宁公主年幼无知,望娘娘恕罪。”
素盈没有回答,看了司赞一眼,他立刻乖觉地继续唱礼,让这场觐见以皇后赐宴收场。
朝臣与内外命妇的朝贺让素盈眼花缭乱。尤其是那些外命妇,大约做足了准备来吸引她的注意和好感,然而素盈还是没能记住几张新面孔。所有的人仿佛都是一个模样:金饰青衣,笑脸盈盈……
素盈觉得,自己再坐下去就要陷入一个可怖的奇阵,被一群一模一样的人环绕。她的金冠仿佛越来越沉重,更加深了这场灾难。于是她开始坐不安稳。司赞注意到她的细微举动,便在唱礼时略微加快了速度——只是加快了一点点,除了皇帝那个很挑剔的弟媳邕王妃之外,几乎没人察觉,但却让素盈提前半个时辰摆脱苦海。
回丹茜宫卸去正装,素盈又换上常服,去设家宴的奉庆殿与东宫、公主们象征性地小斟。
她早知道这酒注定喝不痛快,但还是去与他们客套了一番,也懒得再去揣摩他们的脸色,漠然退场。这样一来,整天的客套终于全部结束,素盈卸下一副担子,突然觉得浑身乏力,走了没有几步,她的头昏昏沉沉,像是酒劲上来,又像是倦怠欲睡。恰好奉庆殿不远处有一座八角亭,她便进去小坐,顺便为身边每个宫女找了份差使,将她们全部支开,只留崔落花在一旁。
她不言不语,崔落花也不扰她清静。
一股爽风扑面,直入襟怀,素盈深深呼吸,精神一震,脸上又焕发少许光彩。
“崔秉仪……”她低低地问:“拜贺时你未在场,刚才席间一切你却看见了。有何感想?”
崔落花微笑着说:“娘娘眼观六路,何须旁人参谋?”
素盈叹了口气:“皇后难当!”
她这一声叹息随风四散,一时连风也仿佛凉了三分。
“娘娘——”崔落花以目示意,素盈举目一望,见东宫立在亭外不远处,遥遥地看着她出神。
素盈轻轻地点头,东宫犹豫一瞬便走上前,崔落花则知趣地退开几步远。
他并没有向素盈行礼,只是站在她身旁,怔怔俯瞰她的侧脸,半晌才黯然说:“为什么是你?”像是无奈地问她,又像是自言自语。
素盈看他一眼,苦笑,不知该怎么回答。
一阵风起,亭上悬铃叮当响了起来。东宫的神情骤然一震,像是突然从一片混沌中惊醒,醒悟到以他们此时的身份不便独处很久,只得叹了一声:“你要小心……”
素盈感激他的心意,仰头道:“你也一样。”
他转身离去,素盈也调转目光不再看他。崔落花望着东宫的背影,上前道:“东宫似乎知道什么。”
见素盈不表态,崔落花压低声音说:“娘娘……废后不死,总会有人处心积虑扶她东山再起。东宫眼下不忍危害娘娘,但废后毕竟是他生母,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做出抉择……性命攸关,娘娘要为自己考虑。”
素盈默默起身,走了几步,凄然笑道:“有时候,我忍不住佩服琚相——他摆布别人的时候,总能面面俱到。为什么是我?也许……一个原因是东宫不忍加害,所以,是我?换了别人,东宫会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废后的死党让那人从后座上消失?”
“正是为此,娘娘才要利用这难得时机,早做打算。”
素盈像是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又叹一声,悠悠道:“再说吧……”
这天素盈正式入主丹茜宫。宫内女官、内官的拜见之后,时辰已近黄昏。她端正地坐在胡床上,目光静静地从丹茜宫内遍染金辉的器物上一一扫过。
她看得太久,旁人不知她想些什么。崔落花轻声问:“娘娘可有吩咐?”
素盈抿嘴微笑,轻飘飘的口气像是唏嘘:“一点她的痕迹也没有了……”
她记得从前丹茜宫内处处摆设皇帝赐给废后的珍奇。废后的品味高雅,那些宝物仿佛是随意摆放,却让殿内别有趣致。如今那些宝物被收归府库,丹茜宫显得有些空荡。甚至过去殿内依废后喜好而挑选的帷幕珠帘,也换了别种颜色。
“给这宫殿换一位主人,是如此容易、彻底……”素盈心里叹了一声。

用过晚膳,皇帝驾到。
素盈今天受众人拜贺,而他今天往祖庙告谒,一样忙碌了整天,可他的神态依旧平和安稳如常,不见一点倦色。看到素盈略显疲惫,他笑道:“习惯了就好。”
素盈知道她会习惯——这样盛大的正式朝贺一年有四次,若无特别情形,还有大大小小数十种祭天祈雨、接见臣僚命妇、各国使节的礼仪。
“一年岂不是有大半时间在做这些?”她心里想着觉得累,忍不住说了出来。
他看着她,微笑,“很快你就会嫌少,觉得无事可做。”
就寝时,他在枕边问:“真宁是不是比别家的女儿任性得多?”
看来他也听说了真宁公主今日的事迹。
素盈心想:他这辈子见过的女人,不是经过调教的素氏女子,就是素氏为他生养的女儿,大概他从小就不知道别人家的女儿是什么品性。而她也差不多。
她无法回答,只好说:“公主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何须去比。”
他又说:“比十年前的荣安,她已经算很懂事……”说着,叹了口气,仿佛突然察觉到岁月流逝。“过两三年,真宁也该嫁人了。”
素盈知道他在宽慰她,可心里忽然不好受——他与她并未见过几次,却对她太好,让她无所适从。
第二天素盈起身时,他已走了。今日,她没有什么大事需要做,他却还有——素盈的父亲东平郡王进为平王,长兄驸马素沉封东洛郡王,还有素盈一干近亲都要在今日受封。
真正的荣耀满门。
素盈梳妆完毕,对镜中自己的新模样已有一点习惯。她向镜中人笑笑——了结一笔债,如今不欠父亲什么了,他想要的,她已为他得到。
一队宦官捧着各色托盘、宝匣步入宫中,拜启道:“圣上说宫中太空荡,送娘娘装点宫室的器玩七十七件,请娘娘过目。”
素盈慢慢地一边看,一边从那些宝物前走过。他对她的喜好还不了解,琳琅满目的宝物既有精巧华美的,也有古拙质朴的……
为首宦官见素盈难以决定,又说奉上一册目录:“圣上吩咐,若是没有娘娘合意的,再从府库中取便是。”
素盈接过卷册时,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对她太好了……明明,只离开陌生人的界限一步而已。
她暗想,也许这是一个考验,看她与他是否志趣相投。但她很快放弃这个念头:若她要在这宫里住一辈子,她不希望其中充斥着别人的喜好,而不是她自己的。
素盈饶有兴致地挑选了一些摆设,宫女们很快把宫室装饰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有宦官捧了名册入宫,请示素盈是否有需要调换的人手。
素盈正襟危坐,看过丹茜宫上上下下的名字,问:“原先在宫中走动的白公公,如今到哪里去了?”
宦官年纪不小,说话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回禀:“白公公自求调往宫苑司已有月余。”
素盈的眉头轻挑一下:“眼看就要升到丹茜宫都监,何必呢?难得的精明人,去宫苑司可惜了……”她没有再说什么,继续看那卷名册,又道:“原先在奉香名下的两名小宫女,叫做婉微和令柔的,好像也不见了。”
宦官回道:“这两人自奉香一职被除,就自宫中调出。婉微在年初中了水毒,已经殁了。令柔还在尚衣局。”
素盈看了他一眼,笑道:“公公好记性,连两年前两个小宫女的去处也记得这么清楚。”
那宦官略一欠身,不言语。
素盈知道他们私下做过功课,只怕已把她这些年来与宫中人物的来往摸得一清二楚,便把那名册放到一旁,问:“素湄如今在哪里?”
宦官果然不假思索便答:“宫内浣衣房。”
素盈怔了怔,“浣衣房?平日可苦重?”
宦官知道她惦记姐姐,心怀恻隐,答道:“浣衣房众奴婢知她曾是妃嫔,并不为难。据说她日常只是偶尔浣洗宫内轻简物件。如今有娘娘在,她的日子更加不会难过。”
素盈默默听着,叹了口气:“不过两三年,竟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站起身,“我想去看她。”
身边的女官们立刻阻止,“卑微之地,娘娘岂可踏足!”崔落花也道:“娘娘若是要见她,不如召她进来。”
素盈摇头,“这就去吧。”说着便向宫外走。
崔落花忙走到素盈身边,低语道:“娘娘一向明智,刚刚入主宫廷,怎可率性而为……”
素盈微微侧头,用只让她一人听到的声音说:“日子久了,更加不能率性。”
她执意不带女官们随驾,只要崔落花一人同行。丹茜宫众女官只道她年轻,还惯于意气用事,也不便一再坚持拂逆她的意思,以免落下怨怼,日后难做。素盈便带了崔落花一路往浣衣房方向去。
走至一处路口,素盈忽然远远看见一道宫门紧闭,通向东宫的路竟被封上。她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崔落花,崔落花立刻道:“今天一早关上的——我看圣上的意思是,东宫已成年,按规矩不可随意进出后宫。从前念他一片孝心,常入宫向废后问安,圣上也未阻拦。如今……东宫若是有事入内,须得圣上首肯。”
“他是不是知道了?”素盈心中愕然,说话时不免压低了声。
崔落花低头道:“所以奴婢才提醒娘娘要事事小心。”
素盈立在原地不作声,崔落花问:“娘娘是否要回去?”
“已经走到这里,就走下去吧。”素盈摇头,“一旦退步,以后只怕连这里也走不到了。”
显然已有人提前通知浣衣房皇后将大驾光临,宦官宫女们分明已做过一番准备。素盈开门见山问了姐姐的所在,得知她在后面洗濯,未来接驾。
素盈不与他们计较,留崔落花看住他们,不准人来打扰她,便径直去找姐姐,果然见宫渠边有一青衣宫人在浣洗白绢。
“姐姐——”素盈叫了一声。
那宫人并未停下手中的活儿,素盈又叫了一声,她才缓缓转身问:“娘娘在叫谁?”
素盈仔细看她的面目,是印象中的姐姐,但神情却呆板了许多。素盈盯着她,轻轻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叫的是谁。”
素湄僵了一瞬,笑了笑,又去洗那白绢,“娘娘要是顾念姐妹情谊,就放过奴婢吧。”
素盈向前走了几步,见她洗涤的都是绢帕之类,确如宦官所言,并不苦重。她看了一会儿,又柔声道:“姐姐,我把你要到丹茜宫吧……”
素湄瞥了她一眼,冷笑:“娘娘不必客套。娘娘知道浣衣房里都是什么人?没有一个不是身世特别、知道太多,既不能放出宫,也不能随便杀掉的人。一进来,就没有离开的道理。”
“姐姐……”的7d
“娘娘的意思奴婢明白。”素湄冷冰冰地望着素盈,说:“娘娘是想从奴婢这里捞些消息吧?实不相瞒,奴婢自从进来,只嫌自己知道太多,从不与旁人交谈,更不想知道别人知道些什么——帮不到娘娘。”
素盈见她的言谈如此生硬激烈,既不像印象中的丽媛,也不像柔媛。她知道其中一定有重大变故,让她性格骤变,一时忽然觉得追究到底未必就是好事,可是又不甘心就此放弃。
“姐姐可知,这几个月来柔媛与淳媛的阴魂一直在宫中徘徊?……我经常梦见阿槐。”素盈幽幽地说,“梦见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死了……”
“两位娘娘作祟是废后出宫前的事情。自从皇后娘娘定婚,宫中哪里还有怪事?”素湄只顾埋头洗,不知把手里一条白绢洗了多少遍,就是不看素盈。
“姐姐,”素盈缓缓四顾,确定并无旁人,才问:“我只想知道是谁害了阿槐。”
素湄停下手,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素盈:“对娘娘来说,只是求一个答案。对奴婢来说,也许要把性命搭上——娘娘要用奴婢的性命来求一个安心?”
素盈见她将话说绝,只好不再追问,讪讪转身,见绳上一串白绢飘飘,又叹道:“我听说,有人在那琴师的处所发现一块废后题诗的宫帕——是不是这样的白绢呢?”她上前抚弄一块手绢,叹道:“姐姐从前那么手巧,尤其临得一手好字,仿佛天下的字没有你摹不来的……如今却要做这样的粗活,可惜了!”
“娘娘!这样卑贱的地方,娘娘还是少来得好,免得沾染晦气。”素湄又动手洗起来,头也不抬地说:“娘娘不必害怕,鬼与娘娘无冤无仇,不在娘娘身边作祟。”
“但愿如姐姐所言。”素盈说罢心中怅然——自家姐妹言谈尚这般隐讳,不知宫中还有几人能够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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