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却见一个青衣少女,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跪到秦媚娘面前,低声道:“求夫人救我,若儿宁死不去。”
狄天澜初看身形,还以为就是那山洞中的白衣女子,然而仔细一看,却已经知道不是。这青衣少女身形较为娇小,且容貌也大为不同,然而这少女举手投足,眉宇之间的气质,却与那白衣女子有三五分的相似。想到这里,不由心头狂跳,知道自这青衣少女的身上,或可找出自己心心念念的佳人下落。
秦媚娘叹了一口气,柔声道:“若儿,我也不想你去,可是这是王的命令。”
那若儿抬起头来,眼中颇带着几分倔强凶狠:“王一生纵横天下,怕过谁来,何必顾忌那个鲨王。鲨王夺我土地,杀我子民,我们怎么能屈从于他?若儿生是王的人,死是王的鬼,决不到南境去。我宁可自请上前线,鲨王要是敢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狄天澜心中一凌:“鲨王?”脑海中不禁涌起有关鲨王的情况来。
南方鲨王殿地处南海之上,据说鲨王严煞天性残忍,每日以人心下酒,以鲜血解渴。然而鲨王的狠劲也是四王之中最强悍的,鲨王属地于鹰王属地最近,当然鲨王曾经率兵打入东境,鹰王府千里属地被占去十之**,六万兵马被打得只剩下四千,差点将鹰王府整个都灭掉了。至今东境小儿夜啼,大人只要说一声“鲨王来了”就可吓住哭声。想不到眼前这美丽的少女,竟要送去那种虎口,狄天澜心中不禁无限怜惜。
却听得秦媚娘倒笑了:“你这妮子说话的口气,你以为你是王,你说了算?”她的眼神忽然变得象锥子一样尖利:“王固然不是怕了严煞,可是王犯不着为你和严煞翻脸。你可知道门岛吗,那是我们属下的商行进出南海至爪哇的要道,严煞占据门岛,咱们每年春秋两季为了货运,都要和南境争夺门岛,这争来争去,一场场大战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如今严煞送来你的画像,拿门岛做聘礼。你上不了前线,也杀不了人。你死也罢活也罢,都得上鲨王殿去。”她放缓了声音:“若儿,咱们和严煞斗了十年,倒真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重视一个女人,而这个人,竟然会是你。为了王的大业,你有什么不能牺牲的?严煞就算真的是只食人鲨鱼,你也得嫁。”
若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忽然直视秦媚娘道:“若儿就只配有这样的命运,若儿就只配作牺牲。夫人,要是你处在若儿的境地,你也肯答应吗?”
秦媚娘也似怔了一怔,忽然一声冷笑自齿缝中发出:“问得好。”她站起来,逼视着若儿,道:“我告诉你吧,莫说这次鲨王送来的是你一个小小丫环的画像,就自他要的是我,或是水月。为了门岛,为了王的大业,我们也毫不犹豫。”她缓缓地坐下:“看来你对王的忠诚,也不过如此罢了。”
若儿嘶声道:“好,我只亲口问王一声,若是王也要我去,我就去。”
秦媚娘深沉地一笑:“好,听话的才是好孩子。”
狄天澜看在眼中,听在耳中,只觉得说不出的郁闷不快。忽然无心再看下去,听下去,轻轻一提气,已经离开媚楼。
这一夜耽搁,走出媚楼时,天边竟已经渐渐显出鱼肚白色。
狄天澜走在晨曦里,心乱如麻,一时之间,竟不知何去何从。
忽然,自风中远远传来几声晨钟梵铃,他那纷乱的心,竟忽然间安静了下来。犹豫片刻,他看了看手中的地图,地图上有三个小字“水月庵”。
水月庵?那女子清新脱俗,身上毫无脂粉气息,莫非——他要找的人,可能在水月庵?而且,他微微一笑,既来此处,终须要见到鹰王的吧!
水、月、庵?
狄天澜看着庵上的三个大字,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从媚夫人那绮丽的,充满着骄奢淫逸堕落气息的媚楼出来,忽然间走入这么空灵的小径,走入这梵铃佛音的半山,走到这间朴实简单的小小庵堂时,听着庵内传出的木鱼声和念经声,就象是两个世界一样。
然而他知道自己没有走错路,毕竟能够把庵堂盖在戒备森严的鹰王府中,而且是占据了半山最好的位置,并在鹰王府中自成天地,自然只有鹰王的宠妃才有这个资格了。
庵门并没有锁,他轻轻地推就推开了。
庵内无人,一条扫得干干净净的小径直通向内庭。
这时候木鱼之声已经停止,狄天澜走了进去。
后院,一个青衣小尼正在低头扫着落叶,虽然身着一袭宽大的缁衣,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态。她两只纤纤小手握住了竹笤,白得犹如透明一般。扫得片刻,停下手来,轻轻拭去额头的薄汗,清晨的一缕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仿佛要发出美玉般的莹光来。
她似听到了脚步声,转头向狄天澜看来。
在这种地方忽然看到一个外来者,她的神情却未见惊异,一双妙目更是澄清如水,看着狄天澜,只是有着些微微的嗔怪,象是怪他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狄天澜的脸皮本是厚若城墙,被这双无邪的眼睛一看,竟然也有些羞愧。忙合什道:“在下狄天澜,求见鹰王。”
那小尼姑淡淡地道:“施主怕是走错地方了,佛门净地,何来王者?”
狄天澜皱了皱眉头,冷笑道:“那么尼夫人呢?”
那小尼姑仍是淡淡地:“阿弥陀佛,贫尼已经说过了,佛门净地,既无王者,也无夫人。”
狄天澜问:“那么这庵堂之中,究竟有谁在呢?”
那小尼姑微微一笑,眼神澄清:“此刻庵中,只有菩萨、贫尼和施主。”
狄天澜怔了一怔,闭目运神半刻,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师太说得不错。”只这半刻钟,他已经运用天闻地听之术,察觉到这水月庵内外,的确就只有他们两人。
想到这里,却见那小尼姑已经将落叶扫至一边,免得被他践踏到,忽然停住竹笤,轻轻捻起一只蚂蚁,放到一边。狄天澜心中暗忖:“扫地怕伤蝼蚁命,这位小师太心地纯净,眼神澄清,倒是真的佛门子弟。”
狄天澜看着她额头微汗,上前道:“师太,让在下来吧!”
那小尼姑淡淡摇头道:“佛门自有戒律,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清晨即起,洒扫庭院,是贫尼力所能及的事。多谢施主好意。”
狄天澜看着眼前的小尼姑,竟是宝相庄严,肃然起敬,合什问道:“敢问师太法号?”
那小尼姑合什道:“阿弥陀佛,贫尼法号水月。”
狄天澜吓得倒退一步:“你、你是水月夫人?”
水月微露诧异:“贫尼只是一个出家人,何来夫人之说?”
狄天澜觉得自己的头都晕了,一时之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当时佛道大盛,因此上也有许多人借着女观女尼的身份,做些风月勾当。他见着了那秦媚娘妖媚入骨,心中便一时先入为主,想这水月必也是个风情万种的“妙尼”。他却做梦也没想到,被秦媚娘所嫉恨着的“小妖精”,竟会是眼前这个清纯无邪,紧守戒律的小尼姑。
一时情急之下,连说话都有点口吃:“你、你是……你不是……”说到这里慌忙住口,居然生怕冒渎了她。
水月淡淡一笑,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却也像是毫不在意:“施主还有什么事吗?”
狄天澜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桃心木梳,托在手中,问道:“在下有一问想请问师太,师太可曾见过这把梳子。”
水月并不去看,也不去接:“贫尼已经削去三千烦恼丝,怎会认识此物?”
狄天澜脸红过耳,只觉得自己刚才一言一行,无不笨拙,直欲逃开,忙合什道:“抱歉,是在下说错了,告辞。”转身欲走。
“施主,”水月忽然叫住了他,看着他的眼神,竟是大有佛门的悲悯之意,缓缓合什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狄天澜心中一动,直视水月:“师太,你——可知道了什么?”
水月不答,闭目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狄天澜啼笑皆非,只觉得此二偈似劝似讽,像是什么都知道,却又像是什么也没说,他无书不读,本也有几分慧心,立刻合什道:“见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来自由无滞无碍,应用随作、应语随答。普见化身不离自性,即得自在神通游戏三昧。”
水月睁开眼,看着狄天澜的神情,竟似有些无奈:“阿弥陀佛。今夜子时,施主若有兴趣踏月而来,自可明白自在神通游戏三昧?”
狄天澜大喜:“多谢师太。”
水月却不理他,自管转过去扫地,像是当他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踏月而来?
狄天澜穿行在风中时,真实地感觉到踏月而来的愉悦。是风,是月色,还是即将揭开谜底的欢欣?
水月庵中却是一片寂静,只有后堂有着一线灯光。狄天澜更不犹豫,飞掠过去。

他先听到了木鱼的声音,然后是水月的声音,她在念经:“……譬如转轮圣王。有七宝狱。王子得罪。禁闭其中。层楼绮殿。宝帐金床。栏窗榻座。妙饰奇珍。饮食衣服。如转轮王。而以金锁系其两足……”
可是房内并不止有一人,他听到了两个人的气息。
狄天澜悄然伏下身子,禅房的窗户半看着,他自窗中看去,只见水月坐在蒲团上,敲着木鱼,口中继续念经:“诸小王子宁乐此不。慈氏白言。不也世尊。彼幽絷时。心不自在。但以种种方便。欲求出离。求诸近臣。终不从心。轮王欢喜。方得解脱。佛告弥勒。此诸众生。亦复如是。若有堕於疑悔。希求佛智。至广大智。於自善根。不能生信。由闻佛名起信心故……”
只听得一声低低的叹息:“也只有这你这儿,我的心才会如此的平安喜乐。”
水月念完了一段经,放下木鱼,淡淡地道:“世间烦恼,皆因自寻,平安喜乐,无处不在,不过是你自己放不下罢了。”
狄天澜这才看到,禅房中央,斜倚着一个白衣人,披散着头发,那人抱住头,呻吟一声道:“别给我说教,你一说我就头疼。”
水月微微一笑,站起来走到那人的身后,轻轻地为那人按摩着头部:“是这儿疼吗?这儿、这儿……”
那人嗯嗯了几声,叹了一声道:“有时候听着你这里的梵铃禅声,真想留在这儿不走了,外面……烦心的事儿太多。”
水月嗯了一声,继续为那人轻轻按摩。
那人的声音低沉:“你就不问问是什么事?”
水月柔声道:“鹰,少想那些事,你躺下来,我去点一支宁神香。”说着,欲站起来,那人拉住了她:“慢着。”
狄天澜心中一震,这人果然是鹰王,想到马上要与这个闻名已久的对手相见,虽然只见着他半个背影,却已经叫人热血上涌。
只听得鹰王道:“不要走,靠在你的身上,我的心就定了,什么宁神香有这效果!”
水月微微一笑:“听说外头的人,叫我做尼夫人?”
鹰王懒洋洋地道:“谁告诉你的,没我的命令,谁敢进水月庵。”
水月却不答:“这个称呼,想不到我自己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鹰王道:“有人找过你,你怎么不及告诉我?”
水月淡淡地说:“人来人去,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一个比丘尼,四大皆空,有什么可担心的。”
狄天澜远远看着鹰王的背影,不知为何心神微一恍惚,踩着的树枝轻轻一晃,发出微响。
忽然鹰王侧头,厉声问道:“是谁?”
话音未了,狄天澜一回头,月光下,一个白衣人已经飘然而立,背对着月光,瞧不清容貌,却有一股凝重如山的王者之气。
两人峙立。
半晌,狄天澜道:“鹰王?”
鹰王道:“狼王?”
狄天澜微笑:“不愧是鹰王?”他上前一步,忽然他的笑容凝住了,不置信地盯住了对方:“是你——”
鹰王微微转身半个角度,月光洒在脸庞,微笑道:“原来你就是狼王?”
这时纵使泰山崩于前,也不能教狄天澜更惊讶了:“是你,怎么可能是你,你、你竟然是鹰王?”
鹰王沈鹰微笑道:“既然你可以是狼王,我为什么不可以是鹰王?”
狄天澜犹未从震憾中回过神来:“想不到,名震天下的鹰王,竟然是个女子?”
沈鹰淡淡一笑:“只要我是鹰王,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狄天澜摄定心神,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有多少人知道,你是个女人?”
沈鹰眉毛一扬,那份自负,那份神彩,看得狄天澜砰然心动:“很多人都知道。”
狄天澜吓了一跳:“很多人都知道?可是我就不知道!”
沈鹰不屑地笑:“那是你孤陋寡闻。”
狄天澜倒笑了:“你的部下也知道吗?”
沈鹰轻哼一声,看在狄天澜的眼中,竟是说不出的俏皮可爱:“若非如此,哪轮得到任涯先继位。”
狄天澜想到她的卷宗,想到她在任涯手下受的委屈,不禁代她心疼,叹道:“江湖中的男子,个个自负无比,自是难以容忍一个女子称王啊!”
沈鹰自负地一笑:“江湖争霸,实力为先,哪有什么男女之分。我有为王的实力,自能让诸方来投,豪杰归心,称王天下。”
狄天澜叹道:“一个女儿家如此在江湖上争胜,未免太累了,直是叫人心疼!”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欲将她抱在怀中。
沈鹰退后一步,诧异道:“狼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狄天澜微微一笑,笑得倜傥风流:“你呀,那天不声不响就离开了,害得我好找!”
沈鹰冷冷地道:“你为何要找我?”
狄天澜柔声道:“鹰儿,难道你不想我吗?不想着我们那天的欢乐吗?”
沈鹰冷冷地看着狄天澜:“我想你弄错了,那天的事,只是个意外!我无意与任何一个男子,发生任何牵扯!”
狄天澜笑容凝住:“鹰儿,你说什么?难道说那天晚上的事,在你的心里竟然毫无份量?”
沈鹰反问道:“份量,什么份量?”
狄天澜气往上冲,想不到她竟然把事情撇得如此一干二净,他握紧了拳头,好不容易才压住自己的脾气,冷笑道:“你总不会说,那天的事,是我作了一个梦,你根本没到过那个山洞,我们之间也没有……”
“有,”沈鹰淡淡地道:“事情是曾经发生过。”狄天澜心中方才一喜,却听得沈鹰轻描淡写地说:“那天的月光迷惑了我,酒迷惑了我,那个山洞迷惑了我,琴声迷惑了你。而你——”她凝视着狄天澜,微微一笑:“更是一个会让人迷惑的人。”
狄天澜气得直欲晕过去:“迷惑,只是迷惑而已吗,那什么叫做清醒?”
沈鹰的眼神清冽:“因为,当第二天醒来时,一切都不一样了,阳光取代了月色,清泉代替了美酒,而我不再是昨晚的我。感情来去本如风,身为狼王的你,应该比我更能明白这种感觉吧!”
狄天澜倒退一步,他自然能够明白这种感觉,因为这样的话,是常常自他的口中说出,那时候他疑惑对方为何竟是完全地不能明白他的感觉,明明感情已逝,为何还执迷地不肯放手?
而如今,同样的话,自别人的口中说出,听到他的耳中,竟然是觉得如此地荒缪和不能置信,曾经两情相悦,为什么一方的情仍是炽热如火,另一方的情怎么可能说冷就冷了?而自己听到这样的话,竟然会是如此地不甘不忿,不能释然?
狄天澜忽然掠身上前,就想抱住沈鹰深深地吻下去。他好象忘记了,沈鹰不是普通的女人,他尚未接近,就已经感觉到一阵凌厉的风声。沈鹰以掌作力,一刀削向他的右肩。狄天澜身形一侧,却不肯放弃,左手改抱为抓,直取沈鹰右臂。
沈鹰长啸一声,一跃而起,落下时已经变掌刀为鹰爪手,恶狠狠的向狄天澜抓去。鹰王的天鹰爪可不是浪得虚名,狄天澜忙以雪上飞向后疾退三丈,饶是他退得再快,左边衣袖已经被她一爪撕下,连带着他的手背,也被抓出五道深深的血痕来。
狄天澜跃上树巅,见沈鹰并不乘机进攻,再看看自己手背上的五道血痕,好险,再差得半分就见骨头了。轻轻吮了一下手背,笑道:“好狠!”
沈鹰右手微微一扬,将狄天澜的衣角抛回给他,微微笑道:“别在这儿动手,这里是我的地盘,你轻举妄动,只有自讨苦吃。”
狄天澜凝视着她,眼中炽热如火:“再苦,我也甘之如饴。”
沈鹰皱了皱眉头,轻叹一声:“武林四王这几年都在扩张地盘,招揽人才。就数你西境狼王最少作为,你要把这份执着放到争霸天下的大业中去,西境的势力,当不止于此。”
狄天澜看着她一皱眉,一颦首的神态,不由自主地看得呆了,一时竟忘了回答。
沈鹰看着他呆呆的样子,心头火起,沉声道:“狼王,我看在你与我同为武林四王的份上,不敢对你失礼,也请你自重身份。”
狄天澜微微一笑,跃下树来冲着她笑道:“我自重如何,不自重又如何?”
沈鹰脸一沉,冷冷地道:“狼王大驾来到东境,沈某既为主人,自当好好招待。请狼王到贵宾馆,自有专人接待。你若不愿意去,我也不勉强,只当你是路过,三日之内不会干涉你。三日后,正午时分,你若不离开东境,当此四王纷争之时,我只能当你有心以此为名,侵入东境会对我们造成潜在危害。我们一向是怎么对付敌人的,相信狼王应该能了解。”说完长身而起,跃上树顶,厉声道:“狼王,我希望你与战场交手,希望你不会自误,在这儿就送掉你的性命。”话音未了,人已经去得远了。
月光下,狄天澜不能置信地看着手中沾血的半片袖子,摇头、叹息、微笑。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