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对不起,请拿命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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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停停走走,半个月后,楚疏言回到洛阳。
他在家的日子不多,但是为人和气温柔,全家上下最疼这位三公子。母亲听得下人来报,更是接出了二门,搂住儿子,欢喜不尽。
大哥和二哥都忙于生意,听见三弟回来,都抽出时间前来相见。父亲倒还健朗,难得祖母最近精神不错,合家上下,吃了顿团圆饭。
回来这些日子,闲适无比。一天下午,他正在书房里看书,母亲房里的丫环忽然笑嘻嘻地跑来,道:“恭喜三少爷!贺喜三少爷!”
楚疏言讶然,“喜从何来?”
“今天府里来了位客人,三少爷可知道是谁?”
“谁?”
“是洛阳城最有名的媒婆,刑妈妈呀!”丫头笑着说,“专门给你说亲来啦!”
楚疏言摇头苦笑。近来与母亲通信,母亲也总提起这件事。理由是他年过弱冠,还是孤身一人,不合规矩。他一直以“找个看得上的姑娘才能成亲”为理由把母亲搪塞过去。没想到才回来几天,母亲就张罗开了。
刑妈妈?媒婆?
哦,不,他已经有过一次“相亲”的经历,那经历已经让他对这种场合再也提不起任何一丝兴趣。
他挥挥手让丫环离开,接着去看他的书,可是看着看着,密密麻麻的字,忽然变成了沈锁锁坐在厅上对着一干人侃侃而谈的样子。想她收钱的模样,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更兼舌灿莲花、长袖善舞……是不是所有做媒的人,都是这样的?
他想了想,搁下书,穿过游廊,到了左首偏房。房间壁上有个指头大的窟窿,那是他们兄弟小时候为了偷听父母待客说话挖出来的。
刑妈妈四十来岁,风韵犹存,打扮得也算光鲜,只是脸上的脂粉盖得太厚,胭脂又涂得太浓,一连说了三五户人家的千金,个个夸得天花乱坠——什么心地善良,一向跟着老太太吃斋念佛,连只蚂蚁也不敢踩。
楚疏言听了好笑,很奇怪,沈锁锁说起人的好来,也是夸张得很,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却很舒服呢?
楚夫人听了,皱眉,“她不沾荤腥吗?我家言儿是不吃斋的。”
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在相思筑里吃了近一个月的斋——沈锁锁一向恨不得把一个钱掰作两个花,顿顿只吃萝卜青菜。
现在想想,只吃青菜萝卜的日子,仿佛也没那么难过。
只听刑妈妈连忙解释:“不是、不是,她只逢初一十五吃斋。”
楚夫人这才点点头,“这还差不多,那位张家姑娘呢?”
刑妈妈便又娓娓道来,说话的时候,脸上神情变幻。扬眉、抬眼、欢欣、轻憾……无不一致到位,恰似一场小小戏剧,和着嘴里说的话,楚疏言竟听愣了。
他记得沈锁锁说话也是这个样子。尽管曾经易容,可那易容术真不是普通的高妙,半点也不妨碍她的表情。她总是又说又笑,声音又清又脆,说话的速度又快,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那份柔脆可爱,语言难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刑妈妈告辞而去。楚疏言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怅然若失。
晚间,楚夫人便同儿子说起这件事,她说得兴高采烈,楚疏言听着,只一味点头,楚夫人不知道儿子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不过第二天一早,她没在书房找到儿子,楚疏言清晨出门,到晚饭工夫才回来。
楚夫人连忙把跟着楚疏言的小厮叫来,问:“少爷都去了哪里?”
“去了刑妈妈家。”小厮答。
楚夫人顿时心花怒放,“他去了刑媒婆家?!怎样?有没有相中哪一个?”
“小的不知道。”小厮据实以答,“少爷就坐在旁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糊涂东西!哪能呆坐的?总会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吧?”
“哦,有有有。少爷问刑妈妈辛不辛苦,累不累,还给刑妈妈倒茶来着。”
楚夫人呆了呆,“就这样?”
“还问刑妈妈什么时候开始说媒,当时多大……”小厮费力地思索,最后摊了摊手,“就这些,没了。”
“没了?”楚夫人只觉不可思议,她那乖巧和顺的好言儿啊,怎么会特意跑去同刑妈妈套近乎?要套也就套吧,兴许是他想找门好妻室——那真是谢天谢地!可他旁的话一句也没说,就问这些事情……天哪,难道言儿喜欢的是刑妈妈这种浓艳妇人?!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楚夫人简直要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了!
“那、那少爷回来的这些天,都去做什么?”
“少爷回来第二天去了趟钱庄,提了一笔银子出去。第三天到‘适衣居’订了两套衣服,然后就是在家读书写字……”小厮低头一一回想,“还有今天去刑妈妈那里……”
“他提了多少银子?做了什么衣服?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多少银子小的不清楚,少爷让掌柜的安排人手送往安郡,说是给他的恩人。衣裳是少爷自己的。”
楚夫人总算松了口气。
可是翌日清晨再去找儿子,又不见了踪影!
一、定、有、问、题!
楚夫人立刻让人备轿,去找刑媒婆。
楚疏言正同刑妈妈聊天。
刑妈妈真是爱煞了这位少年公子。长得又俊俏,脾性又温柔,今天来找她,甚至还特意上满香斋买了蟹黄包子!
“我要再年轻个二十岁,一定拼了命也要嫁给你!”说完她又“格格”笑,“现在已是人老珠黄,楚公子再这样照看,我已经受不起喽!”

楚疏言微微一笑,“妈妈年少时候,就没有碰到合意的人吗?怎么到了今日,还是一个人?”
“唉!我从十三岁起就跟了师父——我师父可是京城里一等一的媒婆呵!想我当年,也有几分姿色,也有人来相看。女人成亲,为的不过是个依靠。可是男子稍有些本钱,心思便变得快。没有本钱,我又何苦去倒贴他?现在年纪越大,倒也越看得开。等我老了,好好带一个徒弟,再不然,雇几个下人好生照看我就是了——只要有钱,还愁什么呢?当初跟着我师父,原本就是想混口饭吃,如今已经遂愿,还多求什么?无儿无女,虽然冷清,却也清静!”
嘴里虽然这么说,脸上却不由得有几分伤感。
楚疏言悄然递了一杯茶给她,她笑笑接过,道:“你是个好人——跟我认识的许多人不一样!不知哪户人家的姑娘有福气嫁给你!”
楚疏言低声问:“若是二十年前,有我这样的一个人,你真会嫁吗?”
他的声音低而轻滞,滞涩里偏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浅温柔。阅人无数的刑妈妈一下子给他弄糊涂了。
一个男人,用这样的语气,问这样的一句话,无论哪一个女人听到都要误会吧?可她年纪已经一大把,这一点是决计不可能。刑妈妈妈心念一转,已然明了,“楚公子,你可是有了心爱的姑娘?”
“啊?”楚疏言猛地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那你怎么总问我这些事?”刑妈妈看着他,那眼神里是沉淀了几十年的智慧——她在这儿女情场当了多少年的旁观者,有谁能瞒得过她?她微笑一下,道,“你看上的那个人,不会也是我们这一行的吧?”
不然这样一名公子哥,一不说媒,二不求亲,净问她这些事情做什么?
楚疏言不得不佩服作为女人、作为媒婆,刑妈妈对情之一事的洞察能力,但他仍然解释:“她不是我的心上人,只是我的救命恩人。何况、何况,她早有心上人。”
哦,刑妈妈了然。
小丫环忽然来报:“楚家夫人来啦!”
楚夫人走了进来,脸上有些僵硬。刑妈妈已是个人精,一看她脸上神情,便知她心中猜想,忙道:“夫人来得正好!我正跟少爷说陈家姑娘的事,夫人一并来听听?”
楚夫人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跟着刑妈妈聊开了,楚疏言默然坐在一旁,心中想的,却是沈锁锁。
心上人?
救命恩人?
他的确时时想起她,想起那个,有些狡黠、有些聪明、有些心事的女孩子。
想起她说话时的样子;想起在月老祠中,她的手扶着他的臂,给他力量刺出那一剑。
那时她的发丝掠过他的鼻尖,幽微的香气、**的触感……当时血光交错,他却如此清晰地感觉那一刻的奇异悸动。
还有她溅上了鲜血的脸,脸上的恐惧……
当黑衣人的剑割下她的一缕发丝,他忽然觉得杀人不再可怕,可怕的是她受到伤害。
这是对一个女子的动心吗?还是,仅仅因为想报答她的恩情?
然而想到她拿着七宝锁来救他的那一夜,她口口声声,讨厌他、恨他……他苦涩地笑了。
如果说报恩,区区几百两银子,怎么够谢她救命之恩?
甚至连累她与自己的心上人作对……那种感觉,一定很痛苦吧?
所以她说恨他!
如果,如果他死在了那一夜,也许,她就不会恨他了吧?
他愿意把命还她,但当她喊“住手”的那一刻,他是欢喜的,欢喜得整个人好像要发出光来……
“……言儿、言儿!”
母亲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抬头,微笑。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没什么,在想一个阵法。”
“阵法、阵法,就知道阵法。你又不去行军打仗,想什么阵法?还是跟着你哥哥学做生意是正经。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家去吧。刑妈妈说了,明天陈家姑娘要去赏花,你也去吧!我听着这姑娘倒挺好,你自己说呢?”
“哦,还好吧。”
“嗯,那就好。”母亲满意了,带着儿子回家去,路上又交代,“明天穿两件颜色鲜艳些的衣裳。你看看这是什么布料?你不是最爱透月蜀锦吗?什么时候穿起棉布来了?样式也简单了一些,你不是去做了两套衣裳?明天记得穿上。”
楚疏言应着,心里却想,如果母亲看到另外两套,只怕就不会说这句话了。
因为那两套,和这一套,无论款式、布料、颜色,都是一模一样的。
楚夫人一早便起来梳妆打扮,准备陪儿子去相亲。
可已经到了辰时,楚疏言还是不见动静,正当她准备亲自过来找儿子的时候,忽见楚疏言的小厮四儿拿着一封信急步走来。
不好!
一看到信,楚夫人就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信上洋洋洒洒地说了一套有违母命的自责话——这个儿子,写这些书面文章再厉害不过,只有最后几句说得正经,言明要去安郡,到一处极灵验的红线铺求自己的姻缘。
楚夫人感慨地合上信。
唉,不幸中的大幸,儿子这次离家,也知道去问自己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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