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二 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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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缓缓地从云层里涌出来,清辉洒向重重殿宇。
这是人间最森严最尊贵的地方,多得数不清的房宇、多得走不完的甬道,即使花钱打点出一份线路图,他仍然没有找到图上标出的瑞馨宫。
于是,他想起了帮他绘线路图的那个人说的话:“到皇宫找人,无异大海捞针。”
他皱着眉,在一处宫殿中悄无声息地落下脚,一个宫女正在树下出神,全然没留意身后——待觉出一丝异样,一只手已经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拖到墙根下,低声问:“瑞馨宫在哪里?”
宫女吓得浑身颤抖。他手上施力,威胁道:“不说的话,别怪我手下无情。”
他这么一吓,宫女两眼一翻白,居然——晕过去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窗内传来一个声音,唤:“喜珠。”
一听这两个字,墙外的他,浑身一颤。
是她吗?是她吗?难道是想念得紧了,听到谁的声音都像她?
只听一个人道:“喜珠好像在外面,公主使唤她做什么?”
原先那声音道:“磨墨。”
这两个字再一入耳,温柔平和,便是她平时的声调。他深深吸了口气,轻轻翻上屋顶,移开两块瓦片。
只见屋子里燃着宫灯,四下里昏黄朦胧,书桌前左右点了四根蜡烛,十分明亮。桌前站着位女子,脸形温婉,肌肤如玉,正执着笔在写字。写不到两行,忽然掩住嘴,咳嗽起来。
这一咳竟咳得十分厉害,连身子都几乎佝偻起来。几个宫女连忙倒水的倒水、拿药的拿药,要扶她到一边去休息,她却摆摆手,待咳得稍微好一点,仍旧去写字。白纸黑字,已堆了满满一桌。
一个宫女劝道:“公主,歇会儿再写吧。从回来到今天,一刻都不停,把身子都写坏了,连婚期都迫得往后延,皇上皇后都担心得不得了啊。”
她的手上仍旧不停。伏在屋顶上的他,运足目力望下去,只见她写到,“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到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写完一遍,又写一遍。
词后面写上词牌名《菩萨蛮》。一个“蛮”字之后,又写了一个“蛮”字,接二连三,写了许多个,最后又把“蛮”字拆开,写个“亦”字,再写个“虫”字。翻过来,写个“虫”字,再写个“亦”字。
虫亦。
亦虫。
翻来覆去地写。
宫女们只见公主来回就写这个字,而且脸上又浮现那种似欢喜又似悲哀的浅笑,忍不住叹息一声——公主她,真的病得很严重了!
正在她们叹息的时候,楼上却传来一个醉了一般慵懒的声音,叹道:“你总算猜出来了!”
公主的手一抖,“嗒”的一声,毛笔脱手,落在桌上,白纸上溅出好大一团墨黑。
她的整个身子都已经僵住,不能抬头,也不敢抬头,那是——
“咔嚓”一声响动,瓦片移开处,一个人影落了下来。宫女们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刹那间便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上碰了碰,便再也不能开口。一个个姿势怪异地立在原地。
他以快得不可思议的手法封住宫女们的**道,神情却秀逸得仿佛刚从花园中摘下几朵茉莉一般,唇角噙着一朵浅浅的笑,眸子里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竟然,是百里无忧。
她呆呆地看着他,看了又看,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你、你怎么来了?”
“因为想来,所以来了。”他说着,仔细打量她,眼中涌起了疼惜,拉过她的手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镯子都松成这样!”
这么多宫女站在旁边看着,她的脸顿时红了,可是手握在他的手里,是那么温暖,指尖都产生了眷恋,舍不得松开。
百里无忧左右看了看,笑道:“虽说她们不能动,看着总是怪怪的,我们上屋顶去?”虽是问,却没有等她回答,已经抱起了她,旋身上了屋顶,轻轻把她放下来。
阿蛮的脸,已经通红。娇羞之中,悲凉混着欢喜一同而来,一时之间,五内如沸,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情绪,只是胸口哽咽,道:“你能来,说明你不怪我了。你不怪我,我、我……”竟说不下去。
百里无忧道:“谁说我不怪你?”
阿蛮的脸立刻白了。
百里无忧见她吓得这样,忍不住摇头笑,“胆子竟然还这么小。当初刀光剑影都敢扑上去,这个时候我一句话就怕了吗?”说着,轻轻地拥住了她,轻声道,“阿蛮,我怪你不早点告诉我。早点告诉我,我还可以早点想办法。”
“告诉你什么?”阿蛮怔怔地问,“告诉你,我是公主,皇上已经给我指婚?”她怅然地叹息,抱膝在屋顶上坐下,对着冷冷一轮明月,道,“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就算明天就嫁人,我也心甘情愿。”
百里无忧在她旁边蹲下,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看穿似的看着她,问:“你真的能心甘情愿吗?”
阿蛮不能和他那洞察一切的目光对视,缓缓低下了头。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我喜欢你,而且知道,再也不会像喜欢你一样喜欢上另一个人。你也一样,对不对?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我们彼此在对方心里的分量,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对不对?”
“纵然是这样……皇命不可违——我身为公主,决不能丢皇家的脸面。”阿蛮舔了舔干燥的唇,胸膛里有撕扯般的痛,她痛苦地接着说下去,“无忧,我不瞒你,我心里有你,并且永远有你,只有你一个。我会嫁给我的丈夫,会做他的妻子,但真正在心里陪伴我的却是你。无忧,我只能以这种方式和你终老……”

“一直把我放在梦里吗?”
阿蛮苦笑,眼眶隐隐酸涩,“我没有别的办法。就算我抛下身份跟你走,皇上肯吗?我的丈夫肯吗?到时追究起来,只怕还要连累娑定城!”
“你的丈夫?你是指清和?”
薛阿蛮点点头,待要说话,百里无忧的指尖忽然点住她的唇,以一种特别轻盈的语调问她:“如果,清和不追究呢?”
阿蛮怔怔地看着他。
他把自己手上的线路图递给她,“你看看,知道这是谁帮我画的吗?”
“谁画的?”
百里无忧看着她,告诉她两个字:“清和。”
阿蛮吃惊极了,“他帮你来找我?”
百里无忧点点头,“可以这么说。”接着又道,“而且,过两天他会陪九王爷出去打猎,他的马到时候会受惊,他会摔伤,也许从此都不能做个真正的男人。然后,他自知配不上公主的万金之躯,会自动请皇上收回成命。”
阿蛮更吃惊了,“你、你……”
“我都安排好了。”百里无忧道,“只是皇上纵然不把你指给清和,也要指给其他的王孙子弟,我一介草民,就算去求婚,皇上也未必会把你嫁给我。所以,我今天来,就是问你,愿不愿意直接跟我走?”
阿蛮怔怔地问:“跟你走?”
“对,跟我走。我带你回娑定城,做我的妻子。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分离,再也没有怨恨和伤害。”他水晶般的眼睛望向她,“不过,从此你会失去皇宫里的公主身份,变成我一个人的公主——阿蛮,你肯吗?”
阿蛮微微拢着眉,那是她深深思索时的反应。温润的眸子里,隐隐有什么东西一明一暗地闪烁。那是道德束缚正在与她心中梦想的生活互相拉锯。
百里无忧知道,这个时候,她需要一个人好好地想清楚。他再多说一句话,都变成他的怂恿。他愿意让她透彻地想个明白,愿意把他们两个的未来,交付在她的手里。
他轻轻地跃下屋顶,站在院子里,轻声道:“阿蛮,你慢慢想,我在这里等你。如果你肯跟我走,就跳下来,我接着你!”
明月的光辉淡淡地洒下来,它照过江河大地,照过千秋岁月,它如此清凝通透,带着亿万年的智慧,明亮地注视着这个人间。
淡淡月华照在百里无忧的脸上,他的眉目是舒展的,水晶般的容颜,在月色下更显澄净。是的,澄净,并且通彻。此时此刻,他的心如明月一样光辉通透,没有半丝尘埃。他不担忧什么,也不期盼什么,一颗心宛若初初来到这个尘世,只是虔诚地等待上苍的给予和恩赐。
阿蛮、阿蛮,如果你肯跟我走,这便是上苍给我的最大恩赐,我将用一辈子的光阴疼爱和陪伴你。我们一起赏春风,看秋月,夏天的时候一起喝冰镇的千叶露,冬天的时候焙着红泥小火炉,听着雪花亲吻梅花的声响,看着对方笑意盈盈的眼眸,喝一杯玉露清酒。
如果你不肯跟我走,我也毫无怨言。你自然要走自己选的路,我知道你一旦选定便不会后悔。只要你不后悔,我也就不后悔。那么我们,就那么不悔地走完这一世,把彼此藏在自己梦境的最深处,以这样一种方式,白头到老。然后,期待下一世的重逢。
广大的宫殿,数不清的屋脊连绵,一直伸展到看不见的地方。薛阿蛮抱膝坐在屋顶,思绪却比这错综复杂的殿宇还要纷乱,她拢着眉头,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
皇家的尊严、自己一直以来的教养,都不是可以轻易违背的东西——可是、可是,院子里站的那个人,站的那个人啊,已经那么深那么深地刻在了心上,她可以不答应他,她可以按照她一贯的规则,尊荣平和地过这一生。但是、但是,她的心不会原谅她,她的心会以最疼痛的方式提醒她,提醒她扬风寨的晚风和岚气、提醒她杭州城里的花前月下、提醒她娑定城中无数个浮动在甜香里的朝夕……
她是如此的纷乱,整个人要被不规则地撕成两半。明月无声地照着她,淡淡的月光、淡淡的晚风,一点点地微凉,似乎以一种渗透的方式唤醒酣眠在时光里的一个清晨。
那是一个暮春的上午,阳光那么温柔,风那么慵懒,她站在屋顶上,底下有人仰头看着她,笑道:“现在我就给你一个亲近我的机会!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那一刻的心情,如此清晰地涌上心头——那一刻,她真的想跳下去的。
他接住她,会有那么一个刹那,两个人靠得极近极近,幽幽的龙涎香气再一次涌动在鼻息之间,还有他低头说话时,唇齿间**来的清甜气息……
他身上的味道,似有蛊咒,令她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宛若雨丝安抚不停扶摇的花木。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
风穿过庭院,把他已经敞开的外袍扬得高高的,翻飞不止,像一瓣在风中欲落未落的花。
一切,仿佛就是那个春日上午的再现。
如果……在那个上午她就投入他的怀抱,是不是一切的苦痛挣扎,都不用经历?
微笑,浅浅地自她唇边升起,百里无忧分分明明地瞧见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欢喜慢慢地,如清泉一样汩汩地混进血液,流遍全身。他看着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脸上有着美丽如同蔷薇的笑容,慢慢地,张开了双臂——
阿蛮身子一轻,跃下——
坠入他怀抱的感觉,如此安宁幸福。如有明光照身,如有春风拂面。
一缕笑意,如花绽放。无比清晰地知道,这种感觉,可以陪伴她走完这一生。
在幸福面前,世俗的身份、尊严、荣华、规矩……又算什么呢?
无忧、无忧,我愿意,只做你一个人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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