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苏州李家1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九月的苏州,夜风有些凄冷,莫行南从一家小酒馆出来,酒意被这冷风一吹,顿时涌上来。号称千杯不醉的他,居然头重脚轻起来,望着苏州城里的繁华灯火,一时头脑发晕。
阿南的事,到此结束了吧。就算以后去娑定城,也不可能探望百里的姬妾。
而怀里的绿离披,依然墨绿宛若刚刚离开泥土,他此行的目的地,就在前方。
从这条巷子里进去,再过一条街,好像就可以到李轻衣的家了。
他一脚轻一脚重地往那条巷子里走,不小心踩到一样软绵绵的东西,紧接着有人惨叫起来:“哎哟、哎哟!长眼睛了吗?!该死的竟敢跑到大爷家里来了,还敢踩大爷的腿!不知道大爷是丐帮的人吗?”
一个黑瘦的小乞丐站了起来,虽然还不到莫行南肩膀高,却不由分说地抓住了莫行南的衣襟,道:“你什么东西?赶快给大爷磕个头赔不是!”
莫行南不耐烦地挥开他,步伐踉跄地继续往前走。淡淡地星光泻下来,照出他背上那把长刀,小乞丐猛地一跳,“你、你、你这把刀,不会是背月关刀吧?”他还没有回答,小乞丐已自语道,“又喝这么多酒……天哪,你不会是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喝酒与打架不要命、拜师与娶亲不花钱的背月关刀——莫、行、南?”
今天听到自己响亮的名气,他居然也提不起精神来,只是淡淡道:“我是。”
“啊,跟传说中一模一样啊!莫行南,我居然看到了莫行南!”小乞丐满眼星光地陶醉半天,忽然激动地摸摸自己的腿,兴奋地叫道,“呜哇,我的腿被莫行南踩过呃!”
饶是半醉,莫行南也忍不住尴尬地抓了抓头,他好像没有有名到这种地步吧?
“莫大侠!你是我的偶像呃!”小乞丐满眼都是崇拜,就差没有跪下来亲吻莫行南的脚背,“连少林寺镜字辈高僧都搞不定的妖女,也乖乖地听你的话认罪伏法了啊!经此一役,莫大侠你的江湖声望排名起码要往前提三到五个啊!您的武功已经臻以化境,不止少年第一高手啊,号称江湖第一高手都没问题!”
他这一通马屁拍得震天响,莫行南却只听进去一句话,脸色刹那间就变了,“你说什么?什么妖女认罪伏法?”
“就是那个杀少林弟子的妖女啊!哇,莫大侠,你没亲眼看见那个场面,真是可惜!那妖女自己找到镜轮禅师,说你让她来偿命,她就乖乖来偿命了!”小乞丐一脸兴奋,“制伏敌手没什么了不起,可是莫大侠你居然能让那妖女自己上门领罪,真是了不起啊!何况那妖女一身鬼魅般的功夫,轻飘飘一阵风似的就吹到了镜轮禅师面前。连禅师自己都说,如果不是她送上门来,他也不知何时能找到她呢!”说着,他又一跳,“啊,差点忘记了!镜轮禅师托我们丐帮弟子传信给你,说你的镖要是押完了,就到望舒山阅微堂一趟,一起处置那个妖女,呵呵,莫——呃……”正说得兴起的小乞丐忽然眼前一花,巷子里风声寂寂,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果然、果然是好功夫啊!”小乞丐仰慕地叹息,“跟那个妖女的轻功都有得一比!”
少林寺的出家人,虽然恼阿南杀害自己的门人,却也慈悲为怀,没有苛待她。吃饭一个桌上吃,睡觉她睡床,两人在房里打坐。只是顾忌她那鬼神莫测的轻功,吃饭睡觉便封住她的双足经脉,走路便封住她的双手经脉。
莫行南追上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出了苏州城。见到莫行南,两名僧人都露出了欢喜神情,法见更是热情地端茶倒水;那边厢,镜轮已经满脸欣慰地表达了一番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之类的感慨。
阿南坐在桌上,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待镜轮的感慨、夸奖、鼓励进行到尾声时,莫行南抱拳道:“晚辈前来,其实有个不情之请。”
“好说好说。”镜轮对这位侠义无双的少年真是喜欢到了极点,知道莫行南好武成痴,笑眯眯道,“你可是想学七十二绝技?”
“不是。”莫行南一咬牙,把话说出口,“晚辈要带她走。”
镜轮与法见一怔。
阿南的冰封般的脸上,忽然就有春风吹过,湖面解冻,春水碧清。她微微张了张嘴,似乎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位姑娘身世可怜,我想请前辈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为她找到父母家人,再来议处不迟。”莫行南神情郑重。脸上因为赶路,满是风霜,那双明亮的眼睛,不知何时起,已经渐渐消失了神采。他看上去,似乎十分疲惫,道,“前辈也说,信字乃道义之先,这件事,我曾经答应过她。”
镜轮沉吟,半天,开口道:“人是你擒来的,现在要带走,也只好由你。只是你也说了,信字乃道义之先,别忘了帮她找到父母之后,就把她交给我。”
莫行南郑重地点点头。
镜轮解开阿南的**道,末了,向莫行南道:“莫少侠,我信你。”
莫行南肃然。
有时候,一个“信”字,会比怀疑有更大的力量。
可以让一个原本就对你存有怀疑的人失望,却万万不能辜负一个信任你的人。
莫行南带着她,走出镜轮的视线。
确定不会有人听到他们说话的时候,他沙哑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你明明可以安全地跟着百里,却还要跑来认罪?”
“因为你要我来偿命啊!”
这句话,她说得天真烂漫,活泼异常。仿佛像是在说:“因为你要我来吃饭啊!”
他却无力同她争辩,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她关切地问:“你很累?”
见他不说话,她妥协,“好啦,告诉你啦。我在跟自己打赌。”
“打赌?”
“赌你会不会来救我。”说着,她笑了,笑容如此幸福快乐,“你果然来了。”
莫行南摇头,“你在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那又怎样?”她快活地抱住他的胳膊,“最重要的是,你来了。所以,我赢了。”
可是我输了。
输掉了一直引以为人生原则的江湖道义。
让她跟百里走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星夜兼程再来带她走,他输得更加惨。
他真的有说不出的疲倦,仿佛从来没有这么累过。他轻声道:“阿南,一个人犯了错,就一定会受到惩罚。你无缘无故杀了那两个僧人,迟早,我都得把你交出去。”
“到时我就溜啊!带着我的爹娘,一起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他们也知道我的轻功好,你就说看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说着,她一顿,道,“还有,谁说我是无缘无故杀他们?他们一见我的轻功就说见鬼了,有一个倒说我是人。另外两个却说一定不是人,明明是个女的,怎么会有这么短的头发?一定是怪物。我就把他们杀了。那个说我是人的,我就没有杀。”
“就因为他们说你头发短?”莫行南只觉得心底里升起一丝寒意,对眼前这个女孩子,也许他从来就没有了解过。
哪怕她换下了黑衣,哪怕她时而娇俏天真,但,骨子里偏激与血腥气质,一直存在。
阿南闷闷瞪了他一眼,“还有你说不管我了,我气极了。”下一刻,她脸上又有了笑容,“不过还好,你到底还是会管我的,对不对?”
莫行南无语,只道:“走吧,我们去找你的爹娘。一会儿我拜托丐帮的朋友,各处打听一下十二年前失散女儿的人家。”
“不要。”
“不要?”他拧眉,她不是心心念念要找爹娘吗?
“找到我爹娘的日子,就是和你分开的日子。”她微微地叹了口气,眼眸深不见底,“你总不能和我一起躲一辈子吧?何况,你还要娶李轻衣……我们,先去李家送绿离披吧。”
她说到“李轻衣”三个字,声音又低又轻,恍若一声叹息。
李家世代行商,虽然不如杭州花家那样富可敌国,在江南一带也颇有名气。尤其是这一代的家主李中泽,年轻的时候在武当学了几年武,也好在江湖上做些锄强扶弱的勾当,后来虽然被老爷子押着回家做生意,江湖上的朋友却一个都没有落下。
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长青子。

李中泽当年学艺的时候,长青子是大师兄。师父偶尔偷偷溜出去喝个小酒什么的,就是由这位大师兄代师授艺。对李中泽来说,亦师亦兄。后来李中泽回家做生意,长青子做了武当掌门,两个人的私交仍然非常好。李夫人当年重病,便是长青子只身取来绿离披,送给了李中泽。
对这位高风亮节的武当掌门,莫行南一向崇敬有加。两年前他从问武院毕业的时候,第一件事就跑去武当,要求跟长青子过招。哪知这位高人只是微笑着要他施了一路最得意的武功,却不跟他动手。莫行南不服气,他是问武院辛卯年身刃状元,别说十八般武艺,就是三十六般兵器也样样精通。长青子却道:“多即难精,杂即不纯,小兄弟,你回头练十年八年,再来找我也不迟。”说着,便飘然走了。
莫行南哪里肯放过!就在武当山上海吃胡喝混了大半个月。他是问武院弟子,有观摩各派武功的特殊权限,武当也不好赶人。但白吃白喝也就罢了,最不可恕的事情发生在他上武当的第十六天,武当早课人数少了大半,长青子急怒之下得知:这些弟子都被莫行南拉去喝酒赌钱了!
这下真人动了真怒,二十招内便夺了莫行南的背月关刀。
莫行南当即傻了眼,此后武功每有进益,便忍不住自问:此时此刻,我能挡住长青子几招?
“那你现在大概能挡住几招?”
莫行南想了想,“两百招,应该没有问题。”
阿南吐了吐舌头,“两年时间,便从二十招到了两百招,不错嘛!”
莫行南闻言笑笑。
阿南盯着他看了半天,问:“就快到李家了,你不高兴吗?”
“没有啊。”
“那你有什么心事吗?”她细细地看他,“你平常不是这样子笑的。”
莫行南抓抓头,“是吗?”
“是啊!要是有人夸你武功厉害,你早就笑得合不拢嘴,笑得不可一世。”可是现在他只是动了动嘴角,似乎满腹心事。
被她看出来了……
虽然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说话,还是让她看出他的不同,他有些沉郁地叹了口气,问:“你后不后悔杀那两个僧人?”
“那是他们自找的。”她半点也不思悔改。
莫行南再一次叹了口气,“可是,如果你没杀他们,你找到父母之后,就可以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不用东躲西藏。”
阿南低下了头,“杀都杀了,还有什么好说的?”片刻,她又抬起头来,“快走吧!我真的很想早点看到李轻衣,看看你喜欢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
说着,她异常轻快地走到了莫行南前面。
虽然她也是一直说说笑笑,但是,她也是有心事的吧?
他对于人的心思,一向比较麻木。但看着她消瘦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就觉得那瘦弱的双肩上,有沉沉的重担。
她一定也是有心事的,只是,掩饰得比他好而已。
李家到了。大户人家,宅院深深,葱茏的草木隐约可见。
莫行南叩响了门环,片刻,大门“吱呀呀”打开,仆人似乎还认得他,露出笑容,“原来是莫公子,请、请。”
引着他们进了门,又道:“小姐在花厅弹琴呢。”
不用说,他们也听到了。
琴声淙淙,有若流水,音色美妙。只是曲调有些哀婉,衬着这深秋的景致,不免有些凄凉。
莫行南跟着仆人往花厅去,身边却不见了阿南,一回头,只见她怔怔地站在原地。
“这就是李轻衣在弹琴吗?”她喃喃地问。
莫行南点点头,示意她跟上来。
曲径幽深,转过小桥流水,假山松石,到了花厅。
李轻衣背对着他们,正在抚琴,长长的黑发披在身上,在白衣的衬托下,无比醒目。似乎听到人声,她回过头来,见是莫行南,眸子里霎时有了惊喜,微微一笑。
琴声骤停,这一笑,似乎已让大地回春。
“莫公子,许久不见。”她轻轻地开口,声音丝毫不逊于琴音,轻轻盈盈地微微福了福身。
莫行南抱拳答礼,“李姑娘,别来无恙。”
阿南在旁怔怔地看着、怔怔地听着,恼怒、委屈、愤恨、痛苦……种种神色渐渐漫上了她的眼睛,她蓦地向莫行南尖声道:“你骗我!”
莫行南一怔,不知道为什么一路提到李轻衣她都安安静静,此时却又突然发起怒来。
“你说江浙人喜欢穿白衣服,像轻纱似的。女人的头发很长,头上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钗环,只有一支玉簪。说话和和气气,特别斯文。弹琴很好听,声音也很好听……”他说的话,她一字不漏地记得,然而每说一句,眼中的伤痛就深一分,泪珠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颤声道,“江浙人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你说的人,是她。”
莫行南一呆,当初她非要问江浙人的模样,他只好随口照自己记得的说。
“还有,我哪里像她?”阿南一声比一声问得凄楚,流泪的双眸望向李轻衣,喃喃道,“她那么美丽,那么高贵,只戴一支簪子就已经是天仙,我再穿得五颜六色,也是个小姑娘。”说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难怪你说她是女人,我是小姑娘,跟她一比,我可不就是个小丫头吗?!”
阿南眼中流泪,脸上却在笑,一双眼眸如黑夜湖泊,谁也看不出哪里面是什么。莫行南忍不住去拉她的手,“你跟李姑娘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也没必要一起比——”
“当然不用比!”阿南笑着,泪却不断落下,“根本,就不是一样的人、不是一样的人啊!”
最后一句,凄厉而悲伤,话音未落,她已经旋身而起,清风般消失在庭院之中。
李轻衣见了这样的轻功,惊讶极了,“这位姑娘是哪位高人的高徒?在江湖上可有名号?”
“她……”一时之间,莫行南居然不知道怎样介绍她,如果她在旁边,也许她又要抢着说:我是阿南!
然而她不在,她赌气走了,他一直弄不明白她为何总有那么多突如其来的怒意。只得叹息似的道:“她是我的一个朋友。”
说着,莫行南从怀里掏出那墨绿色的花草,递过去,“给你。”
“这是什么?”
“绿离披。”
这三个字一出,李轻衣浑身一震!
震惊之后,接过它细细打量,慢慢地,颊上就浮上了一团红晕,她忽然看也不敢再看莫行南,只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道:“我、我去请爹来!”
说着,便飞也似的去了。
李中泽四十上下年纪,按说这样的富贵之家,他又是修过武当太上玄清心法的俗家弟子,应该更加保养得宜。然而此时看起来,却像有五十多岁,脸上已经遍是皱纹。
他的眉宇间似乎一直都有愁绪,莫行南上次来,他也是这般愁眉不展。
然而今天,他心情显然极好,居然亲自把盏,为莫行南斟酒,“莫公子对我家的大恩大德,真不知让我如何报答。”
他肯对着别人一笑,已经是极大的热情,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热忱的言辞,莫行南简直受宠若惊,“不敢、不敢。”
李中泽倒是十分直接,“小女轻衣曾经发愿要嫁给取得绿离披之人,而莫公子与小女年纪相当,又是少年侠士,堪称良配。倘若莫公子不嫌弃,这便请令尊移步商议婚事。”
莫行南道:“我爹早已过世了。”
“哦。那么我便去见令堂好了。”
看来他实在高兴,居然愿以女方尊长之贵,跑去男方。
“我娘几年前也死了。”
“啊……”李中泽不无感伤,“原来……”
“所以这件婚事,如果李姑娘不嫌弃,前辈就和我谈好了。”
李中泽想了想,“也好,我和内子只有轻衣一女。莫公子既然独身一人,不如就住进来好了——莫公子不要误会,这不是入赘,只是、只是我怕内子身子弱,舍不得与爱女别离。”
莫行南点点头,“我知道,一切都随前辈的意思。”
有这样好说话的女婿,李中泽颇感欣慰,酒过三巡,侍女忽然来报:“夫人想请莫公子进内堂叙话。”
“哦哦。”李中泽连忙站了起来,“内子相邀,莫公子请随我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