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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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扣着山路,声音脆而阴潮。银泉山蜿蜒的山道上,一群故意放轻了脚步的赶路人,终于还是打破了西沂清晨特有的宁静:一声马嘶,呼啦啦的腾起几只野鸟,在晨光微熹里愤怨的叫。
打头的是个精壮男人,玄色裹腿,深青色衣裳。束袖的滚边却是镶金色,绣一朵暗红花。这人牵着一匹白马,马上坐着白衣绒氅的男子。身量颇高,偏瘦。翻边的风领在颌下打一个扣儿,隐约看得见垂在胸前的黑发间几缕束发的金线。因他戴了斗笠,看不见脸。只是露出来的那一小节下巴,白生生的好看。
紧跟在后头的是一骑马女子,一样式样的纯白皮草,翻毛白领子,衬得她粉雕玉琢的脸庞。她青丝低绾,只别一只翠翘,煤玉般一对眼珠透亮,间或一转,轻灵中有些鬼森森的阴气,却极妩媚。她像是留心湖光山色,然而泛白的嘴唇却一直抿着笑,眼波儿春水一般流淌过去,却怎么也想不出她笑什么。
再往后,杏黄衫子的一个女子神情冷淡的对人吩咐着什么。她梳一丝不苟的圆小发髻,娥眉舒长,眸如寒星,算是中人之姿。她手上握着墨色的长鞭,步伐矫健,昭示着一身上乘的武功。
山路越见蜿蜒,几匹马只在原地打转,上不了山。远远的望过去,翻了山便是与先锋的汇合处。那白衣的公子不知和精壮男人耳语什么。
“传令下去,就地停歇。”
太阳已经颇高,将整个银泉山笼在金芒的梦里。
白衣的男子终于摘下了斗笠。
那是一张平白无奇的脸,肤白,粗糙,远不及那精壮男人英俊。只有那一对凤眼,清冷、柔美,与他周身的气质倒还相称。
“再往上去,马匹就用不着了。”公子哑着嗓子说道:“这回出门要不是有你跟着,还真不知怎么打发呢。”狭长的凤眼,微翘的嘴唇,他笑着问前面白衣的美人儿:“是不是,北辰?”
“这么说来北辰倒成了给爷们儿解闷儿的?哼哼……”白衣女子跳下马,旋起的风抖落草叶间的初露。
“不敢,不敢。这话真冤枉了。北辰,你看,这山峰像什么?”白衣的男子伸手一指。
潮润的空气中满是花草的清香。
这里稍不小心就会坠下山去,万劫不复。岩缝里长满了草,石头上都是树。大多树木长不高,而少数高大的也扭曲不成材。温润的气候,连树都是女子一般袅娜,灵秀却任性似的,背后总像是藏着什么诡秘的东西,探出的枝条像是邀约,更像是鬼魅的诱惑。
那北辰倾身,抱住一棵盘虬的树仰望,赫赫的笑:“像狐狸。”
“我看也是。”公子答应着,笑了。
“我倒是说,白大阁主!你整天戴着一张死人脸,又难看又无趣!真真快忘了你长得什么样子!“女子半是撒娇半是抱怨,听着酥软娇嫩。然而那公子只是笑笑,将她缠在脖儿里的手臂捉住了:“不忙,不忙!等人马都安顿下来,再摘去这面具不迟。”
两人说着话,略吃了写东西。然而,队伍后头传来一阵躁动。那玄黑裹腿的男子正拿了药瓶药罐匆匆的往后赶。
“出什么事了,遥临?”白阁主问。
“不碍的,您放心便是。”那遥临说完便走,怎料有一道红光却直直的冲了上来,大呼:“阁主!”
“阁主,青刃堂重霄大爷被毒蛇咬了,求阁主救命!”忽然冲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重霄的搭档流丹。
“咦?一路上犹欢他们早已扫除了毒蛇猛兽,况且,连我们走在前头的尚无人被袭击,怎么毒蛇偏偏就认准了重霄呢?”北辰冷冷的笑道。
白阁主也不以为意,只问:“桑榆呢?”这桑榆是风生阁中的大夫,亦是祈昊有名的神医。传言他用药狠辣大胆,却从来药到病除。能被风生阁笼络了来,自然也是一方人物。
“回阁主,桑榆跟随犹欢先行,先锋受伤总是多些,一直也没工夫回来。”遥临将药瓶子给了一个小兄弟,嘱咐他快跑,一面说。
“求阁主……救重霄一命吧!”流丹单膝跪地,他只寻思着:重霄整个人都肿起来,浑身发紫,现在桑榆不在,能求的也只有……他的眼角有意无意的瞟向北辰,而后者仿佛对树上一对缠绵的鸟儿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只尖着嘴儿逗它们叫。
“北辰?再求你一次如何?”白阁主踱过步去,一挥手将鸟儿轰走。
“好说,你求。”女子仿佛并不把人命当回事,闲闲的倚着树笑。
“如今这儿会医术的也只有你。帮我救下一员大将,欠你个人情。日后回到祈昊,我定请人去鹊南楼将那一斛珠拿来送你。”白阁主虽说求人,却丝毫没有求人的神色,笑吟吟的看着她。六个月之后,风生阁回归祈昊之日,即是鹊南楼被一举歼灭之时!那一斛大如鸽卵的珍珠,正是鹊南之宝,颗颗价值千金。
“嘻嘻……我帮你一回,但,要还什么还是我说了才算的!”北辰掸掸衣裳。
“右使,请送北辰姑娘从天上走!”流丹指着前方,近乎恳求。天上走,就是施展轻功从这儿直直的“飞”过去,行程虽短,却也非常的危险。那些温软的树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将人缠住,生生的扯到悬崖下去。
“也好,”白阁主说,“快去快回。”
“是!”右使遥临答应着,一把抓起白衣女子的胳膊:“北辰姑娘,得罪!”只见两道影子穿过了树丛,从峭壁间悠游而过。北辰回头,只来得及看见似笑非笑的眼神。她扭过头,抓紧了遥临的胳膊:“嘻嘻,终于不用在他眼皮子底下。多好的天啊!”
白阁主朝着两人消失的方向略望了一会儿,垂下眼,疲累的揉揉额角。
来西沂,无疑是下下策。
朝廷多次施压,要招降一部分江湖人士。只说这建城,就有太多执着于“天理”和“道义”的江湖人,三番五次为平头百姓抱屈,在食俸禄者看来着实碍眼。况且他们那些天理在朝廷看来虽说荒谬可笑,倒有些赤诚。实在也没有太多的心思浪费在这些江湖草莽身上,而招抚是最温和的消除各方威胁的办法。

近几年风生阁崭露头角,一连端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江湖组织,山雨欲来的架势有些招人,再加上这个阁主其实是个不会武的儒生,说话也便宜些。种种加起来,都认为风生阁是首要的安抚对象。然而,白阁主却迟迟的没有给过一点点回应,实在张狂。
白阁主却是想,不如趁此机会到西沂韬光养晦,掩饰锋芒,往后也好走的长久,所以,一声令下,大伙也就跟来西沂,全当作是闲散一回了。
西沂这片儿隐蔽幽美,的确是韬光养晦的好地方。据说当年檀南及西苑几块大陆“消失”时,西沂就划给了紫姓神族的后人。也有人曾经上书给祈昊的皇帝们,建议他们收回这块宝地,无奈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得不作罢。现在,这儿成了巫医密集,山灵水秀的隐居之地。
风生阁之志当然不在建城那一小片“江湖”,甚至不在祈昊。白阁主狭长的凤眼眯起,心情舒畅的吁一口气。风生阁中大多还是成名不久的少年,清清朗朗,英气逼人。虽说在江湖上有些名望,心底却还是一片赤诚,绝不会背信弃义耍心机的。这样一些人加之一个白云遏,只要敢拼的,还有什么事不成?
上天果然垂怜,只,除了一个北辰。
想到北辰,白云遏不由得皱皱眉头。
她是三年前扶摇宫送来的“岁贺”,有永结为好之意。这些个送车马送美人的伎俩在白阁主看来苍白可笑,但还是接受了扶摇这一大礼。说起来扶摇宫资格不老,也只盘踞在凤鸣城五十余年,然而却是实力雄厚的主儿。据说从来进攻寻衅之人有去无回。有人甚至玩笑说,这扶摇是上古时候妖精的洞窟,里头除了美人还是美人,还有谁舍得出来的?白阁主当时还只是冷笑。然而见了自个儿的“礼物”之后,居然觉得那些粗人说的确实有趣。
美,贵在自然天成,与众不同。
然而,当天生邪恶的美丽经过巧手的有心修饰,不得不说,确实是魅惑众生了。然而,这么个惑乱人心的丫头,嘴皮子却恨人,又是极小性儿的,不招不惹尚是如此,不必说她淘气寻衅了。从她十五岁来此到如今十八岁,纠纠缠缠的也不知道闹过多少事端,也不知今后继续纠缠下去是个什么结局。
“保护阁主!”他的思绪被打断,接着,杏黄衫子的女子已经挡在他身前。
“楠芝,这回是哪个?”他猜出又是刺客来袭,仍旧神定气闲。
“是鹊南楼的疾风。”寡言的属下冷静的说,一面指挥围攻:“您只管在这儿,可别乱动。”听这口气,又不单单是普通下属的本分了。白云遏只手撑着头:“这倒奇了。鹊南楼里都是野狗不成?鼻子灵的很,走到哪里,就能跟到哪。”
那疾风掷过一片梅花镖,楠芝随手接着,抽出身上缠的鞭子抽回去。
“白阁主别来无恙?”蒙脸的刺客这么说:“你堂堂的风生阁主,不会功夫也就罢了,居然还躲在女人身后。难道就不怕天下英雄耻笑?”男人脚尖点地,飞身再刺。他见风生阁两大高手确实只有一个在场,援救又离这不近,不由骂道:“白云遏,出来受死!”
楠芝不敢使了力打,总得顾及一点武功不会的阁主。她甩开鞭子,“啪啪”的一阵脆响,那条鞭子仿佛一条响尾蛇,游走急转,嘶嘶的吐着信子直朝疾风咬过去!一个“天心月圆”,变招奇诡,“嗤”的一声就划烂了他的前胸。疾风吃痛一叫,大刀雪染似的白亮,他大步上前逼近,手起刀落,招招狠重。
楠芝只等鞭梢缠敌深入,手腕一挥一抖使出一招“金蛇乱舞”,直击疾风的脸。趁他摸不清步路,手腕翻转变成“护月轮”,登时抽的疾风背后衣衫翻烂,皮肉向外滚开,露出白花花的骨肉,一下子淌不出血来,格外的骇人。
一时间人群里又传来打斗,看来刺客不止一人。
遥临挟着北辰来到山腰处,救治重霄。等北辰将他的蛇毒用针逼出来,大家才松一口气。然而,北辰却嘿嘿的冷笑,笑得大伙儿有些发毛。北辰问道:“蛇呢?”
“在这儿!”宁远的副领主川泽用剑挑起一条还没死的蛇:“姑娘小心。”
北辰捉住蛇头,轻轻挤出毒液,匀在掌心里细看:“你们阁主怎么得罪了人家?人家居然不顾廉耻,用这种阴损的把戏伤起人来!呵呵,我还以为鹊南楼有多光明磊落,其实也不过如此。这蛇明明是人养的,我说呢!遥临,你们怕是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了呢!”
“北辰姑娘,这——”遥临待要问,远远的,传来兵戎相见的声音。又有喽罗来报,几个鹊南楼的杀手在混杀,倒没有什么本事,然而都抱了必死的决心,很是难缠。
“傻楞着,还不快回去!”北辰冷嗤:“待会儿受伤的这位醒了要喝水,就拿这个蛇头泡了酒给他喝!”说完,头也不回的兀自走了,唬的众人面面相觑,连连答应。
遥临赶到时勉强替楠芝挡下那招猛烈的“大风斩”,握剑的手虎口开裂,震得发麻。加上一个遥临,疾风自知是死路一条,更加顽强起来。连连进攻,也不在乎身上的伤了,几乎疯狂。白阁主隔着人墙沾了沾眼角,叹了口气。此人如为我所用,必定又是第二个“遥临”。真可惜了这样一个人才……
一场行刺耽搁了许久。傍晚以前赶到会合地点已经无望。当即决定先翻过这座矮小的银泉山,找一个平整的地方安营。
楠芝拭着鞭上的鲜血碎肉,猛地一抬头:“北辰姑娘呢?”
白阁主看看遥临,后者张了张口,又低下头去。
“不必理她,照原计划安营。”白阁主淡淡的说,凤眸如一潭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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