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花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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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羊羔羔就有放羊娃,有老百姓,就有皇帝。三皇五帝到如今,不知换了多少朝廷。皇帝有英明也有窝囊,英明的青史长留着名姓,至于那窝囊的……
……窝囊的正坐在武家炕沿子上吃烧饼。
“这面擀得地道,芝麻也香,强似御厨房!”皇帝把碗伸得长长的,“贤弟,劳你驾,再来碗羊肉汤。”
刀客要接,皇帝把碗边攥得死紧,直着脖子嚷嚷,“贤弟——贤弟——”
正在絮被窝的金宝爹只好从炕上爬下来,一拐一拐走过去盛汤。
武大和武二蹲在门外面,叽咕叽。
“哥,那驴蛋咋还不抬**呐?”
“跟他耗。”
“我快挺不住啦,憋得慌。”
“沉住气,再耗。”
“他还赖这睡咋办?”
“炕让给他,咱另寻地方。”
“说得也是。”大块头紧握双拳,泪花儿闪闪。“今晚上我要和老婆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馋死丫的!”
潘金莲和八爪鱼蹲在南墙根儿下,叽咕叽。
“我不管,你叫姓施的重写,不然打他个稀烂。什么玩意儿!”
“潘大姐,又乡了不是?而今暴力文过气了,咸湿最火。新生代写手有个叫兰陵啥啥生的,不错。我已经下了五两定钱,让写个长篇。”
“崽卖爷田心不疼,你就花吧。先说好,我是女主角,给来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
“不好吧?男主已经定了我的。我要跟莲哥哥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八爪鱼嘴巴没关拢,滋溜——,落下一大滴口水。
“没所谓啦,你搞你的我搞我的。”潘金莲掰起指头,“英俊猛男型、风流才子型、邻家大哥型、乖巧弟弟型、小m忠犬型,不用多,一样给我来一个。”
八爪鱼给自己的口水呛到。
“开茶话会咧?还凄美动人,情杀还差不多!”
潘金莲拍拍他肩膀。“编一下,意思意思。我们都知道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但还是要志存高远……”
武金宝端着个海碗,咚咚咚跑过来。
“潘阿姨好表叔好,帮我跟阿爹说一声,我去肉铺了。”她一口气吼完,咚咚咚冲出院门,就像个带轮子的小火炉,在雪地上滑溜着跑远了。
潘金莲望着远去的的红点点发呆。
“我有种预感,未来的儿媳妇保不住了……”
八爪鱼跟着感慨。
“我也有种预感,未来的苦命男人又多了一个……”
弓长岭镇的狗回来了一多半,自从白家肉铺重开张,每晌午的狗会还是照样开。
武金宝挨个给他们发肉骨头,问,
“谁要打短工?看家、捉老鼠、翻地,还有帮我爹捂脚。烂肉炖饭管够,干得好另加骨头。”
狗们都很犹豫。薪水不错,可技术要求太高了。
“这根本就是狗加猫加牛嘛!咱的专业是看门好不好!”
“会过劳死的……”
“打倒霸王协议……”
有只小狮子狗怯生生补充。
“而且她的爹实在很多,恐怕捂不过来……”
阿胖婶很着急。
“如今后生崽咋都这样呐?先就业再择业,就了业再择,你没干就知道干不的?”
好说歹说,总算有三条狗愿意应征。
武金宝给最大那条公狗套上小木头犁,教它翻菜园子。
狗走得歪歪扭扭,不小心,就栽倒地上,糊了一鼻子泥。
守老鼠洞的出去玩了。捂脚的认错了人,往皇帝脚上趴,被暴踹。
武金宝叹一大口白汽,耷拉小辫子。
“小串、富贵,你们啥时回啊?”
一边敲冰凌儿的白寿官吱溜跑过来,拉她手。
“金宝不着急嘛,我帮你干活。”
白寿官背上小木头犁翻地。白寿官拿烟熏老鼠洞。白寿官给金宝爹灌汤婆子。
金宝爹说,“这孩子真懂事,你娘往后享福了。”
潘金莲撇撇嘴。“难说,像赔钱货。”
武二警惕地支起耳朵。“我哥是从五品的官,我八品,我老婆好歹也是准四品。官家小姐怎么可以找杀猪婆的儿?”他跟旁边的家伙歪歪头,“你说是吧?”
“有什么不可以,老子还找了猪头咧!”
武二给惊了一屁蹲。“我靠,打哪儿钻出来的,这死狗!”
小黑狼懒得搭理他。甩着尾巴自顾自走到院子中心,站定了四下瞅。
打工狗正在吃食,看见他来了,一个个跳起来没命跑。
小院还是老样子,就是更破了。门少了半扇,墙塌拉了一个角,窗框也没了。
那些戴皮帽子的真能糟蹋东西。
不过,只要有他草荡子第一英俊少狼在,就没过不去的坎。
他想起小猪,回头瞧瞧,猪蹄印已经进屋去了。
切,马屁精!
这时,武金宝猛冲出来,揪住尾巴把他拖到后园子。
小猪已经熟门熟路干上了。拖着犁在地里走着,黑土噗噗地从两边翻出来。
“你先吃饭,我得翻完这两垄地。金宝说,菜籽儿再不下就耽搁了。”小猪像一家之主似地吩咐他。
小黑狼还想“切”,不过又改变了主意。
他也要学种地。狼不会种地,狗也不会,可他会,就比狼和狗都厉害。
小猪拉犁,他在边上帮着顶。走到地头转弯的时候,小黑狼觉得**给木头杠子撞了一下,嗷嗷怪叫唤。
金宝爹忙拄着拐出来瞅。看过伤,给他擦了点红花油。
伤口在**上边一点,肿起来了。
“你还疼吗?”小猪很担心,舔他。
小黑狼翻个三白眼,“老子没事!”
跟着他小声咕哝,“笨猪,真他妈笨。”
小黑狼光荣挂彩,免了干活,趴在院里吃大锅熬的牛杂碎。武金宝拿丝瓜瓤子给他顺毛,告诉他,
“戴皮帽子的人又来了,要给先帝报仇。先帝呢,就是那个系金腰带的。可我不想搬家,阿爹说我们能打赢。”
可小黑狼觉得金宝爹靠不住。嗯,是非常非常靠不住。
一个金腰带已经不好对付了,要是来上那么一群……
他眼前浮现出被烤得油滋滋,外焦里嫩的小猪,还有跟土豆一起炖的武金宝。
看上去都很好吃的样子,吸溜——
他猛省,气得自己抽自己一嘴巴。
“你干吗呀?”武金宝瞪大眼,要他伸舌头出来瞧。
“滚,老子没发烧。”小黑狼拖着受伤的**,瘸啊瘸,在镇子里转了好几大圈。
他黄昏才回,很累,扎在盆里猛喝水。然后他自豪地告诉武金宝,
“叫你傻爹收拾好东西,多带肉,我找到一条去草荡子的小道。”
武金宝告给金宝爹,金宝爹告给潘金莲,潘金莲拉上了彼得潘。
他们从白家肉铺的后院子出发,爬了一会地洞,走出来,弯了很多转,来到卧狼城。
潘金莲扯出小手帕扇风。
“囡囡,这条道真的是你家的猪跟狗找的?”
“嗯哪,富贵说,小时候老打这去肉铺子吃点心。昨天小串把洞挖大了。”
潘金莲擦把汗,冲着刀客笑。刀客在胸前划个十字,叨叨咕咕念经。
潘金莲拉了不少人马来,躲在灌木丛里面。
小黑狼有点抱怨。
“臭小娘我告诉你,老子费力挖洞不是给凶婆娘用的!”
不过武金宝立刻从兜兜里掏出一大块叉烧。
“潘阿姨奖你的。”
小黑狼吃掉叉烧,觉得天很蓝,雪很暖,潘金莲长得很好看。
潘金莲和皇帝他们开了一个小会,然后就搬东西、挖壕沟,好像预备大打一场。
附近的老百姓都来帮忙,看见了皇帝也会磕头,就是动作不如严皮双、牛芒菟那么流畅。
皇帝偷偷跟金宝爹说,
“朕会留名青史的喔,贤弟你再考虑考虑嘛……”
金宝爹揉揉耳朵。
“老寒腿犯了,听不见。”
“不是吧?”
“寒着寒着就听不见了。”
皇帝很伤心,抱住金宝爹的脚不肯放。
金宝爹左看看、右看看,把棉被套子拖过来继续缝。
“陛下,麻烦帮我拿个顶针。”
“再拿个线轴子。”
“啊,大头针没有了。算了,用小针。”
一板之隔,八爪鱼怀里摸出小人,拿大头针使劲戳戳戳。
“叫你个死色鬼动莲哥哥!”
大块头带着人风跑进屋,把八爪鱼扔出门外。
八爪鱼的爪子被大头针戳到,放声号哭。
金宝爹忙一拐一拐出去安慰。
大块头说,“契丹军前锋离镇子只有七十里了,请陛下按原定计划先走。”
严皮双和牛芒菟跟着说,“该死,是请陛下移驾!”
皇帝无奈,只好挪动铅一样沉的**,钻进黄帘子小车。
金宝爹摸摸脚,叹口气。
“拿走七八双袜子了……就剩这双破的,又拿了……留着我出门穿也好……”
大块头撕汗巾给他包脚。
“回头咱做新的。”
武家全家搬到窝棚里,跟别的难民挤一块。
武金宝和白寿官,还有好几个小孩,在树底下玩骑马打仗。
潘金莲过来瞅他们。
“喝,秀才,裹脚了哈,啥时这么新潮了?”
金宝爹的脸有点像猪肝。
小黑狼看见潘金莲,就想起那天的美好回忆。
他走过去摆摆尾巴。
不出所料,潘金莲拿出叉烧给他。
“秀才,借你家狗使使。”
小黑狼吃着叉烧走掉了,还告诉武金宝。
“晚上不用煮我的饭。”
他没跟小猪道别,反正过不几天就回来的。
武金宝知道了小黑狼的任务,跟金宝爹使劲嚷。
“小串不可以去打仗,他会被砍死的!”
大人们都教育她。
“要是打输了,你可没肉饼吃了。”
“为了这么多老百姓,死条狗不算啥。”
“好孩子要爱国。”
武金宝哭了,连阿爹也不肯帮她。
她抬头问月亮,“怎么办呢?”
月亮戴上白面纱,不说话。
武金宝叫醒小猪。
“我们去帮小串。”
月亮还在照,照不见武金宝。他们走到黑沉沉的山影子里面去了。
风儿轻轻刮,猪耳朵上的银铃铛在远方说起悄悄话。
叮叮、当当,叮叮叮、当当当。
小黑狼住着军营的单间,有人管饭,还有人给打扮。使牛角梳子梳毛,涂上好多油,把他整得油光可鉴、香喷喷的。
小黑狼很欣慰,总算有人认识到他的价值了。
他打算好了,回家就要武金宝加肉。
每天早上有人带他跑圈,路上埋着不少铁西瓜,他得靠鼻子嗅,然后绕过去。如果全都没踩上,就可以多吃一顿烧肉。
潘金莲跑来瞅他,摸着他脑门说,
“加把劲,看你的了唷。”
小黑狼剔剔牙。
“切,这点小破事——下次有活别忘找我,啊对了,有红薯粑给我点,我屋里的爱吃。”
潘金莲作迷惑状。
“这狗都吃五斤了,咋还叫唤呐?”
“克能撑着了。”刀客分析。
“那可不成,还指着它干事呢。”
他们端一盆黑黑的药水,要小黑狼喝。
小黑狼不肯,嘴里被硬塞了药包儿。刀客拿布带绑他嘴巴,小黑狼蹦起三尺,要咬刀客,被好几个人七手八脚摁倒,拴在旗杆上。
含着苦苦的药包,小黑狼默默思念武金宝。
“先烧洗脚水吧,我累死了,待会再吃饭。”潘金莲趴在行军床上跟刀客说。
“不嫩不吃,捏像吃甚么,鹅来做。”
潘金莲翻个身,瞅着帐篷顶漏出来的一线天。
“我说……”
“甚么?”
“为什么你愿意给我烧饭呢?”
“稀饭嘛。”
“喜欢我还是喜欢烧饭。”
“都稀饭。”
潘金莲不甘心,扔枕头。
“要说喜欢我,心甘情愿给我烧饭一辈子,只给我一个人烧。”
刀客把下巴支在枕头上思考。
“鹅觉得撒谎不浩。”
潘金莲捶床。
“这不是撒谎,这是哄女人,女人要哄的懂不懂!”
“动了。”
“真聪明——我漂亮不漂亮?”
“如果鹅说捏漂亮,捏可以洗碗嘛?”
“啊啊啊啊啊为什么老娘要找这个猪——!!!”潘金莲掩面奔,奔了一会,原路返回。
“我饿了,我要吃红菜汤和高加索烤肉。”
但是帐篷里没有刀客,只有一头小猪。
潘金莲崩溃。
“我说说而已啊!老天爷你做人要厚道……我好不容易才逮着一个的……”
小猪严肃地瞅着潘金莲。
潘金莲犹豫很久,蹲下去试着把锅铲塞给它。
“我说……够得着灶台不?烤肉就算了,咱摊个鸡蛋煎饼?……呜呜呜呜别这么看我,你倒是快点变回来呀……我保证以后不打你、不骂你、不使黄瓜插你……不拿你跟酸文男主角比……我洗碗也没问题的……东瀛画本子也还给武老二了……实在不行,叫西门小狗把订的那文撤掉,咱不凄美了还不行吗……你不能就这么把我扔给伙夫啊……”
门口出现几只脚,两只大的两只小的,还有四个爪儿。
潘金莲还在拼命许愿,小脚丫跑上来拉拉她。
“潘阿姨,你抱着富贵干吗呀?”
潘金莲猛回头,跳起来揪住刀客。
“成心看老娘笑话!”
刀客提醒,
“捏才说不打人骂人地。”
武金宝也帮腔。
“印熊浩瀚,说了话要算,不算是狗熊。”
潘金莲只好放手,从刀客怀里拿手绢擦鼻涕眼泪。
武金宝牵上小黑狼,告诉他,
“跟潘阿姨说再见。”
小黑狼受了老大委屈似地,扎在她背后不肯动弹。
潘金莲端一大盘烤肉,边吃边说,“这娃不懂事!你爹不定急成啥样了,为个狗跑出来?!”
武金宝挡在小黑狼前面。
“小串会被砍死的,我要带他回家。”
潘金莲坐在地上,跟她打商量。
“打仗嘛,就是这样的。我说不定也会死啊,这里的人说不定都会死。可是呢,为了保护大家伙,就得有人不怕死。”
武金宝小声问,“不打行不?”
潘金莲也小声回答。“好像不行。别人馋咱们的好房子、好田地、好衣裳,想抢,你说咱能乖乖给他们吗?给了不成狗熊啦?”
武金宝抓抓小辫子,上去啃了潘金莲一口。
“那我帮你打仗,你别死,小串也别死。”
潘金莲拿油手擦擦眼角。
“哼,老娘才没那么容易嗝屁……”
她有点不放心,偷眼瞅瞅,见刀客并没变成猪,才接口道,“在当上女主角之前!”
吃完烤肉,潘金莲把盘子丢给刀客,顺便送去一记秋波。
“是碗我就洗,这个嘛……。”
刀客耸耸肩,提上水桶出去了。
潘金莲掏出个红绸子包,很宝贝地打开,里边是个小牛角梳子。
武金宝乖乖过去坐下,让她给梳头。
潘金莲撸一把小细头发,黑黑的、软软的。
“你那傻爹,辫子也不会打,白瞎了好头发。这要是我闺女,天天给你换花样,今天一个麻花辫呀明天一个麻花辫。”
武金宝撅嘴,“净是麻花。”
“那可不一样,今天打个咸麻花,明天打个糖麻花,后天打个天津大麻花。哪,待会咱们一块睡,让鼠鼠打地铺,给你看门。”
“还有小串和富贵。”
“行啊,让他俩也进帐篷。”
小黑狼不太愿意靠近潘金莲,武金宝拿自己的棉袄盖他身上。
“臭小娘你真臭,好像老老大一坨便便。”小黑狼把棉袄当成红盖头,脑袋整个埋里边。
闻着熟悉的奶香味儿,享受着小猪的舔舔,他呼里呼噜开始做好梦。
朝霞像三九天卖的糖葫芦,带着点哆嗦劲儿,一嘟噜一嘟噜洒开去,天边上颤巍巍一片红。
小黑狼站在山坡顶上。
为了跑快点,早上他没吃饭。他得把皮帽子们引到埋铁西瓜的地方,就像上次那样。
武金宝说,要是皮帽子不跟他走,就赶快跑掉,越快越好。
地平线那涌出黑蚂蚁阵,朝着小黑狼爬过来。
小黑狼回头看看,武金宝和小猪就在山洼子里边。
戴皮帽子的黑蚂蚁,会吃掉猪头和臭小娘的黑蚂蚁。小黑狼恨黑蚂蚁。
他的脊背积了薄薄的雪,脚掌在出汗。
他想活下去,像老狼那样、像妈妈那样,活到耳朵变灰,活到犬齿掉掉。
不过,还不光是那样。
要像狼一样有自尊,要像狗一样有人疼。
真难。
所以他必须活久一点,直到搞明白为止。
皮帽子们,对不住呐。
像斩断飞雪的刀锋,小黑狼悄没声往山脚冲了下去。
跑在前边的皮帽子看见了他,呜喂呜喂叫唤。小黑狼镇定地叫回去。
号角声响起来,皮帽子们赶快往两边散开。
从他们后面走出一匹白马,马头很高、马鬃很长,马上骑着个黑斗篷。
黑斗篷若有所思,侧身打量他,斗篷里滑出半截金晃晃的刀把。
大白马喷着粗气扬起蹄子。
小黑狼警觉起来,后腿使劲推雪,预备跑路。
黑斗篷摸摸马脖子,拿出点肉干给小黑狼。
小黑狼没敢叼,往边上蹿几步,又回头瞅瞅。
旁边上来两个金腰带,噼里啪啦说话。黑斗篷听他们说完,摆摆手,说了两句,大家都上马跟着小黑狼走。
小黑狼放下一丁点心,不过,黑斗篷的气味跟死掉的金腰带有那么点像,所以他立马把心重新提到喉咙口。
人和马都很安静,只有雪片在他们脚底下嘎吱嘎吱。
走着走着,铁西瓜地就到了。
小黑狼不知道该咋办。
是跑路呢,还是继续走。
这回的皮帽子跟上次不一样,虽然跟他走,可是一点也不兴高采烈,也没吆喝“贡布赤那”什么的。

会上当嘛?
他回头看黑斗篷,黑斗篷也看他,眼睛又蓝又大,深深深深不见底的湖。
他又瞧山那边,山脊梁给雪幔子遮了。
猪头,臭小娘,别死啊。
他怔了一会,埋头往铁西瓜地里钻去。
闪电在云里飞,帆船在海里飞,小黑狼在铁西瓜上飞。
隔着厚厚的雪被子,铁锈味儿一丝丝钻进他鼻孔,给他画地图。
朝左两步、右三步,往前四步,还得退半步。
他跑快点,皮帽子们就离小猪远点。
所以他越跑越快,背上的毛全部被吹站起,像插着一大面黑旗子。
妈妈跑起来也是这样的吧?
小黑狼想,下次要让猪头站在旁边看,还要敲蹄子鼓掌。
他听见后面有嘎吱嘎吱的声音,什么东西滚着跟上来了。
铁西瓜炸了。
火赶着雪,雪赶着火,呼啦啦冲到天顶上。
小黑狼给一大蓬雪托着,飙,很帅地闪过半空,跟着肚皮着地,脑门嗡嗡响。
他踢踢后腿,还好,没折。跳起来继续跑。
皮帽子们大声吆喝着,拼命敲刀鞘,发出很刺耳的声音。
小黑狼回头瞅瞅,地上铺满了东西,有焦黑的木头,也有破车轮子,可是不像上次那样到处躺皮帽子,他们都直直地站着呢。
出了漏子吗?可他明明干的很好的说。小黑狼挠脑袋。
皮帽子们冲了上来。
不远处冒出黑烟柱子,是卧狼城。
耶,自己人。小黑狼来了精神,加油跑。
皮帽子们拍马追,有几个动作特快,追上小黑狼乱砍。
小黑狼在马肚子下窜来窜去,拼命找地方躲。
这时候,地底下升起成片的白铁墙,对着太阳,比几千个大白灯笼还亮。墙后面有人敲锣打鼓,还射箭。箭头绑鞭炮,霹雳啪啦炸人。皮帽子的马受惊了,后脚站着叫唤,皮帽子们骨碌碌滚下来,成了米粉簸箕里的汤团。
“敢砍老子,活该!”小黑狼跳上去狂咬一气。
好多穿铁盔甲的从白铁墙后面跑出来,拿着巨大的盾,砍那些没被射死的皮帽子。
小黑狼胆更大了,到处找马打架,瞅准脖子就是一口,连咬好几匹。
忽然他**一凉,跑不动了。
他看见黑斗篷拿着弓。
那可是要命的玩意,咋就忘了臭小娘的话哩?
小黑狼顾不上后悔,三条腿跳着逃跑。
黑斗篷又搭上箭。
噌。
这次是反方向来了一箭,射断了黑斗篷的弓弦。
潘金莲骑着潘安,望着黑斗篷笑。
“对不住啦,这狗是小屁丫儿的,用完得还。”
黑斗篷的大蓝眼睛睁更大。
潘金莲把头盔往后推点,露出脸。
“别客气,彼此彼此。”
黑斗篷也摘掉兜帽,一根油亮的辫子滑出来。
潘金莲抱拳。
“辽东马军司都统潘长庚标下掌旗官,花阳郡君潘氏,参见陛下。戎装不便行礼,请恕罪。”
黑斗篷点点头,把辫子甩到背后。
两边都竖起令旗,喊杀声静了。
“南人很少有女将的。”黑斗篷看着潘金莲说。
“没办法,好男人不是老了就是战死了。”
“你做得不错。”
“还成吧。天照应,人帮衬。”
“我还有五万骑兵在后边。”
“我知道。我们这边二十万步兵,火器钢弩都有。”
“我男人死在你们手里,这事没法算了。你退下吧。”
潘金莲翻翻眼,噘起下嘴皮往额角吹口气,咕叨,
“亏死人呐。”
黑斗篷挑眉盯她。
“一马平川,千里奔袭,则南不如北。高墙深池,据险固守,则北不如南。今日陛下若执意一战,即使得胜,至少折损三成兵力。立春已过,眼看就是阴雨天,再好的马也跑不了湿泥巴路。等陛下大军到了瓦桥关,人困马乏,实力又去两成。南路五百里内百姓大半逃离,粮草无人供给,不免又削弱一成。以强弩之末,对以逸待劳,不利于人,大害于己,窃为陛下不取!”
潘金莲喊完,手往刀客怀里摸,刀客很默契地递上水壶。
黑斗篷点点头,又摇摇头。
“报仇事大,生死在所不计。”
潘金莲忙伸出指头,
“这是其一,还有其二。”
“先帝宾天未久,新君尚在襁褓。外有敌国,内乏干城。贵戚林立,窥神器于萧墙。臣民震恐,忧性命于乱世。陛下以国母之尊只身犯险,无异置孤雏于覆巢之下。此战败,社稷危;此战胜,社稷亦危!陛下英明远虑,百年后待将何面目见、见、见老公?”
“亲爱地,是酱何面目见列祖列宗。”刀客小声纠正。
黑斗篷使劲眨眼睛,皱眉头。
“我日,听懂没听懂啊?”潘金莲瞅眼黑斗篷,拍拍潘安,让上前两步。“陛下,咱就不掉书袋了。先帝死也死了,咱们好好地安排殡葬,没失礼数。男人杀人只要一刀,女人生娃娃可得十个月。你背后几万儿郎子,一手一脚一根头发都是他们娘辛苦养下来的。都白瞎在这,是要教契丹人的娘没人养、契丹的闺女嫁不着人?你守寡不乐意,人守寡就乐意?这草也长了,马也发春了,耽误了马驹子是大事。都是女人,说实话我真不想打,还没洞房,死了成青头鬼,多惨呐!”
黑斗篷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吭气。
“再加把劲。”刀客悄悄说。
“能想到的全说了。”潘金莲悄悄回。“是不是说实话比较好?其实她男人是被猪……”
刀客凝重地摆头。“部要。让鹅们为死者保留最后一份尊严。”
黑斗篷默了很久,说,
“我要接我男人回去。”
潘金莲整个人很慢很慢地放松下来,咧嘴,笑。
“没有问题。臣愿为您向敝国天子转达。”
“不用了。”后边有人上来,“在这里就可以谈。”
是皇帝。
潘金莲大惊。
“我没看错吧,几天不见胖成这样?”
猪肉男做个噤声的手势。“他身上三件牛皮软甲一件明光铠,两顶头盔、四双鞋。”
靠着大家帮忙,皇帝艰难地抬起一条腿,从马鞍上滑下来,咣当咣当蹭到前面,拱手。
“娘子,幸会幸会。在下姓赵,行四,大小算个管事的。娘子远道辛苦,不如坐下喝杯茶慢慢聊?”
黑斗篷飞身落地道万福。
“四爷,久仰。妾身姓萧,字猫儿。”
“请。”
“请。”
地上铺下大红绣花毡子,铜壶架起来,咕嘟嘟煮奶茶。
两边的人们开始照顾伤员,收拾尸体。潘金莲眼尖,在人堆里瞅到武家的老马红娘子。
“武老二,娃接回来啦?”
武金宝坐在大块头肩膀上,小声喊阿姨。
“怎么啦?眼圈红红的。谁欺负你跟阿姨说。”
“咳,还不是为狗。”
小黑狼**包着白布,腿耷拉耳耷拉,怪凄惨的。潘金莲轻轻摸他背。
“你呀,是个好伙计。”
小黑狼一下来了精神。
“凶婆娘,你也不错嘿。”
潘金莲望武金宝笑。“它舔我手呢。”
“小串很乖的。”武金宝揉眼睛。
“没事,阿姨有好药,擦了就好,包好。”
“老子才不擦药。”小黑狼躺着等小猪服务。“要舔舔,两条腿都要。”
小猪帮他舔。
“你小心点嘛,老受伤。”
“切,小菜。你没见我刚才放倒一大片?”
“你腿原先伤过的。”
“不是这条。”
“哪条也不行。”
“妈的废话多,你管老子啊?”
“小心点嘛。”
“我不。”
“真的。”
“你烦。”
“晚上你睡里面,腿跷我身上,别压着。”
“嗯。”
潘金莲抓住金宝爹,堵在树后敲爆栗。
“写的那叫啥玩意,当契丹人来考进士的?一堆堆的四六,背死老娘了!亏得我脑子活,现改了词儿,要不然,哼!”
金宝爹拐杖夹在胳肢窝底下,两手护头。
“轻点可以吗……其实,我已经结合实际作了不少修改,比标准骈体文通俗很多了……”
谈判赶在太阳下山前结束了。皮帽子们把金腰带的棺材放在牛车上,开始往回走。有些人拿刀割自己的脸,割出好多血口子,边哭边唱歌。
萧猫儿戴上黑面纱,情绪复杂地望着南方。
潘金莲从头上拔下小牛角梳,双手送上。
“我娘的遗物,转赠陛下,愿陛下青丝常在。”
萧猫儿点点头,摘下一只嵌红宝石的金鸳鸯跳脱,托在掌心看了会儿,塞给潘金莲。
“送我的时候,他许下一块去钱塘江看潮头,……只会卖嘴……。我不戴了,你拿着吧。早点洞房。”
皇帝也咣当咣当蹭过来。
“南朝百姓不会忘记陛下的恩情。赵四在这里谢过。”
萧猫儿瞅着他一笑。
“真是位幸运的天子。”
皇帝非常不好意思。
“这个,比起高祖、太祖和先帝,在下的军事经验确实稍有不足、稍有不足。而且能不打仗还是不打好,才修了黄河,国库又快没钱了……”
潘金莲猛咳嗽。
萧猫儿笑出声来。
“不,我是说,南朝百姓能有您这样的天子,真的很幸运。天色不早,妾身就此告辞。”
她望空一记响鞭,大白马四蹄腾空跑向契丹车队。
皮帽子们拔刀向天,吼着唱起来。
“奔腾的斡难河水,要流到天上。赤那人的儿郎,要回到故乡。飞去南边的大雁,要飞回北方。赤那人的君王,要回到故乡。”
“他们在给老子唱歌儿呐,猪头快听。”小黑狼踢小猪。“赤那就是老子。”
“耶,小狼好厉害。”
“那是——我也唱歌送送人家。”
小黑狼扒到卧狼城顶上,放开喉咙嗥叫。
“嗷呜——”
赤那人的儿郎,要回到故乡……”
“嗷呜嗷呜——”
“……儿郎……回故乡……”
“嗷呜嗷呜嗷呜——”
武金宝站小猪背上,拿树枝戳他**。
“小串,阿爹说可以回家了。”
武家的小破房里,炕烧得烫乎乎的。
皇帝坐在炕上嘀咕。
“幸运天子?她是说真的还是挖苦我?”
严皮双和牛芒菟努力开解。
“外交辞令,万岁爷不用太在意。”
“不行,我得琢磨琢磨。”
大块头和猪肉男趴窗户偷看。
“最好他琢磨一辈子,省得咱搬家。”
“两手准备。老二,收包袱,喂马。”
金宝爹拄着下巴想了会儿。
“萧陛下说的是真心话,百姓们都有同感。”
皇帝一把抓住金宝爹。
“贤弟此言当真?”
“嗯。”
“但是,但是没有打胜仗,就不能留名青史了,最多死后混个‘某宗本纪’,两页纸搞定。文人也不会写诗怀念我,民间也不会有轶事、传奇,后人压根就不会知道我……”
“可能吧。”金宝爹说。严皮双和牛芒菟拼命丢眼色,他也不理。
皇帝把脑袋缩在毛领子里面。
“朕很窝囊吗……”
“不知道。不过,对我来说,能做你的子民就是最好的了。比起秦皇、汉武,比起那些所谓英明神武的名君,你好多了。”
皇帝感动到死,蹭金宝爹。
“贤弟真是知音……不如今晚抵足而眠?”
金宝爹皱皱眉,说,“行吧。”
砰砰两声,猪肉男和大块头的脑袋撞在窗棂上。
金宝爹又补充,“还跟那天一样,各人各被窝。”
听墙角那俩恢复了点血色。
八爪鱼从后门爬进来,眼睛学小狗忽闪忽闪。
“莲哥哥我也要嘛。”
金宝爹叹口气,说,“行吧。”
猪肉男和大块头继续撞窗棂。
“这日子没法过了……”
猪肉男面目狰狞在怀里掏。
“你们自找的……”
大块头拦住。
“哥,你干啥?不要冲动!”
“别拦我!老子不能当活王八!”
“真要干?”
“废话!”
大块头立马摸出小白纸包。“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哼哼哼哼……”
“呵呵呵呵……”
两个黑影子在黑角落里呲牙笑。
这个晚上,小黑狼有点睡不着。
**烫烫的,胀胀的,还跳跳的,特别难受,都好几天了。
“我问过阿胖婶,不是生病。”小猪安慰。
“切,胖老太婆的话你也信?快帮我舔。”
小猪埋头舔他,小黑狼舒服得直哼哼。
“我说猪头,你那根是不是也有毛病?”
“没、没有。”小猪犯结巴。
“屁。刚我睡觉那会,你干吗拿**蹭我。”
小猪脑袋埋在稻草里边不吭气。
“少装了,哪,给我检查。”
小猪磨唧不肯,小黑狼伸爪子硬拽。
“肿成胡萝卜啦!你不是给蛇咬了吧?来来来我舔舔。”
他刚刷一舌头,小猪就叫疼。
“有刺。”
小黑狼拉出舌头瞅,真的,好多小肉刺。
“这咋整,对了,要不你搁我**里?老妖怪他们经常这么弄,过一会就好了。”
“能行吗?”
“试试呗。”
“那我试了啊。一、二、三……”
“咝——”小黑狼牙缝里抽冷气。
“小狼你疼?”小猪赶快拔出来。
“不疼,给我进去!”小黑狼咬着后槽牙。
“那我再试试,一、二、三……”
小黑狼大口喘气。
“我出来吧?”
“不许出……老子是草荡子第一勇敢善战英俊少狼……这点小屁事算啥……”
小猪继续努力。“四、五、六、七、八……”
“不疼不疼不疼不疼……”小黑狼翻起白眼。
“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不疼不疼……”
“三二三四五六七八……”
“好多星星,我看到妈妈了,妈妈……”
“四二三四五六七八……”
“……”
“小狼,小狼,你怎么了,你醒醒呀小狼!”
屋子里的人们被惊动了,赶出来瞧。
“啊——”
“咦——”
“呜——”
“诶——”
“哦——”
大块头直搓手。
“糟,还指着这猪配种呢。”
潘金莲意味深长地看着金宝爹,伸出小拇指。
“不算糟,至少它们没找……嘿嘿。”
金宝爹大窘,缩小。
“你们家风水绝对有问题。”潘金莲拖上刀客往外蹿。“走,回娘家去。老娘不想生个龙阳崽。”
大块头挥抹布依依相送。
“八婆,这辈子就别再上门啦!”
猪肉男假装惋惜。
“羊肉刚涮好,老二,叫潘丫头吃了再走。什么?已经出镇了?这事整的。陛下请回屋用饭吧,外面冷。”
八爪鱼大呼,“我要吃涮肉,我要吃涮肉!”
武家弟兄充满慈爱地发给他筷子。
“尽管吃,多的是!”
当晚,茅房人满为患。
镇上的大夫和军医都来了,查不出啥。
在大家极力劝说下,皇帝眼泪婆娑,捂着**踏上归途。
八爪鱼被打包成粽子,扔进随行车队里。
“贤弟——”
“莲哥哥——”
“朕改日再来探望你——”
“莲哥哥,你枕头下面有我一条裤衩,想我的时候就看看——”
武大武二站在送行人群中,挥手远目。
“老二,这就是东瀛自圣堂秘制春药慰尔刚?”
“然也!自圣堂秉持精益求精、服务客户的传统,力求一药多用,让您排完毒再爽,爽完再排。花一样钱补两样。”
“只是有些便宜他们……”
“算了,人生在世不要计较太多。说起来,老婆昨天也吃了点,时辰好像差不多了……”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纵起,半空中伸掌互击。
“耶!!”
※※※
史载,天朝景仁八年正月,与契丹会战于弓长岭,杀其帝。三月,契丹新帝登基,母后萧氏临朝听政,号肃圣皇太后。两国互市,设榷所于弓长岭镇,商旅云集,财货广聚,人称“北江南”,又名“卧狼城”,因契丹帝又称狼主也。
小黑狼并不介意人类的说法。
他照旧过日子。看门吃肉,打架骂人。跟小猪你舔我,我舔你。春天的时候,就舔舔**,不过某些高难度技巧就算了。
“老子不怕疼,主要是因为拉稀,老让臭小娘看**,怪没面子的。”
弓长岭镇现在是个大地方,车水马龙,啥好东西都有。
白家肉店的墙根底下,狗们在开会。
“谋生呢,最讲究品牌效应。”继阿胖之后,主持狗协的是三花。“弓长岭是个出名狗的地方。没有前狗筚路蓝缕艰苦奋斗,就没有如今的弓长岭。后生崽们上岗前呢,要搞个镇上一日游,参观、学习。具体景点包括——斗狼英雄老黄的故居、狗协第一任主席阿胖的遗物、狗协成立处,还有……”
小狗们嚷嚷起来。
“我们要看传说中的犬狼!”
“冲破种族樊篱,最伟大的情圣犬狼!”
“打遍人狼无敌手!”
“犬狼桑、犬狼桑、犬狼桑……”
三花头昏脑胀。
“太不像话了!一代不如一代,我就说不能瞎扩招,还招啥交换生,风气就是他们带坏的!”
秘书长四眼给她摇尾巴扇风。
“三花婶,依我说也没啥大不了的。后生崽嘛,偶像综合症,教育为主、教育为主。要不,咱把参观路线临时调整一下?”
三花叹气。
“好吧。你跑一趟,跟富贵先打个招呼。”
“得——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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