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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长岭镇是个小地方,一横一竖两条街,没有骡马店。想上县城,得跟过路的车把式打招呼。倘若没有紧急军情,辽阳县的信差约莫每个月能来一趟,把要寄的信啦东西啦打两大捆,掂在驿站的老灰马背上,在石子路上晃悠着走。老灰马脖上挂一只叮叮响的铜铃,引得小孩子们屁颠颠跟在后头。
这小镇靠近边关,治安紧要,家家户户都养狗。正街上白家肉店每天卖半扇猪,晌午收了案板,狗儿就成群围过来寻地上的肉星星。把地舔得明镜似的,才摇着尾巴聚在墙根底下,张家长李家短地闲聊。
“要谋生,最忌讳人地不熟。”说这话的是白家阿胖。虽说是哈巴狗,可毛光肚圆,看着就有身份。何况她已实足五岁了,算这镇上的寿星婆。狗们见了她,都得恭敬地夹起尾巴,叫声“阿胖婶”。
“比如寻主家吧,光有钱可不成,还得厚道。像开当铺的陈二,啃剩的骨头还留着熬汤呢,这号人家坚决不能跟。再一种是下人太多的,他们受委屈没处诉,就得跟咱们出气!胡善人家的三花,不就是给黑心小厮踢了一脚,肚里娃娃都掉了!多冤呐!你说这些个弯弯绕,咱们不教,后生们上哪打听去?是不是,老黄?”阿胖说得动情,嘴角淌出一小滩白沫。
老黄摇摇已经花白的尾巴表示同意,紧跟着又补充,“男孩多的家子也不能跟,见天拽尾巴拔胡子,没一刻清静。年轻的还好,我这把老骨头可折腾不起咯。”
“那究竟该去啥样人家?”有些性急的小狗坐不住了。
阿胖用圆滚滚的肚皮挨个儿蹭小狗脑袋,表示安抚。“慢慢来。你们这个月出窝的共三户,合计十一只。羊倌那去两只、庙祝一只包子铺一只,镇西北角新搬来那户看着不错,也能安排一只。剩的都下乡去。”
有些小狗在抗议,老黄喉咙里威严地咕噜一声,镇压下去了。
“乡下不错。宽敞,遍地吃的,打狗的来了也容易跑。”阿胖好心安抚。“也是这二年狗口不多,往后乡下还住不了呢。”
小狗们凑在一块低声商量。放羊有肉吃,当然也最辛苦,成天跑路,夜里还不能睡。包子铺那人多,得防贼,不精明的去不了。城隍庙待遇一般般,可不会随便就给人逮去炖香肉,想直接养老的去那最合适。至于刚来那家,摸不清底细,谁也不愿先吭声。
“那家人做啥营生?”终于有只胆大的小四眼举起爪子。
“我叫三花过去打听了,”阿胖费力地扬起短脖子看天色,“再等一锅饭功夫就来。”
众狗等了一锅又一锅,直到日头偏西,肚里咕噜噜叫,才看见街那头腾起一小团灰黄的烟尘,是三花呼哧带喘地跑过来。
“可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什么事?”阿胖和老黄一起问。
“那家子、那家子、那家子墙根下趴了条玩意儿!可不是咱镇上的母狗生的,从没见过那么个玩意儿!”
大家都紧张地低声嗥叫起来。
“慌也不顶事。慢慢说,究竟你瞅见啥了?”老黄咳嗽一声示意狗们安静。
“尾巴这么耷拉着,耳朵这么竖着,毛色油亮亮的。”三花卖力比划。“还有那双瞳子,黄圈儿套绿心,娘诶,我活了二三年,从没见过这样的狗!”
阿胖不安地瞧瞧老黄。“他黄大叔,是不是过路野狗扔下的?你倒说说看。”

老黄的爪子在地上划圈,寻思了好一会儿,终于下了结论。
他沉稳地向阿胖点点头,视线从左边扫到右边,把所有狗都盯得矮了一截,然后很肯定地说,“狼。”
狗群立刻炸了锅。
弓长岭镇三年前遭过狼,老黄是幸存者之一,现在**上还留着俩牙印。据说猪啊羊啊都没剩下,连小孩子都丢了好几个。亏得驻在县城的潘家军出马,射死了头狼,事儿才算摆平。而今青壮狗都没见过狼,兴奋得追着别人的尾巴乱叫。
“有一只就能引来一群。都去看看,要真是,打伙儿并肩上,”老黄眼神阴森。“——咬死。”
几十条狗蹑手蹑脚往新住户那头去,气氛庄严肃穆,屁也不敢放一声。有几只胆小的企图落跑,都被老黄带着成年公狗逮住,连踢带咬赶回队伍里。
新住户租的胡善人家屋子,不大,一明一暗两间,后头带了个小茅房。院里菜地种了点茄子萝卜,窗台上架一根青竹竿,晾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还有开裆裤和红兜兜。
老黄率狗众绕屋三圈,不曾寻到恶狼,悻悻地冲墙角使劲闻味儿,小狗们也学样。
“没有香喷喷的羊肉。”
“没有猪头猪爪儿。”
“没有鸡鸭。”
“只有酱菜缸。”
大家都很失望,头顶上悠悠地升起一个“穷”字。
“干什么!别尽顾着吃!”老黄张牙舞爪冲过来,狠咬。“在屋里面,狗日的狼崽子!”
“黄大叔,你又说溜了。”阿胖提醒。“上个月就知会过你,狗话标准化了,往后别再说狗日的。给孩子们立个好样,他们还得考级呢。”
老黄尴尬地摇着尾巴。“俺知道,就是拗口。这人日的、人日的……,听着多不顺!”
“没办法,猫协、猪协和驴协都抗议过了,牛协马协更通不过,只剩人了。横竖他们听不懂。”
小狗们低声咕噜。
“瞎扯淡,人能日出狼?”
“无所谓啦,昨天我还听白屠户骂他儿子‘小狗日的’,扯平了。”
“什么狗屁、不,人屁的标准话,改来改去,考一次两根骨头,亏死我了!”
“还是四眼你好,早早考过了,省心。”
老黄大喝一声,“安静!两岁以上的公狗在前,不到两岁的殿后,母狗和小狗在中间,给我冲啊!”
一秒钟,又一秒,第三秒……
狗众都呆在原地,眼眨巴眨巴看老黄,老黄气得胡子翘。
“为什么不动!”
“狼好凶的。”
“我小狗还没断奶呢。”
“黄大叔你见过狼,你先,咱们跟着。”
正在危机关头,屋门吱呀呀开了,踏出一只穿虎头鞋的脚丫。虎头鞋上面是红花绸子棉裤,棉裤上面是红花棉袄,棉袄上面是红喷喷的胖脸蛋。
老黄犹豫着要不要叫几声。理论上不管多大,只要是个人,狗儿就该敬三分。要是吓哭了小鬼,回去可没好儿。胖脸蛋愣愣地盯了它一阵,嘴一咧,铜锣似地大嚷起来。
“阿爹、阿爹,出来看,好多菜狗诶!咱拣肥的炖了吃吧!”
狗众集体抽冷气。老黄恨恨地哼。
“小砍头的,不厚道!”
胖脸蛋瞪圆眼,一把揪住老黄顶瓜皮。“我才不叫小砍头的,我叫武金宝。”
嘿!
地上倒了一片狗。
这娃娃懂狗话,邪了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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