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新年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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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洋是什么?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袁世凯何尝不知道躲在这棵大树下面,尽可以遮风避雨,至少,一个光鲜的前程是摆在那里的,伸手可及。
然而在袁世凯的心中,却还有着一份无法与外人言的心事。
这些年他冷眼旁观,北洋这棵大树虽然枝叶茂盛,但是根子却已然显出衰败的迹象。大则大矣,徒具其表而已。倘若有一日,中堂大人去,北洋安在否?
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已经纠缠了许久,北洋是他安身立命所在,却不是他真正想要的那个戏台。在这个世上,在他的心中,还有一个更大的戏台等着他粉墨登场。
而这个戏台,曾经就在朝廷发来电报的那一刻,让他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那个声音,猛然间迸发了出来,让他忽然目眩神迷,不能自持。所以他才不顾李中堂的猜疑,舍弃在朝鲜的前程,迫不及待的赶到了京城。
然而世事多风雨,袁世凯万万没有料到,京城的这台戏却是为他人搭好的戏台,自己只落的一个跑龙套的角色。
心中一时气苦,按着桌角猛地站了起来,盯着坐在对面的徐世昌说道,“菊人兄所言,世凯心中明白。但是戏既然已经开场,我袁世凯未必就不能搏一搏。我在朝鲜练兵的时候,他陈卓还不知道在哪里呢。真要说到编练新军,我袁世凯未必会弱于他。”
徐世昌淡淡一笑,抬手将袁世凯轻轻按了下去。
“你与陈卓的才具,孰高孰下,今日我们暂且不论。既然说到编练新军。慰庭啊,我来问你,编练新军,首在选将。将在何处啊?”
“当然是招募天下英豪,不管他是北洋的还是练军的,留过洋的还是普通地贩夫走卒,不问出身,只论才干,只要他有真本事,如何不能拿来为我所用?”袁世凯沉声说道。
徐世昌哈哈一笑,“慰庭大错矣!倘若如你所言。朝廷新建陆军学校又有何用啊?……依我看来,朝廷这次编练新军,将官必定从陆军学校的学员中选拔。慰庭你再想想,陈卓是陆军学校总办,这些学员都出自他的门下,将来放置于军中。你纵然有天大的本事,谁会听你地呢?”
徐世昌的这一番话,顿时像一把刀深深的扎在袁世凯胸口。
他所以如此热衷于编练新军,就是想像当年李中堂一手拉出淮军一样,编练出一支听命于自己的军队。有了这样一支军队,才有了他粉墨登场的本钱。如果真像徐世昌话中所言。没有实权,又指挥不动下面的人,他这么大老远的一路冰天雪地的赶过来,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这些日子聚在心口地那股热气骤然一散,愣了片刻,袁世凯有些颓唐的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
徐世昌拿过桌上的酒壶,慢慢的给袁世凯面前的酒杯斟满酒,徐徐说道。“虽然如此,却也并没有到不可为的地步……”
“菊人兄不必安慰我,世凯已经明白了,这件事怨不得谁,是我地心太急了点,没有看清楚明白,就急于入局。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此时再想回头,恐怕已经是无路可退了。”袁世凯叹息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倒也没有这么悲观。”徐世昌不动声色的一笑。随即神情一肃说道。“只是有一句话,慰庭当牢记在心。你是李中堂一手提拔之人。你与北洋之间的关系,是你怎么也掰扯不开的。李中堂在北洋一天,你就首先是北洋的人,其次才是朝廷的人。这其中地轻重厉害,你必须要分清楚。”
袁世凯微微一怔,仔细的在心里琢磨着徐世昌的话,忽然有所顿悟,靠近徐世昌沉声问道,“菊人兄的意思是说,我要在这出戏中站稳脚跟,把自己的戏份唱足唱够,就必须借助北洋的外力?”
“不是借助北洋的外力,是这出戏原本就需要北洋的戏份。世铎、陈卓和你,就好比这张三条腿的凳子,缺了哪条腿,这凳子都是立不起来地。”
袁世凯愣了片刻,紧锁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望着徐世昌哈哈一笑说道,“菊人兄大才啊!一语惊醒梦中人。世凯明日就去津门,向李中堂负荆请罪,无论如何,都要把这条断了的线,重新连起来。”
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过后,新年便到了。
宫里过年的规矩,是从除夕“请神”开始,到初五“送神”,放假六天。初六日,皇帝上朝御政。
已经在这个世界中过了一次年了,光绪对宫里的习俗也不再陌生。不过是过年期间,皇帝烧香拜佛,写春联,赐福字,办国宴、家宴,再陪着慈禧看几台戏。过了初一,再择吉日在重华宫举行茶宴联句,邀请皇亲贵胄、大学士、内廷翰林等参加,给天下臣民作出一番国泰民安的样子。
然而在这一片爆竹喜庆的气氛中,光绪的心绪却总也平静不下来。
新年过后,裁撤丰台大营和编练新军将陆续铺开,千头万绪的事情一大堆。尤其是编练新军地事情,招募兵员、筹建军饷、购置军械物资、聘请洋人教官,这里面地每一件每一桩都疏忽大意不得,而每一件事情归根结底,又都要着落到一件事情上面,那就是银子户部翁同那里,年前就已经报出了一个朝廷财政的初步预算,朝廷东挪西凑能够拼凑出地银子不过一百万两,即便开年再从各处腾挪一些,也是远远不足敷用。银子的事情,要得到真正的解决,最后还是要靠林启兆提出的开办银行的方略。
然而。经历过上一次挫折地光绪,此时面对这件事情显得更加谨慎小心。
李鸿章会不会冒着被满朝大臣攻讦的风险,再上一次开办银行的折子,这是一个很大的疑问。慈禧又会不会答应开办银行这件事情。也未可知。
在丰台大营地事情上,慈禧已经退后了两步,一步是罢免孙毓汶和刚毅,一步是同意裁撤丰台大营,编练新军。人的心里承受力都是有限的,光绪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挑战慈禧的心理底线。慈禧需要的是朝局平稳,其实光绪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还有两年就甲午了。乱,对谁都没有好处。
还有一件事情,也让光绪心里很是有些怀疑和犹豫,不知道自己这次把袁世凯从朝鲜调回来,协助陈卓编练新军,究竟会给历史带来怎样的变化。利弊之间。眼前也很难去判断。
这次袁世凯进京后,光绪故意把他凉在一边,冷落他,就是想看看袁世凯如何在这盘棋中找准自己的位置,也才能让光绪下定决心怎么去用他。然而袁世凯碰壁之后,立刻去往津门。重投李鸿章北洋的怀抱,其审时度势地精明和能屈能伸的气度,足以让光绪警惕不已。
袁世凯想要依托北洋来展布自己的手脚,用意已经很明显了。北洋并不足惧,关键是袁世凯这个人,忽然让光绪很有些头痛。他发现袁世凯身上有一种很可怕的东西,现实!非常善于利用最小的代价,去换取最大的利益。用地好便是一把锋利的刀,用的不好。可能就会伤到自己。怎么去用这个人,光绪一时颇为踌躇。
就这么心中一团乱麻,脸上还要强装笑言,熬过了春节这几天后,初六一到,光绪便立刻召集军机上世铎等人,商议裁撤丰台大营和编练新军的具体步骤。
丰台大营自从被陆军学校重创后,从上到下军心离散,换了从前,要是朝廷中传出裁撤丰台大营的风声。早就闹得沸反盈天了。这次却再无有一个人敢于出面闹事。年前世铎让兵部派员核查清点丰台大营实有兵员时,从提督托合泰以下。丰台大营官佐都表现出了漠然的态度,安静地呆在营房中等待朝廷最后的安置。
虽然如此,却还是大意不得。^^^^一番商议之下,决定由户部先从今年朝廷的开支用度中,列支30万两银子作为裁撤丰台大营的费用。由兵部派员督促裁撤情况,一个月内,丰台大营所有兵士一律裁撤,一个不留。丰台大营所部各营大小将佐,视个人历年考核情况,或调往他处,或罢官去职,发一笔安家费打发回家。

紧接着,初七日,光绪又下旨,以世铎牵头,陈卓和袁世凯协助,设新建陆军督练处,具体负责编练新军的具体事宜,而眼前的当务之急就是拟定新军编练方略。
其实关于编练新军的方略,陈卓早已在年前就按照光绪的意思,初步拟定了一个详细的条陈,呈递给光绪。此时这一番旨意,让世铎牵头,拟定新军编练方略,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当真在面子上都要架空世铎地话,恐怕这新军也就办不下去了。
一边是世铎以军机领班大臣和礼亲王的名义镇住局面,裁撤丰台大营,另一边,是紧锣密鼓的着手编练新军的前期准备工作,春节还未过完,朝廷上下已经是一番忙碌的景象。
元霄节前后三天,宫中沿袭汉俗过灯节,所谓“不夜城,灯月交,奉宸欢,暮暮朝朝”,宫中洋溢着一片喜庆的气氛。
为了抚平因为丰台大营哗变这件事情,慈禧被迫退让后失落的心情,光绪又特意下旨,扩大元宵灯会的规模,在京城内各处张灯结彩,取普天同庆之意,以示太后恩泽普降四方。
仅此一项,便不知道有多少银子又扔了出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朝局需要平衡,人的心态也同样需要平衡。女人通常都是容易记仇地,真要是让慈禧闷闷不乐呆在宫里面,不定哪天又琢磨出什么事情出来。
为了编练新军,一切不和谐地因素必须消灭在萌芽状态,时间。已经没有给光绪犯错的机会了。
新春一过,京城内刚刚恢复平静地状态,从上海那边便传来江南商贾士绅要求朝廷允许开办银行地风声,经由洋人的报纸。^^ ^^再在京报上一登,顿时舆论四起。
“西人聚举国之财为通商惠工之本,综其枢纽,皆在银行……”
“夫洋务之兴莫要于商务,商务之本莫切于银行……”
“银行成立之日,此后自王畿以及各通商码头,泉府机括,血脉贯通。或不至尽为洋商所把持……气脉流通,商民交便,利在无形,余得愈厚,归公愈多,利在有形……”
诸如此类的言论开始渐渐在京城中传开。较之从前提到与洋人合办银行,便是朝野内外一片谴责之声,这一次因为没有洋人的参与,而是提出官商合办地形式,获利的是朝廷和民间,朝野上下反对之声锐减。清议涌动中也不乏支持赞同的声音。
所以如此,也是因为光绪特意措辞严厉的告诫了翁同,让他给志锐等帝党一系的御史清流们打招呼,不要求他们刻意赞同,但是不得参与其中,破坏大局。
翁同此时已经从朝局的走向中,多少把握了光绪的心思,皇上此举归根结底还是在于编练新军。他兼着户部尚书,深知皇上为军饷之事头痛不已。办理银行,多少就是为了解决当下编练新军的军费。而再往深里想一层,编练新军,主要是皇上地亲信陈卓在办理,倘若皇上掌握了兵权,收权于帝,帝党一系的局面将从此豁然开朗……
联想到这些,翁同是满心喜悦的接受了皇上的意见,甚而还在暗中联络清流支持开办银行的举措。
舆论已经起来了,下一步。光绪等待的便是李鸿章地折子。这份折子便是光绪叩开编练新军和开办银行的敲门砖。
然而。李鸿章的折子未到,世铎倒是着急上火的带在陈卓和袁世凯到玉澜堂求见光绪。
世铎此来。正是为着陈卓所拟定的编练新建陆军的方略。
按照陈卓在编练新建陆军方略中所言,新建陆军仿日本陆军编制,拟编成两个镇,每镇辖步兵2协,共4标。又附设炮兵1标,工程兵1营,辎重兵1营。全镇计官长及司书人等748名,弁目兵丁10436名,夫役1328名,每镇人员编制为12512名,两镇共计25000余名。
别地世铎不懂,但是看到两个镇共计25000余名的人员,却是大大的吓了一跳。25000人,这得要朝廷多少银子啊!所以也顾不得许多了,当即带着陈卓和袁世凯赶到宫中。
其实不独世铎被这25000多人吓了一跳,当初在和陈卓商议之时,光绪也很是为这人员的问题头痛不已。25000多人,单是每年的军饷就接近300万两银子,再加上武器弹药、被服装备,日常训练,聘请洋人教官等开支,至少也在六、七百万两银子。朝廷上哪里弄这么多银子出来啊?
然而2年后的甲午,仅仅靠一个镇10000多人的兵力,就想和日本人几个师团抗衡,那是根本就不可能的。左思右想,光绪还是痛下决心,示意陈卓拟定了两个镇的新建陆军编制。
正好也用这两个镇地编制去压压世铎,迫他向慈禧建议,同意官商合办银行。
此刻,面对着世铎一脸惶然的表情,光绪心中并不以为然,只是拿目光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袁世凯。
此时的袁世凯34岁,正当盛年,站在世铎、陈卓等人身边,虽未说话,神情间隐然便透出一丝逼人的神采。果然是乱世之枭雄,不仅杀伐果敢,机谋权变,单是这卓然不凡的气势,便不由得让光绪想到了那个英雄迟暮的李中堂。
“陈卓,世铎以为两个镇的编制太多,这个新建陆军的方略是你和袁世凯在负责,你先说说看,究竟两个镇的编制多或少,有没有可以裁减地余地?”
“微臣以为只少不多!”陈卓断然说道,“丰台大营原有编制就在两万人左右,只是因为此空饷太多,实有兵员只在一万余人。与丰台大营相比,新建陆军地编制并不为多。其二,朝廷编练新军,不仅是为了拱卫京师,也有震慑天下之意。今日之局面,外重而内轻,没有一支相当规模的精锐之师,恐无法改变眼前地现状。故微臣以为,两个镇的编制,不仅不多,还不够。倘若将来朝廷财力有余,微臣还想向朝廷建言,组建陆军第三镇。”
话音未落,世铎已经皱紧了眉头,“陈卓的意思并没有错,奴才也赞同,但是眼下朝廷从哪里弄那么多银子出来啊?没有银子,何谈编练新军。所以奴才以为当下还是从朝廷财力着眼,先编练一个镇的兵力,以后再从长计议。不知道皇上以为如何?”
光绪不置可否的一笑,并没有回答世铎,只是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袁世凯问道,“袁世凯,你以为如何啊?”
听到皇上问自己,袁世凯赶忙肃然垂首说道,“回禀皇上,微臣以为既是朝廷编练新军,无有规模,便不能有气势,无有气势,便不能以为天下之表率。故而微臣以为,今日我大清编练新军,至少也得有两个镇的规模,方能彰显我朝廷振兴国势,首在治军的主旨。”
哦,光绪略微有些惊奇的看着袁世凯,心中也不由得暗暗感慨,袁世凯的这一番话,确实说的漂亮之极。
“可刚才世铎也提高了军费的问题,朝廷眼下的局面确实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出来,你们的想法虽然好,总要有银子才能贯彻实施啊。”光绪不动声色的问道。
“微臣早已想过这个问题了,要筹措军费,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说着,袁世凯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子,恭谨的递给光绪说道,“微臣恭请朝廷以官商合办之形式,开办我大清的银行,以期富国强兵。”
光绪不由得一怔,接过袁世凯的折子展开来看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
李鸿章啊,李鸿章,到底是精于朝局,老谋深算,让袁世凯来上这份折子,这个算盘打的好精啊!甲午的大幕即将徐徐拉开,面条也在寂寞中,呼唤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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