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场面、情面和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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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澜堂内,西洋座钟忽然的一声脆响,将陷入一片震惊和茫然中的吴绍基惊醒了过来。
猛然抬头,看到皇上正不动声色的望着自己,吴绍基慌得赶忙俯身跪下说道,“皇上恕罪,微臣有些走神了。”
光绪目光一闪,摆了摆手淡淡说道。“朕喜欢用两种人,一种是简单的人,惟其简单所以直接,另一种人是聪明的人,惟其聪明所以知道进退。你是一个聪明的人,所以朕对你也无需隐瞒什么。处在朕这样的位置,没有些许的手段和心计,必定是死路一条。这个世上,又有谁愿意跟着一个善良但是无用的皇上去送死呢?”
“微臣谨记皇上教诲。”不知不觉,吴绍基发现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光绪不以为然的一笑,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吴绍基站起来说话。
“朝廷已经下了旨意,召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大臣袁世凯进京,这个人你或许了解的不多,但是朕很清楚,有能力,有手腕,做起事情来果断而无情。论起心计来,陈卓恐怕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你回到世铎身边后,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要多把心思放在这个人身上。朕要用他的长处,但却也不能受制于他的长处。”
对于袁世凯,吴绍基确实了解的不多,只隐约知道他是北洋李鸿章器重之人。正是李鸿章的极力举荐,袁世凯才被拔擢为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大臣,总揽朝鲜一应大小事务,成为事实上的朝鲜王。此刻听皇上特意提起他,而且能够让皇上下如此的评语,心中也是暗暗留了神。
“据微臣所知,李鸿章一直没有离开京城,似乎正是因为不愿意调袁世凯进京,协助陈卓编练新军,想竭力劝说太后收回旨意。微臣担心到时候。李鸿章那里恐怕有些难办。”吴绍基想了想说道。
“李鸿章的心思朕清楚的很,他是不想搅进京城里这趟浑水中。只是眼前的局面就是这样,世铎不懂兵事,他要是再不入局,太后会真的放心吗?”一丝嘲讽的笑意从光绪嘴角悄然滑过,瞬间又变成冰冷的神情。
“朕给李鸿章准备了三碗面:场面、情面和体面。让他躬身入局。是朕给他和他地北洋一个机会,于北洋有百益而无一害。他是宦海风波中的老臣,不会看不明白其中的厉害。真要是一意孤行,逼着朕撕破脸面,翁同那里还给他准备了一大堆弹劾北洋的折子,朕编练新军的第一步,恐怕就要拿他的北洋开刀了。”
还有一层意思光绪是没有说出来地,对付李鸿章的北洋,他早已胸有成算。此刻更多的是让吴绍基也放下心来,安心办差。
吴绍基心中一震。刹那间便明白了光绪这些话地深意。
只有李鸿章躬身入局。让深通兵事地袁世凯协助陈卓编练新军。太后才会真正放下心来。要是李鸿章执意不允。朝堂中立地便起波澜。李鸿章在朝中地奥援孙毓汶已经被罢免了军机大臣地职务。新进军机地翁同又素来和李鸿章不睦。再加上满朝大臣。各省督抚。眼热不忿李鸿章北洋地人不在少数。到时候只需北洋权重四个字。收北洋之权。行编练新军之实。舆论一起。便可立刻压得李鸿章喘不过气了。
“微臣明白了。”吴绍基怀着深深地敬畏。无声地点了点头。
京城贤良寺内。一大清早李鸿章便命从人收拾行囊。准备即日回津门。
李鸿章这个忽然地举动。让他地女婿张佩纶也感到有些奇怪。在京城已经很呆了些日子。原本李鸿章是一直想说动太后。尽量避免让北洋参和到编练新军地事情中地。没想到今日一早。李鸿章便忽然萌生了去意。而且去意坚决。
百思不得其解。又见李鸿章脸色有些难看。张佩纶也不敢多问。匆匆走出房间招呼手下人准备离开地事宜。至于何时回津门。他此时也有些茫然。最后还是要看中堂大人地意思。
这么忙碌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李鸿章身边,这时候。张佩纶才忽然注意到桌上放着一封电报的抄件。
张佩纶不觉一怔。一撂衣襟下摆坐了下来,将抄件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从津门那里发过来的,说袁世凯已经到达旅顺,不日将到达京城。
袁世凯何时从朝鲜动身的?怎么事前连一封电报都没有?张佩纶皱着眉头,再看一直沉默不语望着窗外的李鸿章,神情竟是异常地萧瑟。张佩纶顿时明白过来,中堂大人忽然决定离开京城,恐怕和袁世凯到达旅顺这件事情有关吧。
“中堂大人莫非是为袁世凯得到朝廷旨意后,未曾向中堂大人请示,便擅自离开朝鲜入京一事而愁闷啊?”张佩纶手捧电报,叹了口气说道。
“幼樵是如此看老夫?”李鸿章冷冷的哼了一声,两眼望着窗外漫天飞雪,高大而瘦削的身躯一动也不动。
“他们袁家和北洋是什么渊源啊?从他袁世凯的叔父袁甲三开始,他袁家就和北洋恩接义连,枪林弹雨中一路滚过来的,那是什么样的情份?这些年若没有我李鸿章的大力提拔和举荐,他袁世凯能一步步走到今天?我待他有如自己的子侄,不仅因为以前的情谊,更加因为他袁世凯是个不可多得地人才,我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吃他的飞醋?”
话虽如此,但是张佩纶心里明白,袁世凯未向李中堂禀明情况,听候李中堂的意思,便擅自离开朝鲜回到京城,其实已经让中堂大人大为光火。
“中堂大人,以我看来,袁世凯恐怕是不知道这朝廷内的水深。他一直在朝鲜那边主持朝鲜的事务,对朝局政争知道的并不多,尤其是编练新军这件事情,牵涉着帝后之间的矛盾,他可能并不知情,所以才会贸然的赶了回来。”
“他不知情?!”李鸿章忽然转过身。脸上说不出是冷笑还是苦笑。“他袁世凯的心思恐怕比你幼樵要玲珑地多,会看不明白眼前地朝局,会不知道朝廷里地水有多深?……我向来以为我是了解他袁世凯地,深通谋略,胆识过人,热衷功名的心思也重。www.shudao.net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功名心会大到如此的地步,可以不计利害,不惧风险,硬是要削尖脑袋一头扎进京城的漩涡中……”
话未说完,一口痰涌了上来,李鸿章是抚胸咳地不停。张佩纶见状,急忙递过一杯茶水,小心的服侍着李鸿章缓过气。
“中堂大人何必自苦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袁世凯非要把自己放进这趟浑水中,那就由他去吧。”张佩纶抚着李鸿章的背劝慰道。
过了会儿。李鸿章才调匀呼吸,喝了口茶水说道,“幼樵此话差矣!表面上看,他袁世凯是奉朝廷旨意,与我北洋无干。可是在朝廷中的人看来,袁世凯本就是我北洋的人,和我北洋其实就是连为一体的。我北洋原就已经备受猜疑,此时再搅进编练新军这件事情中,稍有风吹草动。后果不堪设想啊!……我为何要留在京城苦苦坚持?不就是希望他袁世凯能够在朝鲜寻出一个不能脱身的理由,拒绝回京,对他也是一个保全的意思。不曾想他袁世凯不管不顾,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正说话间,忽然下人进来禀报,宫里派人来了。李鸿章和张佩纶不觉一愣,赶忙整肃衣装,迎了出去。
客堂内,皇上身边的太监小恭子捧着一个匣子站在中央。见李鸿章和张佩纶进来,微微一笑说道,“皇上口谕!”

李鸿章和张佩纶急忙跪下,只听小恭子不急不缓地声音徐徐念道,“近日朕夜读李鸿章当年进京赶考时所作诗篇十首,获益良多,感悟良多。李鸿章多年来不惧讥讽,不畏劳苦,一心办理洋务。开创出北洋今日之局面。朕心知之,亦慰之。故朕特意誊写李鸿章诗一首。赐予李鸿章,以表朕勉励关怀的心意。”
宣读完皇上的口谕,小恭子毕恭毕敬地将手中捧着的匣子递到李鸿章手中,忙又依照规矩给李鸿章请了安,便先行告退。
平白无故的,皇上忽然赐诗一首,李鸿章和张佩纶一时都有些茫然,望着匣子里的那卷纸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李鸿章扬了扬手,“打开看看吧。”
张佩纶轻轻将已经裱好的长幅展开在桌面上,定睛望去,上面赫然是李鸿章当年进京赶考时所作的那首诗:“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
和皇上平日温和端正的字体不同,这首诗的字显得随意而潦草,似乎是一气呵成一般,在笔锋勾画间,隐隐透出些许掩饰不住的激荡之意。顿时,李鸿章和张佩纶都有些怔住了。
皇上为何会忽然赐这首诗给中堂大人?张佩纶皱着眉头,眼神中全是一股深沉地迷茫。
耳边却听到李鸿章仿佛自言自语般吟诵着: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
客堂内,李鸿章的声音显得苍老而深沉,那诗中曾经的意气风发,此刻在李鸿章口中,竟然变得无比消沉和伤感,似乎只是一个老人在感怀旧日的时光。
忽然间,李鸿章仰天大笑,目光中隐隐透出无限的感慨和无尽的惆怅。“幼樵知道皇上为何赐诗于我吗?”李鸿章笑容一收,目光如炬。
张佩纶摇了摇头,要说皇上将自己写的诗赐予李中堂,多少还能理解,皇上将李中堂当年的诗誊写一遍,再赐予李中堂,这其中的意思就复杂多了。
“皇上是在用这首诗暗示,我李鸿章老了,往事已矣,不复当年地豪情了。”李鸿章有些自嘲的一笑,接着又说道,“或许皇上也还有一层意思,幼樵,你来说说看,皇上另外一层意思是什么啊?”
张佩纶心思极快。李鸿章刚一点拨,便明白了其中的所以然,静静的站在一旁说道,“皇上的意思是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中堂大人老了。可皇上正青春年少,意气风发。”
李鸿章呵呵一笑,将手一拍说道,“正是此意。你去吩咐下面的人,今日我们就动身回津门,给太后皇上辞行折子我早就备好了,一会儿你跑一趟,给我递进去。咱们还是回到咱们的北洋,坐看风云变幻吧。”
张佩纶答应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问道,“莫非皇上赐诗的目地。就是暗示我们不要再管编练新军地事情,皇上自有主张?”
“未必如此,也未必不如此。”李鸿章淡淡一笑,“人心中地东西,有时候只能去猜,猜对了或许就万事无忧,猜错了有可能便是万劫不复。或许,真的如皇上所言,老夫老了。是英雄迟暮了……”
一声长长地叹息,李鸿章招了招手,将张佩纶叫到身边,“老夫不是怯弱之人,也断然不会因为皇上这么一点意思,便改变自己的主张。这些日子老夫其实也想了很多,我李鸿章不愿让北洋掺和进京城里地这些权利之争,不是为了我李鸿章个人,而是为了整个北洋。北洋一旦卷入。势必成为各方势力追逐攻讦的焦点,随时都可能被人借题发挥,随时都可能被人踩在脚下……”
“老夫确实老了,心气也不如当年了。可这些日子仔细的琢磨,也慢慢明白了一些东西。其实这盘棋从一开始,我们便已经受制于皇上了。你想想看,去年春节我们从林启兆手里收获了100万两银子,北洋上下人心鼓舞,多年的欠饷发下去了。北洋水师的弹药也解决了一部分。该办的事情也能够腾出手去做一些了。而今年,林启兆更是从北洋手中接管了江南制造局、上海织布局。凭借其家族在上海商界的实力,经营的风生水起,我北洋在财力方面对其的依赖也日益加深。前不久,甚至还有人建议老夫将轮船招商局都一并交与林启兆管理。现在想想,皇上地这一步棋子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老夫可以不惧翁同之流的弹劾,但是北洋不能没有银子啊!”
“所以中堂大人决意回津门,中堂大人就不怕因为袁世凯,而将整个北洋都牵涉进朝局之争中吗?”张佩纶搀扶着李鸿章缓缓坐下,又拿过一个垫子放在他地头颈出,轻轻问道。
“老夫原想着在京城里面拖着,等袁世凯寻到一个在朝鲜无法脱身的理由,以老夫的身份出面说服太后,想必不会有多大问题,这样在明面上也不会得罪皇上。可是没有想到袁世凯竟像患了失心疯般,如飞蛾扑火,弃北洋于不顾。权衡之下,老夫此刻只能是退让一步了。说老夫老了,笑话!我李鸿章不是英雄迟暮,是英雄气短。朝廷要是能足额足数拨付我北洋的银子,我李鸿章何至于忧谗畏讥,困顿如此!”李鸿章冷冷一哼,目光中隐隐闪过一丝寒光。
“想不到皇上如此年轻,心思便如此缜密,心计又是如此深沉,真的有些让人匪夷所思啊。”张佩纶忍不住感慨道。
“有时候,我是真的希望皇上是聪明睿智的君主,能让这个积弱已久的国家幡然振兴。有的时候,我又害怕皇上是聪明睿智地君主,帝后之争,稍有不测,立刻便是祸起萧墙,朝廷乱了,国家就更乱了。这么些年来,我就是这么夹在中间苦苦熬着,也不知道何日才能熬到头啊……”李鸿章将头靠在椅子上面,微闭着双眼,像是沉睡了一般,声音越来越轻。
当日,不顾漫天风雪,李鸿章带着张佩纶等人,匆匆赶回了津门。匆匆而来,匆匆而归,无限惆怅似乎都化于漫天风雪中了。
在李鸿章离开京城的同一日,袁世凯也在旅顺登上马车,向着京城疾驰而去。
冬季已经封冻,从海上前往津门是没有办法的了。为了赶在年前到达京城,袁世凯只能不顾一路颠簸,催促着马车向京城奔去。随行的从人倒也知情识趣,这日特意在马车中温上了一壶酒,借着几许的酒意,袁世凯挑开车帘向窗外望去。
人生际遇,几番起伏,便如此刻这片白茫茫的世界,看不清楚也看不明白。
回想当年,因为在朝鲜镇压开化党人的叛乱,被人扣上了“擅启边衅”的罪名,中日谈判时,日本派伊藤博文来天津,更是提出惩办袁世凯的要求,内外交困地处境中,他自己不得已施展以屈求伸的策略,托故母病,请假回籍。
正当他以为人生之志不复施展的时候,几个月后,李鸿章便向朝廷举荐他为驻朝鲜商务委员,并专程在津门相候,对他笑言道:“今如演戏,台已成,客已请,专待汝登场矣。”从此,开始了他在朝鲜的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而此时,想到京城内的一场大戏也已经将要开场了,吉凶祸福,孰难猜测,袁世凯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绝然的神色。
人生这场大戏,就如同一场赌博,要么不赌,要赌就是身家性命全押上,也不枉轰轰烈烈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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