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人心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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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和辜鸿铭到京后的第三日,光绪便在玉澜堂召见了两人。准确的说,是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在内心深处对这一时代最杰出的两位学者表达敬意。
说起来,严复和辜鸿铭都受过西方的教育,但是两人身上却有着迥然不同的差别。
严复致力于翻译西方哲学社会学说及自然科学著作,主张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所谓鼓民力,就是人民要有健康的体魄,要禁绝鸦片和禁止缠足恶习;所谓开民智,就是以西学代替科举;所谓新民德,就是废除**统治,实行君主立宪。他强烈反对洋务派“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观点,主张“体用一致”,从政治制度上进行改革,提出“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和”的方针,对中国近代思想启蒙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
而出生于南洋的辜鸿铭,虽然受过严格和完整的西方教育,精通9国语言,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捍卫者。他第一个将中国的《论语》、《中庸》用英文和德文翻译到西方。凭三寸不烂之舌,向日本首相伊藤博文大讲孔学,与文学大师列夫•托尔斯泰书信来往,讨论世界文化和政坛局势。他那篇在西方世界引起轰动的《春秋大义》,以理想主义的热情向世界展示中国文化才是拯救世界的灵丹,当时很多西方人崇信辜鸿铭的学问和智慧,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
他在北京大学任教时,曾梳着辫子走进课堂,学生们一片哄堂大笑,他平静地说:“我头上的辫子是有形的,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闻听此言,狂傲的北大学生一片静默。
虽然有着如此强烈的反差,但是光绪知道,正是这两人身上的复杂和矛盾,深刻的体现了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在面对三千年未有的变局时的挣扎和努力。正像辜鸿铭所说的那样,乃至于光绪穿越前的那个时代,仍然有很多人提到中国近代这段历史的时候,只是看到了头上的那根辫子,苍白而肤浅的高喊打倒满清的口号,却看不到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不能构建文化价值体系,不能重塑国民精神,这个国家就永远走不出无知和蒙昧。
而这两人,正是黑暗中的先行者,只不过两人选择的方式有所不同。
面对他们,光绪拘谨的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的请教着开办京师大学堂的相关事宜。他的态度,甚至让坐在一旁的孙家鼐也大为惊诧。
“说到学问,你们都是朕的老师,是这个国家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是我们的这个国家,闭塞的太久了,也落后的太远了,最让朕忧虑万分的是,这个国家中还有太多太多的人看不到,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所以朕特意请两位担任京师大学堂的正副总教习,不仅是要为国家培养人才,更重要的是引领风气之先,以微末的星火,驱散国人心中的无知和愚昧。当然,开办京师大学堂必定会困难重重,遇到各种各样的阻力,在短期内未必就会有成效,你们两位也要有心理准备,但是朕始终坚信一点,只要坚韧不拔,星星之火,亦可以燎原。”
对于光绪的一番话,严复和辜鸿铭都非常明白,也深知开办京师大学堂的艰辛,绝非一朝一夕可以见到成效的。我看书_斋沉默了一会儿后,辜鸿铭说道,“汤生有一事不明,京师大学堂是以西学为主,还是以国学为主啊?”
“朕考虑还是要以西学为主,国人和先生不一样啊,先生精通9国语言,获得过13个博士,对西学的研究让洋人都惊叹不已。但是国人对西学的认识就像一张白纸,需要好好的补上这一课啊。所以朕特意从张之洞身边把先生请来,就是想请先生多多翻译西方的著作,为国人打开一扇窗口,只有中西贯通,方才有资格比较优劣。”光绪恳切而坦诚的说道。
说到这里,光绪又转头对严复说道,“像赫胥黎的《天演论》,对于打开民智,救亡图存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朕盼望先生及早翻译过来,给学子和国人以启迪。总之,朕希望京师大学堂的办学方针是兼容并包,需要请哪些教员,开设什么课程,你们商量斟酌办理,朕一律照准。”
《天演论》是严复在甲午过后翻译的,光绪刚刚差点一不留神把“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句话说了出来,但是他再狂妄大胆,也不敢把这句话放在自己头上,贪天之功。
听到光绪如此坦率和恳切,严复和辜鸿铭都很有些意外,似乎也没有想到皇上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沉默片刻后,两人都起身拱手说道,“臣必不辱使命,按皇上的意思,竭尽全力办好京师大学堂。”
光绪也站起身来,走到两人面前轻声说道,“朕这点粗陋的学识,哪里及得上两位先生的大才。该怎么办理,你们放胆去做,不要顾虑朝廷中的大臣。等京师大学堂开学那天,朕还要亲自前来主持,朕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看到,朕开办京师大学堂的决心。”
其实严复和辜鸿铭两人对于办学的思路是不尽相同的,这一点光绪心里很清楚。请他们两人共同主持京师大学堂,就是希望以不同的方式去打开国人封闭已久的心灵之窗,只有矛盾的东西才会让人懂得去思考。
说完这些话后,光绪也不再多说什么,和这两人谈论学识,光绪自己也知道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对于学校的具体事务,光绪也不想过多干预,一力委托给严复和辜鸿铭,并特意叮嘱孙家鼐多多扶持帮助。
京师大学堂和陆军学校不同,不会招致朝廷过多的猜疑,所以进展还是比较顺利,修建校舍,聘请教员,主持学生的入学考核等,在严复和辜鸿铭的全力主持下,更加上孙家鼐利用自己在朝中的威望和人际关系,都很快取得了进展,各种准备工作也日渐完备。
但是朝野上下,却隐隐潜伏着一股无比巨大的暗流,表面上看是徐桐等人的反对,事实上,却是士大夫清流们对于西学的顽固抗拒。虽然在光绪的强力打压下,暂时有所收敛,但是光绪心里很明白,现在才刚刚开始,真正的战争还在后面。
而这个世界上,最激烈的莫过于人心的战争了。
………
与京师大学堂引起的暗流汹涌相比,陆军学校倒显得平静许多。从建校起就似乎一直是被遗忘的角落,朝廷中的大臣都基本上不往陆军学校的事情上沾惹,而陆军学校从一开始就隐隐独力于朝廷之外的架构,也在事实上避免了各种干扰。

然而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光绪十七年八月,陆军学校建校两个月后,军机上的大臣们忽然出人意料的纷纷光临陆军学校。
先是孙毓汶以兵部的名义,到陆军学校检查学员们的训练情况,对陈卓等人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紧接着,世铎又带着军机上几位大臣来到陆军学校,对有功人员进行表彰,连霍斯特也没有落下,被朝廷特旨赏赐了一个三品的顶戴。不过这个霍斯特也确实倨傲的可以,居然大大咧咧的站在那里,既不谢恩也不说话,一脸的冷漠,让世铎等人很是下不来台。后来还是吴绍基出面打了圆场,以霍斯特不懂朝廷规矩为由,替霍斯特把封赏接了下来。
所有的赏赐中,陈卓的赏赐明显是最重的,他原本是副将的头衔,居然又被加了一个兵部侍郎的头衔,这和朝廷的规矩太不符合了。陈卓本打算力辞的,还没有开口,世铎又以太后的名义赏赐陈卓黄马褂一件,硬生生把陈卓的话都堵了回去。
朝廷的这一番举动,虽然动静不太大,但是落在有心人眼里,都隐约看出了些端倪。朝廷对陆军学校的态度已经转了一个大弯,从最初的顾虑重重,到现在的极力拉拢,多少也可以看出了陈卓、吴绍基、杜怀川这几个皇上提拔起来的人,如今在太后心中的份量。
陈卓虽然对于朝中的事情,并不像吴绍基那般精明剔透,但是朝廷从最初的冷漠到现在的忽然热情,他也隐约的看明白了一些。更加上这次给自己安上一个兵部侍郎的头衔,官职倒是升的很快,而且还不伦不类的又是文职又是武职,单是这样一个兵部侍郎的官衔,就让陈卓琢磨了很久。
兵部侍郎当然要受兵部的管辖,而顶头上司就是孙毓汶。看清楚了这一点,陈卓再联想到当初皇上对自己的一番话,也是慢慢懂得了这其中的味道。朝廷,或者说是太后想要极力拉拢自己,陈卓心知肚明,也知道自己现在其实就是架在火上烤,但是在他心中,早已经下定了决心跟随皇上。
不仅仅是因为当初皇上提拔了自己,并且委以重任,而更加是因为在这个世上,在朝廷当中,或许也只有皇上能真正明白自己心中的抱负,而他自己,也领悟了皇上的励精图治的用意。
士为知己者死,不过如此而已。
当然经过了这些时间里的历练,平常也听吴绍基说了很多,陈卓也懂得这样的局面必须小心驾驭,出不得半点差错。今日的封赏,说不定明日就是罢官去职,所以在表面上,陈卓对世铎等人还是毕恭毕敬,虚以应付,尽量不让世铎等人产生疑虑。
应付这些事情让陈卓颇为头痛,但好歹还是辗转腾挪勉强支撑着。而陆军学校学员中隐隐暴露出的一些苗头,却让陈卓心生警觉。
陈卓在北洋武备学堂呆了半年的时间,此时又担任陆军学校总办一职,在原来北洋的学员中也慢慢培养了几个心腹亲信。
前几天,一个叫赵方凯的学员暗地里向陈卓禀报了一件事情。近来,陆军学校的一些学员频繁联络,暗中成立了一个秘密的小团体,而居中主持的便是杜怀川的表弟杜振武。
虽然现在这个团体的规模并不大,只有几十个人,也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但是任由这种局面发展下去,最后会出现怎样的状况陈卓非常的忧虑。在他的眼中,陆军学校的学员就应该是一个整体,才能在日后形成凝聚力和战斗力。任何小团体的存在,都会在无形中破坏陆军学校学员们的团结。按照他的意思,这样的团体绝不允许存在,而且必须被取缔,才能保证指挥的统一。
而问题的关键是,暗中主持的人是杜怀川的表弟杜振武。这件事情到底是皇上的意思,还是杜怀川自己的意思,陈卓颇为费解,也就不敢轻易作出什么举动来。他反复思虑。本来准备坦然向皇上禀明,听候皇上的裁决。可是近来皇上忙于京师大学堂的事情,到陆军学校来巡视,也大多和霍斯特等人商量军校的军事训练,一直都找不到单独的机会面见皇上。
左思右想,陈卓别无他法,也只好找来吴绍基商议。没想到吴绍基听完他的话后,全无丝毫的惊诧,一脸的不以为然。
“少文说的这件事情,其实我前些日子就知道了。而且少文恐怕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吧?”吴绍基面带微笑,从容的摇着扇子说道。
“子安兄有什么话,请尽管明言,我心里也好有个方略。军队不比朝廷,拉帮结派是很容易出事的,我很放心不下。”陈卓皱着眉头,望着窗外列队走过的学员说道。
“据我所知,这些学员在加入这个团体前,都要举行一个仪式,向皇上的画像宣誓效忠……”吴绍基目光深沉的一闪。
陈卓心中一动,猛地站起身来,低声问道,“莫非这一切都是皇上的意思?”
“当然是皇上的意思,少文难道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杜怀川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背后搞这些名堂。况且他是皇上的心腹,又怎么会背着皇上生出这些枝节出来。”吴绍基从容一笑,看了陈卓一眼说道。
“可是……”陈卓沉着脸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心中也是这样猜想的,可是倘若真是如此,皇上为何不对我们明言,莫非是信不过我们两人?依我这些日子和皇上相处来看,皇上断然不是这样的人。”
吴绍基看着陈卓一脸茫然,拍了拍陈卓的肩膀,“这不是信得过信不过的问题,少文啊,你还是应该好好参详一下帝王心术。天威难测,做皇上的倘若心里面想的都让下面的人看穿了,这个皇上还当得有什么意思啊?”
话虽然如此,吴绍基却深知,皇上这样做多少也有些是不放心自己。只是这一层意思,他不能向陈卓明言。
“这其中的细节,子安兄又是如何得知的啊?”陈卓思量着吴绍基的话,忽然仰脸问道。
吴绍基抬头望着半空中沉默了片刻,悠悠说道,“我也不瞒少文,这些人当中,有一两个是我的人。”
陈卓顿时怔在了原地,盯着吴绍基看了半天,冷然问道,“子安兄这是何意啊?难道子安兄心里是向着礼亲王世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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