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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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里出发,那里是我的家乡,那里有许多村庄,或许带着我的出生,也可能带着我的死亡.
村子最后排的巷子的中央,是我家的院落.前院一棵20多岁的核桃树,其他角落里几棵枣树.这两年院子里有了点变化.
修盖了高高的门楼,安上了红红的大门,看着很喜气.
推开大红门,一条水泥路宽宽地铺在院子中央,这条水泥路盖住了原来土地的地面,使院子看起来比以前平整了好多.
就在一年多前,那扇很破的生锈的铁门象一个年愈花甲的老太太前胸的褴褛衣衫在冬天的大雪里和秋天的雨水中萧瑟封闭着,小孩子顽皮地推来推去,能发出枝桠枝桠的声音.
因为那大红门的原因,我走到家门口时,会有一种认不出来的感觉.这个时候倒会怀念那扇破铁门_虽然它并不能真正关住院子.
我的心境,始终厌恶着贫穷闭塞的村庄,一如我曾经那么厌恶自家院子里的那扇破铁门.在外上学,见到过同学家里干净发亮的瓷砖地面,一间间小却温馨的房间,当我放假回到自家,站在看起来傻高傻高的屋顶和宽敞的灰石灰面的墙面时,便觉得压抑和生硬.真穷啊,有钱盖了房子,却没钱给这个灰色的房子刷上干净的白漆,铺上发亮的白瓷砖.
可是年迈的父母,他们却欣喜着院子里的一切的新变化.从三间土房子变成五六间宽敞的砖瓦房已经很好了,而且在房屋的外面至少贴了瓷砖.
等弟弟们逐渐长大,我面临结婚,门楼才修了起来,刷了两间房子用来住人,装了明亮的灯泡,屋子里仍然没有漂亮的家具,可是他们觉得这样已经足够了.可是房间的门上的红漆已经开始掉渣了.
我算是村庄里出的一个女大学生,而且还上了研究生.村里的人聊起来,都是称赞和表扬,记得前两年每次回去,家里有学生的邻居会让家里的孩子都来我家询问学习的秘诀之类,我也成了这些孩子们学习考大学的榜样.
后来,聪明点的,家里稍微富裕的家长都很重视起了孩子的教育问题,砸锅卖铁,拼命地在地里死干着供养着孩子上学,村里的大学生渐渐月来月多起来.
而我,也嫁给了一个外地的男人.因为觉得他对我还不错.要是一直在农村长到20多岁的女孩子,都不会嫁那么远,因为自己的亲人都在本地,嫁那么远,人们都觉得会很惨,要是被男人家里人欺负了,自己家没人帮忙.一般自己非要嫁的远的被村里人说成"野货".
可是随着现在农民工越来越多,村子里半大不小的男孩子女孩子都出去打工了,跑的都很远,去南方的不少,这些女孩子回来的时候,要么带着一个外地的男孩子一起回来,和家里人商量着结婚,要么就已经和别人同居过被人抛弃了,回到老家等着家里再给她说一门亲事,嫁到附近的村子里开始种地,过安分守己的日子.
出去打工的女孩子的前途一般就是上边两种,男孩子似乎要自由一些.如果一家的男孩子从外地引回来一个姑娘,只要姑娘家愿意,男孩子会被认为"有点本事,带回来个媳妇"之类.有的男孩子在外地一直打工,打的好的,就在我们那的市区里买个房子,再打上几年攒点钱回家开个店,做个生意之类,这样的算是比较成功的,更成功的是在打工的城市落户,在大城市买了房子,取了媳妇,有了稳定收入,孩子将来也落户在大城市,但是这样的例子实在少之又少.
象我这样通过上学这条路出来的,在农村人的眼中,是最好的罢,他们都认为是祖坟上冒了青烟的原因.
可是他们不知道,其实读书人也分三六九等,我冲其量也就是个在城市里打工的女孩子.
其实,他们也狡黠地知道:谁谁谁在外边才是真的有本事.谁谁谁在外边弄成事了就顾了他自己.谁谁谁一辈子在外边没弄成事.
他们认为的最厉害的,还是在京城里当官的,小农意识里:权和钱从来不会分开.但是这个小农意识确实是最精粹的对中国最广大人民的心理的一个概括.
这个道理在中国至少是完全正确的.有权的人一定有钱,有钱的人通官好通,拿钱可以买官.
所以村庄里曾经出的一个大学生在京城里当了高官,所以村子里的家盖起了村里最好的三层楼,装修的很好,他的母亲没享上儿子的福,没过完新年就去世了,去世前儿子通过关系找到省会城市顶级医院的医生亲自为母亲坐诊,去世后,隆重地下葬,市区级的领导送来了花圈,算是告慰一生辛苦的母亲.
村子里同样快要老去的老太太们看着那样宏大的场面,唏嘘不已.有的叹息着:这老婆子这么走,这一辈子值了.自己到时候是啥样,还不晓得拟.
而这个在京城当官的人,他的几个电话,本来没文化的弟弟们都有了光明的前途,一度嫌弃他们家穷的三弟弟的媳妇离婚后心里后悔了.他的三弟弟去了温州的工厂,今年回家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入画似玉的老婆___扬眉吐气的感觉大概是这样的吧.
这样的人,村子里才会觉得是真正的有本事的人,这样的家庭的发家过程也一直是村庄里的人津津乐道的茶余饭后的绝好谈资.
如果这样有本事的人能因为自己的飞黄腾达给村庄里的人们办上几件事实在在的好事,那么村庄里的人也一定会说很多他的好话的.他们家的人必然更会受到村子里的人的尊敬.

要是在一年前,我大概不会专门以村庄为对象写上一篇文章,因为我始终迷惘我自身的身份.我不知道和村庄之间到底是蛋清还是蛋黄,还是搅和在一起的鸡蛋.
因此,我始终没有去观察这个我曾成长的村庄的电点滴地.
在科学家所说的,人的脑子在25岁彻底成熟的时候,我对村庄的认知才第一次这么清晰而成熟.
值得纪念的日子,2008年的国庆节,我在嫁人一年之后回到村庄.我要用我的眼睛去看这个村庄.
而我做到了.
我将我记忆里灰色的童年和无蒙蒙的村庄和现在的我连接了起来.终于,我实现了一次,我精神内在的一种跨越.大概是外人无法理解的一种感觉.
村庄变化是很大,更象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东家西家的事情,人们吃完饭一聚,三两句便整条巷子都知道了.
我回家,穿过一条巷子,随着母亲去村庄外的田地里,三言两语,母亲便告诉我这家那家的近况.这些邻居都是不得不去关注的人.
谁家的女儿嫁了外地,生了孩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丈夫也没来个音信;
谁家的大儿媳妇自从守寡后一直不愿意改驾,今年却有一个小她好几岁的年轻小伙子自动上门做丈夫;
谁家的男主人突然得了怪病,以前夫妻两口子做着小生意红红火活,现在却只能顾着做做地里的那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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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一个样子,一家都有一家的难事,一家都有一家的日子.
而我最有印象的是我小时候的好伙伴,和我同龄.
她原来在外地的工厂打工,一年回家,打扮的洋气如同城市女孩子,却因为父母不同意嫁到外地,回家后嫁给一个在镇上小学教书的外编男孩.流产两次的打击让她现在身材走样的很厉害.我正在和母亲聊天,她来家里取螺丝刀修她们家的洗衣机,一笑之间,却让我看出一丝沧桑和生活的折磨的影子.没正眼看我,也不同我象以前那么亲热,便走掉了.
时间会改变人,让人变的美丽,象以前的她,让人变的成熟,象现在的我.可是也会让人不止不决地承受了它的摧毁,让人觉得惋惜,而她却不自觉.
凡是我回家,总要去看望外公和外婆,外公自从去年做了前列腺的手术后,一向行动不灵的他现在住着拐杖,走路很吃力,看上去总是一不小心就要半道在地的危险.而外婆也拼着最后一把力气,服侍着外公,即使这样,外公的脾气却仍然那么坏.在我离开他们家的时候,外婆还提着一包枣子让我带去,车开动了,土冒起的烟将外婆的身影也吹散了.
三姨的地里每年收入不多,三姨夫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在镇政府给人家做饭的活,亲人们却担心着他的脾气爱得罪人,干不长久.三姨的大儿媳妇自从嫁进家后,便越发地对三姨不恭敬起来.婆媳的关系因为她自己闹的不可收拾,好好的家被搅乱.
从我家的村庄到外婆家的村庄,从那条巷子里的老邻居到外婆的子女,母亲的兄弟姐妹.我完全地看到了,以前不懂得,现在也渐渐懂了.
对所有的一切,我能做什么.
我听着母亲的教导:小时候受到很多人的恩情,现在有能力了,在外上班,要都去看望.便去看望那代替奶奶照看小时侯的我的干奶奶,她的腿摔的骨列,只能坐在没有阳光的房子里,还在操心着干姐的离婚的事情;我给二娘使劲塞了100元钱,因为我上学的时候二娘的生活富裕,母亲曾经借二娘二伯的钱供我上学,可是二伯去世后,二娘顶着堂哥和堂姐的阻力改嫁的那个老头子得了脑血栓,二娘晚年的尴尬和辛苦也是可想而知的.干姐姐的丈夫因为出了工伤事故得了17万的医疗赔款后却担心干姐姐卷钱走人,便抛弃了孩子和妻子,一个人跑掉了.我也答应了帮她询问关于离婚起诉的事情.
除了这些,我能做什么啊?
村子西头有一家人,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发疯死在了路边,一个身上长满了奇怪的东西后来也傻了,好象受到诅咒似的,带着这样的家族遗传病,继续生活着.
村子东头的一家,孩子死了娘,后妈打扮的花枝招展,却不给孩子好好吃饭,原本幸福快乐成长的小孩子变的木呆呆.
而弟弟嘱咐我回家一定带着父母去医院检查身体,我却怎么说服,他们都说:好好的,干吗去检查.
就是这样.
我离开村庄的那天,听到前面那条巷子里滴滴答答的唢呐声,吹的欢势,又是一家儿子娶亲的.有儿子的父母亲都在发愁着:儿子要是到时候说不上一门亲事该怎么办啊?
因为打工潮流,农村女孩子流失现象太严重.
走的前一天晚上,一个邻居的大叔问我在北京买的房子情况,听说是贷款买房,都摇摇头,露出比我更发愁的样子:贷款买房子,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带着从自家田地里新鲜采摘的葡萄,带着二娘给我送来的枣子,外婆给我留的枣子,通过舅舅舅妈找的的火车站的关系,奋力地挤上开往北京的火车,在轰隆隆的车厢里颠簸着,昏昏入睡.村庄的影子,如一笔水墨山水,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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