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亲母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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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当然是媒妁之言。
当时的社会是成分儿论,爷爷的爸爸是县里有点名气的医生,后来被枪毙了,爷爷奶奶开油坊,赶庙会的时候卖汽水儿,村子里给评的是地主,后来奶奶找人理论,给评了个富农。
姥爷(外公的爸爸)在西安读了个大学,回到村子里种田,雇了长工(对长工很好),有几头牛,外公也上了几年学,村子里给评了个地主。
两家子女都很多,人也都很能干,可是能干和条件好在当时就是被打击的对象。
奶奶有六个儿子,我爸排行老五,外婆有三男三女,我妈在所有孩子中排行老二。
爸爸出生后得了感冒发烧,奶奶儿子太多,被打倒后儿子都吃不饱,爸爸的高烧不退,几乎口眼歪斜,奶奶用土医生的办法在他的眼角里挑了挑,流出血,却奇迹般地好了。爸爸说,奶奶是狠心的人,即使当时他发烧死了,奶奶也无所谓的。吃不饱,爸爸便像瘦猴儿一样地成长,直到现在也十分瘦小。不过爸爸还是在当时去邻村念了初中,高中他也没念,就去了水库打工。
妈妈是开朗的女子,很小的时候就被外婆派遣到姥奶奶(外婆的妈妈的村子里)身边照顾她。因为姥奶奶只有外婆一个女儿。而这个村子和爸爸的村子是邻村。妈妈小学学习成绩很好,大部分时间是给老师照顾孩子,可是她不学也照样考第一名,还是班长。妈妈也长大了,因为成分是地主所以十分想念的初中不要她。
所以爸爸和妈妈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而当时贫下中农的孩子都可以读到高中甚至大学,以至于现在社会上风光的那些人出身也都“很好”、“很红”。
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爸爸妈妈,也不会觉得心里有多么地不公正,身在他们那个大时代,个人怎么能超越时代去思考问题啊!所以他们老老实实地下地干活,认为人生的事情就是长大结婚生孩子种地。
就是因为爸爸妈妈邻村,所以有媒人给他们牵线搭桥。
爸爸当时在篮球场打篮球,妈妈被媒人带着从旁边的小土丘上经过,媒人一指:那个瘦瘦的就是恒。我爸叫恒。
我妈看过去的时候,我爸爸正在和别人抢着篮球,但是爸爸不经意看了过来,于是,他们还是匆匆地对上了一眼。爸爸当然很高兴了,因为那个就是他的媳妇儿嘛,农村的小子讨上了媳妇儿就是最大的幸福事了。
爸爸和妈妈算是“门当户对”,因为贫下中农的女子嫁给地主富农,没有人愿意,觉得是耻辱吧;而地主家的女子,贫下中农的人家谁也不愿意要!
爸爸和妈妈于是就定亲了,定了亲,妈妈就算“明花有主”了,爸爸骑着自行车带着她去了趟县城,说是给妈妈买一双鞋,买鞋的时候妈妈没好意思进去,爸爸拿了鞋盒子就走,拿到家,大姨打开一看,直骂爸爸傻,因为那双鞋的两只都是右脚的。无奈,爸爸再次骑着自行车跑到县城的百货商店换了一双。
他们就这样结婚了,奶奶给要结婚的爸爸要了一座院子,送给他们比较像样的一件嫁妆就是“炊具一套”——一个炒菜的锅和一个熬粥的锅。
土墙做的房子里四周贴上好不容易从别处弄来的报纸糊上,老木门上贴上喜字,就这样结婚了。
我妈把自己交给了我爸,从此要和他一起种地糊口养娃娃。
婚后一年,我妈怀孕了,生下来是一对双胞胎男孩儿。
可是因为难产和营养不良,孩子生出来没多久就死掉了。
这应该是让我妈很难过的事情吧,可是生活磨练了多少年后,她每次提起来,我并没有看出多少的对那对孩子的疼惜,否则那就是我的两个哥哥了。
那个时候,妈妈就觉得奶奶偏心眼儿偏的很重。从那个时候起,妈妈对奶奶的偏心眼儿一直耿耿于怀,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生活,我觉得奶奶偏心眼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天下老,都爱小,我爸不是最小的孩子,六叔始终是奶奶偏心的对象,二伯因为很早成家立业,所以奶奶很依赖二伯,而爸爸其实是需要老人照顾的,但是老人却忽略了他的存在,六叔结婚奶奶给六叔盖了三间砖瓦房,外送一台拖拉机。房没盖好的时候,六叔和六婶儿十分有理地住在我家。而在分家之后,爷爷奶奶会因为爸爸妈妈每年没有按时给他们送粮食(赡养老人的必需)而在我家的门外大喊大叫。
妈妈对奶奶对爸爸的态度彻底绝望了,嫁给不受自己父母疼爱的男人,自己也一样受到整个家族的慢待。妈妈总是因为这个感到很委屈。
但是幸好的是,我出生了,我的两个弟弟出生了。孩子给妈妈带来生活的支柱。
因为我是女孩,奶奶小时候从不会喜欢抱我,而比我小一岁的六叔的孩子(男孩),奶奶疼爱有加。妈妈自己要和爸爸没日没夜地干活,还要照顾孩子,可是奶奶是一点指望不上的。妈妈除了委屈,不能说什么,安慰自己:因为是女孩儿,所以不照看。
可是大弟出生了,地里的活依然很忙碌,我还小,弟弟更小,于是没有办法,把我和弟弟都放在田埂上,让我照顾弟弟。可是我爱玩儿,自己只知道玩儿自己的,哪里懂什么照看。所以免不了总被妈妈揍。挨揍了我自然哭得声音很大,大人干活累听到孩子哭声会很烦躁,夏天又热,弟弟也跟着哭。

邻居的奶奶看这家实在热闹的不行,干活的爸爸妈妈累得不行还因为孩子吃不上饭,就起了好心,在吃饭前和他们去地里时帮着带弟弟,这也是我为什么很早就懂得体谅父母的辛劳,很早就会端着大锅做饭,很早就会洗洗小衣服,打扫院子的原因吧。
为什么要去种地,因为要糊口,为什么要生孩子,因为要传宗接代,因为没有严格的计划生育。
这就是生活,生活让人带着无目的的目的不断地进行下去。
后来,小弟弟也出生了,三个孩子了,地里的活依然是那么重,我记得我上了小学,我在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下做作业,大弟和二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追着玩儿,妈妈和爸爸在院子里将堆到房檐儿高的花生摔打出来,第二天背到房顶上晒。
要是我一直按照我的天性发展下去,我估计是调皮捣蛋的孩子,可是因为怕被我妈打,所以变得懂事,也因为读书上学后很听老师的教导,所以我觉得读书是好东西,也经常把父母辛苦地养活我们的话讲给弟弟们听。他们不听,我也会去打他们让他们听。所以,在爸爸妈妈去地里干活的时候,我教育弟弟,不听就打,最后院子里就是我们三个的哭声。
我觉得我们家很穷,弟弟也觉得我们家很穷,因为别人家都有电视我们家没有,别人家盖新房子我们家没有,别人家甚至有汽车,我们觉得我们家不可能有。我们有的就是很辛苦的父母,没有很多好吃的。记得爸爸去县城办事,带回来一个面包(现在看来都是最普通烤制出来的那种面包),我们三个都会分,我也会让他们给爸爸妈妈也吃上一口。有时候遇到妈妈高兴买回来的点心,我即使爱吃,也只会去吃一点点,然后想着留给弟弟吃。
所以,我觉得,我们姐弟三人间的感情无论如何应该会好。
***
我完全是凭着自己的幸运上了大学,然后上了研究生,因为我还算爱学习,毕业后留在北京,而大弟因为青春期的叛逆和因为觉得家里条件不太好(思想毛躁)感到压抑,选择了离家出走后来打工辗转来到了北京,小弟弟好吃懒做无奈爸爸妈妈送他去当兵,我想,即使兄弟姐妹,也不能保证人人都考上大学,作为农村我们这样的家庭,出一个研究生就不错了。大弟在社会上多年,生活能力也自主。
父母没有指望我能怎么样,可是对于这个家庭的反思,能这样的也只有读书多一点的我了吧。
***
我曾经想不通,为什么父母那么穷还要生那么多孩子?
我矛盾万分地想:为什么要我做长女?而我这个长女的心气又这么高,试图补足这个家的许多不足的地方,使爸爸妈妈弟弟都能幸福?
而我就是我,我自己现在的处境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的前途和希望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在暗夜里,我经常感到生之大恸:造物者给人以生命,给人以幸福的幻境,又给人以无穷的迷惘。
造物者给人以身份,给人以背景,又给人以无力改变的窘迫。
难道是我太不知足了吗?我知道了美好的现代生活是怎样的,我就想去追求这样的生活,可是在追求的时侯我又发现自己走过的二十多年似乎都是一场梦,我现在依然一无所有,我拿什么给我亲爱的家人?
有时候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人,男人在这个充满竞争的社会奋斗起来更顺手一些,但是我知道这无法假设。
我收获了美丽的爱情和美好的婚姻,作为女人,这或许就够了,我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你知足吧,你还要什么?
如果我要死了,让我在佛前只能去许一个愿望,我会很自私地许愿:希望我的家人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我不会去想丈夫怎么样,不会去想丈夫的家人怎么样?我真的很自私。
今天,接到妈妈的电话,她检查了身体,医生说她胆息肉,我仔细地查了很多讯息,我给家发了短信,打了电话,我恨不得亲自去他们身边督促他们尽快去看。而在和丈夫讨论妈妈的病的时侯我突然变得很不耐烦,我恨自己现在的无能和距离遥远。
生了这么多孩子,有什么用。不能在他们身边。只不过他们俩可以互相依靠。大学的时侯我总被死亡的事情吓的梦中惊醒,我对人生充满无限地困惑,为什么至亲至爱的人要死去,这不是对生者最大的折磨吗?我惊恐这些问题,惊恐这些问题以后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我寄在父母和家人身上的弦总是那么紧绷着,我总担心着自己会因为他们而在一瞬间崩溃掉,而我总是装作很坚强很乐观,其实我内心总是充满无限地焦虑,我希望自己能控制局面,能拥有能力和金钱,在需要应对危机的时侯想拿出来就拿出来,希望一切都万无一失。我焦虑,焦虑着,总是十分焦虑。
其实我也觉得这不是正确的选择,可是这不是正确的选择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
祈祷,希望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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