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章 不思悔改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香儿,我……”大哥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低沉、沙哑。
屋里的空气凝固,我们听到彼此起伏不定的呼吸和“咚咚”剧跳的心脏。
大妈适时地进屋来喊我们吃饭,他似乎听到了李香刚才的喊声,随口问道:“你们说谁吸毒?”大哥颤动了一下,李香也慌了。如果这件事情被他们知道,他们唯一的儿子居然吸毒,我真不敢想象这个家会突然剧变成什么样子。我也慌了,在大妈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秒,差点失声。不过我憋住了惊惶,假笑道:“大妈,我们没说吸毒啊,是不是你听错了?”
“不管说没说,只要不是你们兄弟吸就好!”大妈没发现不对,继续说道:“听说前几天‘吊烧茄’又被抓进去了,这烂东西,真个害人不浅!”她这么说着,却没注意到我们三人的变化。“吊烧茄”是我们村里最有名的一个瘾君子,他的学名叫什么甚少有人知道,大家都只管叫他“吊烧茄“。他从十八岁起就不停与戒毒所打交道,前前后后进去了最少五六次,去年冬月刚放出来,哪想现在就又进去了。
大哥已经吓得脑眉上、鼻尖上、嘴角边都沁出许多小汗珠,李香的脸没有丝毫血色,还好大妈很信任自己的儿子,没发现一丁点儿的不对劲,她说完那句,话锋一转,说:“你们赶紧出来吃饭,我去摆碗筷啦!”显然,大妈不愿在毒品这个问题上多说,其实她根本就不了解毒品,但是她就是莫名的怕。我想很多人都是这样,在听到这个词眼时总会不自觉的躲避,不管自己对它有多少了解。
吃饭暂时缓和了我们之间的矛盾,但是缓和并不等于化解,不过我们可以借着这点时间思考将其转化。同时,我们还必须应付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气氛,强颜欢笑。饭后李香破例没有收拾碗筷就出了厨房,她早早地去了大哥的房间,等着他去解释一切,或者说是承认一切更为恰当,因为这个东西解释只会显得虚妄。人们想要知道的是结果,吸了就是吸了,毒就是毒,至于为何吸它,什么过程,大家往往不在乎,只等他在承认之后奚落、痛斥、鄙夷,然后愤然脱身。
我原以为李香也大致会这样,说到底,大哥和她非亲非故。男朋友嘛!没了还不一样可以再找,分手后双方不就各不相干了吗?
可是我错了,她没有,不单如此,她的话,至今还深深震撼着我。
我和大哥一起进他房间,李香低头坐在床边,两手揪着衣角。我们进去,他既不看我们,也不盘问,仿佛心里还没有打定主意。这种面对面却又无话可说的感觉叫人窒息,我拿烟出来分给大哥抽,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接了点上。此时,大哥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等待着家长的惩办,而“家长”既不看他又不说话。感受可想而知。
一支烟烧完,谁也不说话,我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呆着纯粹是碍事,但是我不想走,想赖着听他们的话——想帮大哥说话。
他忍不住了,也许他的内心比谁都要痛悔。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走到李香对面,声音颤抖地说:“香儿,我们散了吧!”
“什么?”我最先叫了出来。声音发出后才发现太大,于是又赶紧捂住嘴,害怕大伯他们听到。
“你觉得分手就能解决问题吗?”李香出奇的镇静,虽然还低着头,可我想她已然做好了选择。
“呵呵!”大哥自嘲地笑笑,“难道还能有别的办法吗?”语气中不报丝毫希望,但是,他既然问,心里就还有希望。
“有!”李香抬起头看着大哥,坚定地说。
听到这话,我心头一喜,连忙说:“是啊是啊!大哥,肯定会有办法的,你千万别回信哪!”大哥看我一眼,复转向李香,问:“什么办法?”他果然还怀着希望,脸上出现一点难得的朝气,就如久旱的甘霖终于盼到天空变脸。
“你去戒毒!”李香认真的说。大哥听她这么说神色一下又黯淡起来,仿佛之前的“变脸”只是日食,并非雨云遮日。我想起自家卧室的门,刚升起的一丁点儿希望又落下了一半——铁门尚且关他不住,区区一句话,又如何能改变关都关不住的东西呢?
“怎么啦,不想吗?”李香脸上头一次出现慌张。

“不是!”大哥又抽出一支烟点上,气馁道:“我试过,但是戒不了!”
“再试一次不可以吗,就算是为我们的将来。”
“我……害怕!”
“有我在你身边!”
“我怕会让你失望,我感觉戒不了它。”大哥很痛苦地说。
“我相信你能,所以你也相信自己。”
“万一还是不行怎么办呢?”
“那就上戒毒所去!”
“什么?”我第二次尖叫,假如大哥有了前科,别人会怎么看他?李香的家人又会怎么看他?还有她,难道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姑娘!
大哥和我一样,傻愣愣地望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她一直很镇定,就刚刚慌了一小下。
“六儿,你哥什么时候开始吸毒的你知道吗?”她看我们无话,又说道。
“嗯!”我诺诺地点头,准备好挨骂。
“那好!你把他第一次吸毒的情况告诉我,我去咨询一下知道这方面东西的人,以便确定该以什么方式来帮他戒毒。”她没发脾气,这又是一个意外,或许是她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和我计较了,她的一门心思全铺在了怎样帮大哥戒毒的事情上了。
“大哥第一次吸毒是在……”我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诉了她。
“铛!铛!铛!”堂屋里的钟又响——正午十二点,大哥该来瘾了!我暗想。
李香听过我的话后第二次出现慌乱,吸毒两年,对任何人来说想戒掉都不是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在不进戒毒所的前提下。她低头想了一阵,再抬头,脸上已回复镇定,而且还多出一股坚毅的神情,似乎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果然,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双雁,我们结婚吧!结婚后我就送你去戒毒所。”
如果说她之前劝大哥戒毒的话只是出于对大哥的不舍——对他们那份爱情的不舍而企图使生活重归原状的话,那么她现在所说的这句话无疑是她已经决定把自己的一生和大哥紧紧绑在一起,无论未来怎么样、他是否能够戒掉毒,都将对她不离不弃。
一个女孩的勇气,竟可以如此之大!
“香儿……”大哥惊得呆若木鸡,我的情形也差不多,不同的是大哥眼里溢满感激,而我却是惊奇。他忘记了手指间夹着的烟,我忘记了把大张的嘴巴合拢;他的手在发颤,嘴唇在抖。他们俩在对视,各自看着对方的眼,透过它,解读着彼此的心绪。
我在观望,由惊奇转为期盼;我在等待,等待着大哥的一个字——好!
“好!”我替大哥说出了他心底里的话——我的期盼,我确定他是这么想的。
多好的姑娘!大哥,你怎么人心说“不”呢?
但是他这么做了,他出了房间。
我第一次看到李香失望的表情,在大哥转身的一刹那……
我第一次体会到“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的痛楚,在他走出房间的那一瞬间……
我第一次瞧不起他、鄙视他,当我跑出去在厕所里找到正在吸毒的他的时候……
我记得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锡箔纸,然后扔入粪坑中,接着又打掉他嘴里的紫云,最后一脚将他踢进厕所里——我太气愤了。
那天回到家后我扑在床上大哭了一场,之后跑到屋后的桉树林里去抽烟,一直到母亲从天地里回来喊我吃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而哭,只知道泪水流到再不流的时候就不难过了;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要跑出去抽烟,看着远方的山峦发痴,只晓得等烟抽到恶心了,心情就平静了。
我第二次决定不再理会大哥,他不是一个懂得珍惜的人。
随后的时间里,我陪着我的鸽子过完了剩余的寒假,我一遍一遍地对着鸽子们讲:“他为什么不答应她呢?李香是一个多么好的女孩!”每每我这样说时,被我抱在手里的鸽子往往会“呜!呜!”地叫两声,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听懂了在悲叹,还是惦记着头上的天空在挣扎。每次我都不得而解,最后只好把它们扔到空中。
“既然你想要自由,想要没人管、没人理睬、没人在意的自由,那我就放任你在天地间被摔死!”每次放飞鸽子,我都这样对它说。我忘了鸽子是有翅膀摔不死的,它们翱翔得再远终归会落回我家的房头。
而大哥,他会吗?
我无法肯定。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