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一闰一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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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睡梦中惊醒,房间里亮着昏黄的灯。床头坐着两个人,是大哥和一张陌生的面孔,旁边摆着一把砍刀,在灯光反射下泛起一层青芒。
父亲在医院,母亲去照顾他,弟弟仍旧在熟睡,只有我一人独自醒来。即便此刻有大哥在身边,还是全身发颤、冷汗涔涔。
二伯捅了父亲一刀,他的胸膛前是一片血迹,用手捂住的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冒血。它们迸出指缝,蔓延在父亲的手背上,顺着小臂,一滴、一滴掉落在地上,摔出一朵朵血花。
十六岁的我,任凭在学校能够呼风唤雨、叱咤风云,可是当面对如此情境,却仍然是孩童的本性,只懂得以哭来驱散恐惧。大哥在旁边安慰我,我反而哭得更凶,他企图把我搂进怀里,但是此时的我已经不再信任亲人,甚至包括大哥。
“小鬼,你再哭,再哭我阉了你!”这是闰秋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他当时凶神恶煞的,我被吓住了,急忙用双手护住裤裆。之后他突然笑了,那个笑容至今被我珍藏,在黑夜里回味,尤显舒心。
“闰秋,你就被再唬他了!”大哥夺过他手中的大刀,放再一旁,伸过手来搂住我说:“六儿,别怕,他是大哥的朋友。”这次我没再挣扎。
窗外还是一片深黑,夜静的寂寥。偶尔传出几许狗吠声,“汪汪”的就像游魂的悲呼,听来更叫我毛骨悚然。
“大哥,你怎么会在我家?”我已经快有半年的时间没见到他了,就连大爷爷过世的时候他都因为业务繁忙没能赶回来,而现在他却真真切切地坐在我身旁让我依靠着。这让我觉得是梦,连同父亲的刀伤。
“大哥也是刚到家,听得二叔和你爸闹翻了,担心他会一时糊涂来为难你们兄弟俩,所以过来守着你们。”原来着不是梦,父亲确实挨刀子了。
“大哥……”
“想说什么就说?”
“……你说我爸他会死吗?”
“别瞎说!四叔怎么会无缘无故死呢!他只是受了点轻伤,你快睡吧,等你醒来他也就好了。”
“轻伤?轻伤会流那么多血吗?”想起父亲当时的情景,我至今仍犹有余悸。
大哥不说话了,似乎他也觉得现在的我不是那么好骗了,而父亲的伤,也不只能用个“轻”字来形容。
“如果我爸死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二伯的!”有大哥在身边,我竟升起一股平日在学校里的狠气。
“呵呵!小子,蛮有胆量的嘛!”
“你又是谁?我们家的事要你管!”我刚才被他吓了一回,现在懒得理他。
“我叫闰秋,闰年的‘闰’,秋天的‘秋’。是你大哥的哥们儿,和他一起来照看你们兄弟的。”他又拿起竖在墙角的刀晃了晃。
我瞪他一眼道:“闰秋?我没听大哥提起过你!”
“哦!我们刚认识,是一起跑车的。”他轻松一笑。我转眼看大哥,见他点头,这才信了一半。再看看他:黑黑瘦瘦,个子不高,一头长发,满脸痘痘。一看就不像个好人,倒像个“药师”。
“看什么看!我长得帅你也不用眼睛直勾勾的吧!我会不好意思的。”说着,他竟然脸红了一下。
就因为那一点不太容易察觉的害臊,让我对他的态度有了很大的改观。通常,会脸红的人都有脸皮,有脸皮的人就知“耻”,知耻就懂分寸,而有分寸则知凡事可为或不可为。
我继续观察他一身的行头:衣服油腻,上面散出一股汽油味,看到这我又信了几分;再看他脚下一双千层底,上布两个大窟窿和零星的淡黄色的油渍,典型的司机打扮,这下才算全信了。而闰秋已经被我盯得有些不自然,挠头出卧室去了。
“哥,他很有趣!”
“嗯!”大哥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我们是在孟定认识的,当时我的汽车轮胎爆了,是他主动把备胎借给我的,要不那次大哥肯定赔本了。”听大哥这么一说,我对这个看样子比我大不了几岁的人更增好感了。

第二天大哥带我和弟弟去了医院。我看到躺在床上面色如纸的父亲和守在一旁脸色憔悴眼神涣散的母亲,心里第一次为他们感到心疼。那是我首次为父母流泪,那一年,我已经十六岁。母亲看到我和弟弟强打精神说父亲已经渡过危险期没大碍了,并叫大哥带我们回去,暂时拜托大伯照顾我们,顺便还有家里的猪鸡。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始终不敢眨一下。
从医院出来大哥说时间还早带我们去逛街。我多少明白他是想让街上的新气氛冲淡我们刚才见到的那一幕给我和弟弟所带来的忧绪。时值腊月下旬,街上已经满挂起灯笼,卖年画和春联的小贩随处可见,购置年货的行人满脸欣喜,小孩们都由大人领着选新衣,买炮竹。到处都是一片幸福景象。
走在这样的路上,弟弟很快忘了病房里的爸妈,毕竟,他还是孩子。但是我已经不是孩子,所以我一直怏怏不乐,脑海里映衬满父母苍白无力的脸庞,久久不可驱散。
“江浪,走!我请你们吃冷饮!”走到一家冷饮店前,闰秋拍拍我的肩膀指着里面说。
“好啊!好啊!”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弟弟已经满口应下,拉着他直往里走。小城里四季如春,气候宜人,因此冬天还有大批量的人吃冷饮。
“六儿,怎么,不开心吗?”大哥走过来问。
“没有,我只是有点担心我爸。”
“别多想了,四叔会没事的!”大哥摸着我的头,“走吧!我们进去。一会儿吃完冷饮大哥带你们去买衣服。”
吃完东西大哥真带着我们去买了衣服,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后来一想才明白过来——是少了杀价。大哥买东西是从来不杀价的,但是母亲带我们来买时每次都要和老板把价位杀到最低。以往我对她那种斤斤计较之态极为反感,近年来更是从不让她陪我去买东西,害怕别人说我寒碜,可是现在我却极愿、极想能听到她和老板杀价的声音。
遗憾的是这似乎夜成了奢求。
闰秋见我一直低头不语,也不管我听得进去听不进去,不停地给我讲他们跑车运货的趣事。他显然是个藏不住话的人,连自己**的事也说给我听,不过我更乐意跟这样的人相处,这至少比在学校里对那群整天朝我拍马屁的人来得实在。所以我在听到他说有一次他嫖完妓女没有给钱就跑了的时候忍不住笑出声来。并由此忘记了病房中的爸妈,和他瞎聊起来。
“你家里怎么会给你取个女人的名字?”我觉得他的名字像个女人。
“你懂什么,这里面可是大有文章的呢!”他说得神秘兮兮的,好像他的名字真有什么稀奇之处。
“什么文章?”
“我是八四年立秋那天出生的,呵呵!特别吧!”说完他得意地笑了。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男人脸上有酒窝很难得,偏偏他就是这难得中的极品。
“大哥还是大年初一生的呢!比起你来特别多了。”我不服气地说道。
“你这个小鬼,眼里就只有你大哥!”
“不准叫我小鬼,我在学校他们都叫我老大,你又不比我大多少,以后咱们就兄弟相称吧,这还是便宜你的呢!”
“呵呵,看不出来你还挺吊的嘛!行,兄弟就兄弟,以后咱们就有福同享有难我当啦!”他搂住我在大街上乱晃起来,乍看还真像是有多年情谊的兄弟。
闰秋就是这么一个人,闰年立秋出生的他和大哥一样,均是特立独行之人。不过他比起大哥来少了一份稳重,多了些许轻佻,这可能是年岁的缘故,也可能是出生的缘故。这个和我相识不到一天便称兄道弟的人,只比我大一点点,但却已在社会流落多年。他是家里的独子,下有一个妹妹,父母对他的溺爱让他可以随性生活。
这是他的幸运,又是他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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