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静静的夜色笼罩着木屋区。
一双脚步重重地穿过了那些火柴盒子一样的小屋，在一间破旧的木屋前停下了，才要掏钥匙，门"吱嘎"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晨熙！"程洁然围着一条碎花的围裙，诧异地在裙摆上搓了搓手，"怎么……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的女朋友呢？你不是说今天带她来的吗？"
"她临时有点事！"洛晨熙闷闷地说，走到桌边坐下，桌子上，程洁然已经做好了饭菜，有西红柿炒鸡蛋，有蒜苗肉丝，还有一碗清蒸鲫鱼，洛晨熙瞅着那鱼，觉得鱼凸出的眼珠像在冷冷地嘲讽着什么。
"对不起妈妈，让你白忙了半天。"洛晨熙满怀歉意，却故作轻快地说，"我们吃饭吧！都是我爱吃的菜呢！"
桌上放了两碗饭，他端起一碗，夸张地扒了两口饭："吃呀，妈妈，我可饿了！"
"晨熙！"程洁然似笑非笑地看着儿子，慢吞吞地说，"你可别噎着了！"
"砰！"洛晨熙重重地放下了饭碗，他伪装不下去了，推开了椅子，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点起一支烟，对着漆黑的夜色，大口地吞吐着烟雾。
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转过头，他看到了妈妈了解而关切的眼睛。
"你们吵架了？"
洛晨熙点点头，又摇摇头。
"晨熙，对女孩子要让着点，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为什么不去跟她认个错？"程洁然试探地问。
"可是……"洛晨熙苦恼地深吸了一口烟，"妈妈，我……我害怕！"他终于说了出来。
"害怕？"程洁然吃惊地看着儿子，自他长大后，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害怕"这个词！怎么？这女孩是何方神圣啊？可以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说出"害怕"二字来！她心里的不安在扩大。
"是的。"洛晨熙叹息，"我害怕失去她……因为，因为喜欢她的不止我一个！"
"哦？"程洁然的不安在加重，"你是说，她同时交两个男朋友？"
"不不不！"洛晨熙见妈妈会错了意，急了，"是人家喜欢她……人家的条件比我好，我……"
他忍了忍，终于没有说出来，那个"人家"就是他一直当做大哥的安子为！
程洁然望着儿子，那眼神是深思的，研究的，此刻的她清醒无比。过了片刻，她才问："这么说，你在吃醋？"
"我……"洛晨熙不知道怎么回答，要他承认吃安子为的醋，对他来说实在困难！安子为！他最好的大哥，安子为！他已经退出了，他已经成全了他们，不是吗？可是……
"是。"他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我知道我不该，我知道我不能对她不问情由地乱发脾气，可是，我控制不住……所以，妈妈，我讨厌自己！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的！"
"可是……"程洁然静静看着他，"你爱她，不是吗？爱情原本就是自私的，你这样想，也很正常啊！"
"……"洛晨熙震了一下，没有说话。
"问题是，她的心里是不是只有你一个？"程洁然紧盯着儿子。
"是！"洛晨熙回答得毫不犹豫，可是，紧接着，他想起了安子为痛楚的脸，想起了那一次的跳楼事件，想起了听命湖边，他转身离去时的孤独……
大哥也很爱艾梦箐，而且爱得不比自己少！
那么……面对大哥，她能做到完全无动于衷吗？
既然……自己都免不了要时常想起大哥，她……她又真的能完全忘记安子为吗？
"唉！"他叹息了，手里的烟快要烧到手指。
"如果……"程洁然深思地说，"如果你确定，她心里只有你一个，那么，你应该去找她道歉！"
"道歉？"洛晨熙苦笑，"她能接受吗？"
"为什么不能呢？"程洁然反问，"你不是说她也爱你吗？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怄气的？"她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就当是一场小风波，我还等着你带她回家呢！"
洛晨熙怔怔地看着妈妈，突然抓起外套就往门外冲去。
"晨熙！"程洁然喊着，"你去哪里？"
"去找她！"
"要去也先吃了饭呀！"程洁然扯着喉咙喊，可是，洛晨熙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她叹口气，晨熙，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除了打架就不管别的事情的孩子了！
带着三分感触，三分惆怅，三分不安，她摸到了椅子，身不由己地坐了下去，呆呆地发起愣来。
华灯初上，艾梦箐独自一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内心如一团乱麻，母亲的出现使她震惊，安子为对她的未能忘情使她心酸，而洛晨熙--洛晨熙的猜疑使得她心里抽搐地疼了起来！
洛晨熙！她想着，痛苦地想着，天知道，此刻，她是多么需要他，她希望可以靠在他的肩上，诉说自己的委屈，诉说自己的苦楚，可是，他对她做了什么？蛮不讲理！乱吃飞醋！莫名其妙！
艾梦箐的腿酸涩而沉重，她随便在一个避风的屋檐下坐了下来，托着下巴，对着路灯发呆。
忽然，她觉得这地方似乎有点眼熟--
是的！她想起来了！就是这里！就是这个街角--
"哇……妈妈……"
"姐姐，带我去找妈妈……"
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女孩！那个自己和瑶华曾帮助她去找妈妈的小女孩！
"小薇，小薇--"海滩边，一个削瘦憔悴的妇女发狂般跑过来，抱住小女孩又亲又吻，又哭又笑，"你跑到哪里去了，吓死妈妈了，你要是不见了，妈妈也不活了！"
"妈妈--小薇好想好想妈妈……"小女孩抱着妈妈，一声声地喊，"妈妈--"
……
"妈妈……"艾梦箐想着小女孩和她妈妈团聚的一幕，忍不住轻声呼唤。
"小箐！"
一阵香水的味道，对她飘了过来，艾梦箐一凛，不，这不是幻觉！是她！她真的走到自己面前来了！
"小箐！"裴可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面前，眼睛里浮起一丝凄苦的企求神色。
"你……你怎么了？一个晚上，你走遍了这里所有的街！"
原来……原来她一直跟着自己！艾梦箐咬住嘴唇，僵硬地坐着，一动不动。
"小箐……你别这样。"裴可盈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说着，"你给妈妈一个解释的机会啊……"
"……"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艾梦箐的大眼睛里满是冰冷，固执地望着街灯晕黄的光。
"叮咚……"她的手机忽然发出声响，谁？不管是谁，能打破这僵局就是好！她几乎看都没看来电显示，就接了起来。
"喂？"她急切地接起电话。
"艾梦箐？"是洛晨熙内疚的声音，"你在什么地方？"
"我……"艾梦箐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她环顾四周，"我在学校后面，一个叫优格的面点屋门口！你快来！快呀！"
"怎么！"洛晨熙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你快点来！"艾梦箐不由分说地挂断了手机，然后，她冷漠地望着裴可盈，她的语气冰冷。
"对不起，我朋友要来接我，请你离开。"
"你……"裴可盈叹息着，"你就真的这样不想见我？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好不好？"
你弥补不了！你如何弥补！艾梦箐混乱地想着，你消失了这么多年，突然又出现了，叫我如何面对你？不不不，我不要见你！我已经习惯没有你的日子！
一段如死的寂静围绕着两人，空气似乎冻结了，良久，裴可盈才低声问：
"听说你爸爸……过世了？"
爸爸！艾梦箐默然不语，那个对她终日拳脚交加的男人！那个诅咒她得不到爱情的男人！那个把对妻子的怨恨发泄在自己身上的男人！
"那……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裴可盈继续问。
"孤儿院！"艾梦箐冲口而出，声音撕裂在空气里，"爸爸死后我就进了孤儿院！一直到考上圣翰！怎样，你满意了吧！"
"我……我实在对不起你，小箐……"裴可盈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泪光，艾梦箐看着她，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怎样熟悉的一对大眼睛！
"小箐，给我时间，我们谈谈好吗？"裴可盈恳求着，忽然，像发现什么似的看着女儿，"天晚了，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呢？来，穿上妈妈的外套……"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动手脱掉自己的风衣，不由分说地往艾梦箐肩膀上披去。
"不要！"艾梦箐像被蛇咬到一样跳起来，推开裴可盈的手，"你不要碰我……"
风衣落在地上，裴可盈的泪也跟着落了下来，她颤抖着手去捡地上的风衣，"夜里冷，风大……你不要这么倔……会着凉的……"
她还是试着把风衣往艾梦箐身上披，幸好，从巷子另一头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难堪场面。
"艾梦箐！"洛晨熙满头大汗地飞跑过来，"我来了！你没事吧？这……这位是？"
他已经跑到艾梦箐母女面前，惊愕地瞪视着她旁边的人。
裴可盈的目光和他接触了，路灯的光线下，她只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以及眼睛里关切的神情！不知为什么，她莫名地就对这个男孩子产生出好感来，怎么？女儿居然有男朋友了？
可，还没等她将洛晨熙看仔细，艾梦箐就趁机摆脱了她。
"我们走！"
她一把拉住洛晨熙的手，逃命一样往前面冲去，洛晨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头雾水地被她拉着跑。
一连冲出去了好远，艾梦箐才筋疲力尽地收住了步子，脸色苍白的喘息着，汗湿的头发贴在脸上。
"到底怎么了？"洛晨熙吃惊了，下午的不快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怜惜地看着她，"你……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生他的气？她想了起来，这一想起来，所有的委屈又都涌了上来。
"洛晨熙！"她一字一顿地开了口，"你不是想知道下午我为什么和安子为在一起吗？"
"别说！"洛晨熙打断，"我不想知道了！我……"
"你必须知道！"艾梦箐的声音冷而硬，可是，她的手指却交握在一起，发着抖，"因为，下午，我的，我的……"她吸口气，"我的--妈妈来找我了！"
"……"洛晨熙惊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起刚才路灯下的那个女人，那人是她的妈妈？她失踪了那么多年的妈妈？是的，是她！一定是她--一样的容貌，一样的神情，甚至，一样的大眼睛！
"我不想见她，我跑出去，然后……我遇到了安子为。仓促间，我只能让他带我离开！"
"嗯。"他哼着，不知不觉地呼出一口气，"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要问你了！"她重重地说着，目光在他脸上盘旋着，"你说了什么，不需要我重复！"
他看着她，然后，他低下头去，无意识地用脚在地面上画着图案。
她猛然觉得又气又羞！自己已经解释了，自己已经说清楚了，可是他……他居然还是一副死不认错的样子！洛晨熙！你这个蛮不讲理的霸王！你这个不通情理的浑蛋！
她一摔长发，转身就走！
他一伸手抓住了她："不许走！"
"放开手！"她喊，"你凭什么命令我？"
"见鬼！"他喊了回去，"我不是命令你！"他的呼吸沉重地鼓动着胸腔，"我只是……"
"只是什么？"
"……喜欢你！"他被她一逼，冲口而出！
"……"她停止了挣扎，怔怔地看着他，"再说一遍？"
"……喜欢你，所以……"他涨红了脸，艰难费力地解释着，"……所以我才会乱吃醋，所以我才会欺负你、凶你……他妈的！"他说不下去了。
她又好气，又好笑，又感动，又心酸："你还是动不动就骂人，会不会好好说话？"
"见你的鬼！好好说话，就不是我了！"他粗鲁地对她一喊。
"你还这么凶？"她惊讶地瞪大眼睛，试图将手抽出来，他将她用力一带，她身不由己地倒在他的怀里，立刻，他抱紧了她，他的气息热热地吹在她的面颊上：
"你真走啊？"
"你……"她想说什么，可是，嘴唇被他粗糙的衣服堵住了，她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沉重地说着：
"你别怪我，天下没有不自私的爱！"
她的心中一阵战栗，一种酸楚而热烈的暖流涌进了她全身每一根血管。
闭上了眼睛，她什么话也不再说，只是静静地任由他拥抱着……
夜，温柔地望着这一对相爱的人。
2
洛晨熙揽着艾梦箐，两人并肩走在街头。
"你打算怎么办？"听完了艾梦箐的诉说，他试探着问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要见她！"艾梦箐本能地说。
"不见她是因为你恨她？还是因为你还爱着她？"洛晨熙思索着。
"我……"艾梦箐呻吟了一声，"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洛晨熙的脸色也暗淡下去，"我爸爸也是从小就离开了我，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没有他们的日子，忽然他们回来，一时间肯定有点不习惯，会抗拒……可是……"他坦白地说，"如果我爸爸回来，至少，我会听他解释。"
"为什么？"艾梦箐吃惊了，定定地望着洛晨熙。
"也许他们有他们的理由，有他们的苦衷呢！"
"什么理由也不能让我原谅她！"艾梦箐恨恨地说。
"可是，你至少可以先听听她的理由！"洛晨熙劝说着。
艾梦箐沉默下来，半晌，才低声说："你似乎很希望我和她和好？"
"是的。"一阵风吹来，洛晨熙情不自禁地揽紧了艾梦箐，"因为我也是从小就缺少亲情，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快乐，可以和亲人团聚，真的！"
艾梦箐叹息了一声，路灯下，她的眼睛黝黑，深不见底。
"好了，你还没吃晚饭吧？"他想了起来，"我先带你去吃东西！"
她为他难得的细心感动了，"好，你吃了没？"
"我？"洛晨熙这才想起来，"其实，今天我本来是想带你回家，和我妈妈一起吃晚饭的！谁知道闹了这样一场！"
"啊？"她轻叫，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他如此郑重呢！他事先一定精心准备了，而自己却让他在小树林里等了两个小时！
"洛晨熙！"她幽幽地说，"请给我一点时间，学习爱人，学习长大。"
他的心中一阵激荡，用手指摸了摸她的头发，他温柔而内疚地说，"也请你给我同样的时间！"
她微笑，偎紧了他，两人踏着月色，踏着路灯的光晕，向前走去。
一辆白色的宝马车，静静地泊在校园门口的树荫里。
吃过晚饭后，安子为就身不由己地开着车来到了这里。
摇下车窗，冷冷的夜风吹着自己发热的头脑，取出了一听苏打水，他靠在驾驶座上，一口一口啜着，任由那酸涩的液体流进心里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在这里，也许，他只是想再看她一眼！她不快乐！下午，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眉梢眼底的哀愁，他不知道这哀愁因谁而起，但他却为她的哀愁而哀愁！
洛晨熙，安子为想着，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你怎么可以允许她这样忧愁呢？可是，这管自己什么事？自己为什么要来多管闲事？
唉！他深深叹息，安子为，你实在是不该"理"她的！你看，现在，你果然分不清楚，什么是"该"理的，什么是"不该"理的了！不不，你早就已经没有了资格，是你自动弃权的，是你主动成全他们的，对不对？
再啜了一口苏打水，他狠狠地想着，安子为，你不是伟大吗？你不是无私吗？为什么你还要对她放不下？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想要再看她一眼？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眼泪还使你难过？
原来，"放下"两个字，说起来是那么容易，可做起来，却是那么难啊！
安子为紧紧地捏着苏打水罐头，艾梦箐，我实在应该对你"放手"的！可见到你的时候，我才发现，做到"放手"有多难！艾梦箐，你在哪里？
……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安子为觉得内心隐约地痛着，可是，他不想离开。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忽然看到她了！是的，她，艾梦箐！可是--
她并不是一个人。
一身黑衣的洛晨熙，正揽着她，慢慢地走过来，他似乎在对她说什么，她笑着，像夜色中一朵初开的花！
他们在校门口告别……
他对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
她又是笑，又是皱眉……
他又凝视着她……
天，人类，怎么可以有这样不厌其烦的凝视？安子为咬紧了牙关！
终于，他拢了一下她的头发，转过身，大步地向回家的路上走去了。
她满足地望着他的背影……
安子为眯起眼睛，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方向盘，一个念头突然像阴冷的毒蛇一样，蹿进了他的心里，如果他现在就这样一踩油门冲过去，会怎样？碾碎那对热恋中的情人，也碾碎自己可怜可悲的梦！
他猛然把头埋在方向盘上，一头的冷汗！
再抬起头时，洛晨熙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而艾梦箐正要伸手去推校园的铁门。
"梦箐！"
安子为情不自禁地脱口喊出，立刻，他后悔了，可是，艾梦箐已经被惊动了，折了回来，她发现了树荫下的宝马车。
"是你。"艾梦箐慢慢走到车窗前，注视着安子为，"你找我？"
"下午你一个人走掉了，我不放心。"安子为低声说着。
"我没事。"她勉强地微笑。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空气尴尬而僵硬。
"上来坐坐，怎么样？"他想了想，说。
"……还是不要了，很晚了。"她逃避地回答。
"梦箐！·"安子为研究地看着她，"你怕我吗？"
"有一点。"她坦白地说，温柔而忧伤地微笑着，他接住她的微笑，咬着牙，内心深处的那根弦，在急促地颤动了。
"不要怕我，我们是朋友，对不对？"他低沉地说，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稳定，"我只是来看看你是否平安，现在，你回去吧！不过……"他顿了一下。
"什么？"
"答应我……"安子为吸了口气，"任何时候，有需要帮忙的，你要第一个想到我，好不好？"
"我会的！"她肯定地答，"谢谢你，子为！"
转过身，她推开了铁门，消失在校园里了。
安子为目送着她的身影离去，内心深处，是一片万马奔腾的痛楚。
3
早上七点多钟，洛晨熙就爬了起来，他洗澡，刮胡子，然后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衣，轻快地哼着歌。
"晨熙！"程洁然从厨房里伸出了头，"这么早？不吃早饭了？"
"妈妈，我不吃了！我要去学校！"洛晨熙欢快地应着。
程洁然微笑着摇摇头，这么看来，风波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孩子，动不动就闹个小矛盾，和好得也快，不过只要儿子开心，比什么都重要！
她宠爱地看着已经高出她一个头的儿子，拿起一片面包，"多少吃点吧！"
"嗯！"洛晨熙调皮地不用手直接低下身子，用嘴含住了那片面包。
"这是怎么摘的？越过越小了？"程洁然含着笑责备，有多久不曾看到儿子像个孩子一样在她面前撒娇了，爱情的力量真伟大啊！
"妈妈！"洛晨熙不好意思起来。
"好了好了，要去就快去吧！"程洁然笑着将儿子推出门去。
洛晨熙脚步轻快地走在街上，浑身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他看看周围，满街耀眼的阳光，车水马龙的街道，热闹的人群，蔚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世界！世界怎能这样美呢？他笑了。
"对不起……"就在他快要走到学校时，路边的长椅上，忽然站起来一个人影，"你还记得我吗？"
"啊？"洛晨熙吃了一惊，面前，是一个装扮入时的美丽少妇，只是，那眼睛里有着无眠的痕迹，她深深地打量着他，似乎怕认错人一样。
"昨天晚上，我们见过。"裴可盈静静地说。
"哦！"洛晨熙恍然大悟，"你是……梦箐的妈妈！"他冲口而出。
裴可盈微笑了，"你好，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哦，当然。"洛晨熙有点慌乱，"我叫洛晨熙！"
"洛晨熙……"裴可盈看着这个男孩子，他并不是很帅，鼻子太大，下巴显得太方，可是，那浓厚英挺的眉毛，以及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男子气概弥补了这一切！
不知怎的，她就是觉得这个男孩有一种亲切感。
"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小箐的男朋友吧？"
"哦，是的！"洛晨熙的脸微微地红了，裴可盈欣慰地看着他：
"那就好了，你知道……小箐，她不肯见我，也不肯听我解释。"她叹息，"可是，我这次回来，真的不想再和她分开了……"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离开她？"洛晨熙打断她，略带责备地问，"你不知道她这些年来受了多少苦！她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承担，现在，你突然又来打乱她的生活，她确实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我……"裴可盈不安了，这个率直的男孩子把"现实"带来了！是的，他了解女儿！她企求地望着他：
"我有我的理由，我会解释给她听，可是，现在她连听都不肯听我！所以，我想请你帮忙！"
我能帮你什么忙？"
"帮我把小箐约来，好吗？"裴可盈渴望地。
"这个……"洛晨熙抓抓头，不知道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如果她不肯来呢？"
"不，她一定肯来！只要你帮忙！"裴可盈急切地上前一步，盯着洛晨熙。
"我……我为什么要帮你这个忙？"洛晨熙迟疑着。
"因为，你爱小箐！"裴可盈毫不犹豫的说，"你希望她幸福，是吗？那就请你帮忙吧！难道你不想她拥有亲情？"
"好！"洛晨熙点下了头，"我尽力！你等我消息！"
"谢谢你！谢谢！"裴可盈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我等你！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晚上，洛晨熙带着艾梦箐与裴可盈见面了。
为了这次见面，洛晨熙思索了一整天，他知道，如果跟艾梦箐实说，她一定不会同意，即使愿意，也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他不忍心让裴可盈失望--不知为什么，他对美丽而温柔的裴可盈很有亲切感，自然而然地就对她生出同情来。
最后，他只得用骗的。
他和裴可盈用短信联系好了地址，然后，他告诉艾梦箐：
"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很好吃的冰激凌！天气热，我请你去吃！"
"可是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吃甜的吗？"洛晨熙请女孩子吃冰激凌？这还是头一回，艾梦箐有点奇怪。
"我……我不吃，你吃！"洛晨熙只得胡乱支吾，"走吧！都说那家的冰激凌好！晚了就没位子了！"
就这样，艾梦箐跟着洛晨熙来到了"枫林"西餐厅。
裴可盈早就等在桌子边了，她的脸色十分紧张，一只手握着柠檬水的杯子，另一只手里夹着一只细长的烟，这也是洛晨熙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是抽烟的。
艾梦箐一踏进"枫林"的大门，心里已经有点明白，再推开包厢的门，她就什么都明白了。看看洛晨熙，再看看裴可盈，她欲言又止。
"不怪小洛！"裴可盈急切地解释，"是我求他这么做的，小箐，至少坐下来吃顿饭，好吗？"
"是啊！"洛晨熙拥住艾梦箐的肩膀，半哄半劝地把她推进了椅子里，"两个小时后，我来接你！"
"小洛，一起吃饭吧！"裴可盈感激地说。
"不了，你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洛晨熙怕自己在，裴可盈不好开口，三两步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艾梦箐只得坐下来，侍者送上了菜单，可母女两人谁都没心情吃饭，裴可盈叫了两份牛排，又叫了两杯咖啡，然后，她抽着烟，眼光如梦如幻地停留在女儿身上……
艾梦箐一直低着头，似乎在专心研究桌上台布的花纹，裴可盈只能看到她微翘的小鼻子和好长好长的两排睫毛。她感到心中一阵激荡，一种对女儿的深切的爱，强烈地抓住了她。
"小箐！"她开了口，"妈妈对不起你！"
像触电一般，艾梦箐陡然浑身战栗。
"可是，妈妈是有苦衷的，请你不要再恨妈妈……"裴可盈还想说下去，艾梦箐突然开口打断了她。
"当年你为什么要走？"
"……"
"为什么？"艾梦箐的声音提高了，"告诉我！"
"为了……"裴可盈迟疑着，千千万万句话冲到嘴边，她和自己的思想斗争着，最终，还是下了决心地说了实话：
"为了一个男人。"
艾梦箐猛地抬起头！不信任地望着裴可盈苍白的脸和清亮的眼睛。
"一个……我深爱的男人。"裴可盈的唇边突然浮现出一个微笑，"当初，他和我因为一些变故而分手，后来，他又来找我，就是这样，我原本不想告诉你……"她的声音轻柔，"可是，你也长大了，你也有男朋友了，所以，我决定告诉你，是我对不起你们父女，你恨我也是应该……"
"那个男人现在在哪里？"艾梦箐问着。
"他……"
"他遗弃了你？离开了你？所以，你就回来了？"艾梦箐怨恨地追问着，"在你心中，这个人真的那么重要？重要得你可以丢下我和爸爸，丢下这个家？"
"……小箐！"裴可盈惊惶地喊，"对不起……"
"对不起？"艾梦箐爆发了，"你以为只要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我这些年来的一切吗？我在哭着找妈妈的时候，你在哪里？在爸爸酗酒、打我的时候，你是不是正和你的情人快乐逍遥？你知道我在孤儿院里怎么过的？"
眼泪迷蒙了她的视线，"你……你就这样走了，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在我已经把你忘记的时候，你突然又出来了，还给我讲爱情的大道理！爱情就代表着可以这样？！"她不自觉地引用了洛晨熙的话，"这样自私吗……"
"小箐！"
"不要叫我！"艾梦箐狠狠地打断，"我恨你！我恨你，我发誓我恨你一辈子……"她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在桌子上，她伤心地痛哭起来！
"别哭……"裴可盈绕过桌子，轻轻地把手放在女儿颤抖的肩膀上，艾梦箐并没有甩开她，于是裴可盈大胆地抚摸着那单薄的肩，"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可是，小箐，不要对我敌视，不要排斥我呀！我那么爱你！我那么希望你幸福快乐……"
艾梦箐哭得更厉害了，只觉得一肚子的酸涩，一肚子的苦楚，必须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尽自己的悲哀和绝望。
裴可盈轻轻扶住她的头，两颗泪珠从她眼里滚出，无声地滴在艾梦箐黑亮的发上……
"HI！"一个多小时后，裴可盈和艾梦箐走出"枫林"，等在门口的洛晨熙立刻迎了上去。
"小洛？"裴可盈吃惊了，"你一直在门口？"
"呵呵！"洛晨熙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我不放心，就等在这里，你们吃完了？"
他偷偷看两人的脸色，裴可盈的神情还是淡淡的哀伤，却不失平静，而艾梦箐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一场！
"艾梦箐？"他叫了一声，"你还好吧？"
"嗯。"艾梦箐点了点头，她的思绪还没有平息下来，心里矛盾地交战--从感情上，她经过这样一场发泄后，多少已经宣泄了心头长年的悲痛，并且，已经懂得爱情力量的她，多少对母亲有所理解；可从理智上，她又不愿意那么轻易地原谅这个突然出现的母亲。
于是，她只有继续沉默。
三人默默无语地走了一段路。
"小心！"在经过一个拐角的时候，洛晨熙拉了艾梦箐一把，因为她神思恍惚，差点一头撞在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本田车上。
"对不起！"艾梦箐才要向车里的人道歉，突然，一阵悦耳的音乐声，从车里飘了出来，
是一首古老的童谣--
小小姑娘，
清早起床，
提着花篮上市场，
穿过大街。
穿过小巷，
卖花卖花轻轻唱……
略带沙哑和湿润的歌声飘散在夜色里，星星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刹那间，艾梦箐和裴可盈都愣住了！
艾梦箐循声望去，发现那音乐出自车上的一个音乐盒，黑色水晶的质地，上面有两个白色的跳着舞的小天使。
"你……"她急切地问，"不好意思，你这个音乐盒子，是什么地方买的？"
车里的男人怔了一下，"哦，你说这个啊！"他拿起了车上的音乐盒，"我想想……哦，是买车的时候顺便送的，你问这个干吗？"
"我……"艾梦箐不知道怎么回答。
"先生！"洛晨熙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却知道艾梦箐喜欢这个音乐盒，"你可以把这个音乐盒卖给我们好吗？我们愿意出很高的价钱！"
"这个……"车里的男人摇头，"恐怕不好吧，这是我买车的时候送的，对我来说也有纪念意义，对不起，帮不上这个忙了！"
"你……"洛晨熙还想说些什么，艾梦箐已经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角，"我们走吧。"
转过头，她冷淡地对裴可盈说："我要回学校了，再见！"
说完，也不等洛晨熙，便独自一人向前走去。
"等我！"洛晨熙加快脚步跑了上去。
裴可盈立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她的眼眶潮湿，嗓子里梗着一个硬块，女儿！她的女儿，她失散了十七年，却从没有忘记过的小箐--她，她居然记得！
是的，她一直都记得--记得自己哄她睡觉时唱的那首童谣！
是的，她记得，她没有忘记自己，她没有忘记妈妈！
……
裴可盈感到心里酸酸的，热热的，她想着洛晨熙的话，新的希望又注入了她的血管--
小箐，我会让你接受我的，给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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