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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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卿(一)
今夜月色如洗,不由的起来了在阶下闲步。耳边三两声夏虫的啾啾而鸣,一片桂花的香气在夜色里弥漫开来。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我只想银汉迢迢暗渡。一路御风而行,穿过山水阻隔,一直回到了她的身边。
此时她可在做什么呢?
平常我在家的日子,她会趁早收集梅花,荷花,枫叶上的各色露水,用小小的瓷坛子乘了,在月白风清的夜里为我烹茶。她最爱的,是碧螺春。一粒一粒的在水里沉浮,然后慢慢的展开了,翠绿的茶叶映在雪白的歌窑的茶盅上。
她会用小小的彩盘乘小小的两盏,从炉边把茶捧来。我笑:‘彩袖殷勤捧玉盅。不如明儿换了玉盅来。’
她微微的笑,却不言语。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品茶。世上的茶到了青芙的手里也就尽了。那一种醇香轻灵的茶香,就是在宫里也从来没有喝到过。
袅袅的茶烟里青芙的容颜是那么的不真实。我忍不住会轻轻的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永远温润而潮湿,手指因为长年的吹箫弄琴有一个一个的茧子。
握住了她的手,青芙会抬眼看我,然后微微的笑。她眼睛抬起的时侯永远是先俏皮的斜挑一下,然后再慢慢的把睫毛仰起。我会顺势揽住了她的腰,让她的头轻轻的靠在我的肩上。然后两个人一起默默的看月色。
在夜色里,青芙鬓边的茉莉的香气一阵一阵的袭来,我不由的笑:‘青芙,你泡茶从来都是用荷花,梅花,从来不用茉莉,可是为什么呢?’她会微微笑了答:‘荷花梅花乃花中君子,令人见之忘倦。茉莉因人成事,乃花中小人,其香也是胁肩谄笑罢了。’我忍不住从她的鬓边悄悄的摘了一朵茉莉在鼻端,又问:‘那因何簪他呢?’青芙轻笑:‘妾自小惯远君子而亲小人耳。’
(以上一小段,脱胎自浮生六记,风流旖旎的事情俺想不出,就随手拈一段来一笑好了)
这下轮到我尴尬了,忍不住深深的看到她的眼睛里。何等的一个聪明的女子!
今夜,身边没有了青芙的陪伴,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疲倦。
朝廷的要员,皇帝的亲信,威重天下的清平侯。诗词传于天下,武功远镇诸侯的清平侯。只有我心里知道,我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小女子的一笑。
青芙的一笑。
从我第一次看到她,我就知道了我一生的宿命。
那天,是三月初三。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可是无数的珠围翠绕里,我只见了她。
(二)
那年我自云中收兵回来。因为一力主张乘胜追击,竟不顾摄政王的反对,携三百轻骑把番王直赶到沙漠以北。番王自刎,其子订立盟约,有王之日,不进长城牧马。回兵之后一时名满京华。
没人知道我的心事,正如没人知道摄政王的秘密。
原来番王谋反,直捣云中竟然是摄政王的指示。当番王长跪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手中的剑不由的软了。摄政王是当今皇帝的三哥,也是我的恩师。皇帝自从去年大病,就命摄政王相助太子。
我还记得出兵的时候摄政王携棺而行的场面,当今的太子牵衣而哭,京城百姓也纷纷下跪。
原来都是一场戏罢了。戏散了,竟然是一片鲜血淋漓的狰狞。
若是擒了番王回朝,摄政王家三百口的鲜血会染红了午门前的广场。谋逆大罪,株连九族,长平,乐平二侯和摄政王乃是儿女亲家,也难逃满门抄斩的命运。如此朝野震动,只怕天下又要饿孚千里。
我如何下手?最后只得让番王自尽,换得他一家的性命和儿子的王位。
临去时我看到少王眼睛里的眼泪。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报仇。十年之后,也许是二十年之后,少王长成之时的铁骑南下。天下百姓何辜?
左右为难,只得勉强立下盟约,揣了番王的伏辩一起回京。摄政王问起,我只得推说三百轻骑唯恐有变,番王又已自尽,故急急的立盟而还。
回京之后关起门来同父亲祖母商量,此时摄政王声势正盛,长平乐平二侯又敌我不明,所以商量的结果是借了三月三日礼佛的机会,各王府女眷尽出,无人注意的当口,由父亲去试探长平侯,安平侯试探乐平候。故此安平侯夫人托病不出,而我则跟随祖母前去进香。
我知道祖母的计策。她要让长平乐平二侯府全副心思花在装扮小姐上头。云中一役我已天下闻名。原来的走马章台的风流才子的名声一夕尽去,而今提起清平侯的世子,则是前程万里的将帅之材。
自回京后京中旧族纷纷来请,其心可知。
可是我的心里一片怅然。金戈铁马并非是我的梦想,我只想握住一双柔软的手浅吟低唱。可是所到之处女子们个个浓妆淡抹,暗送秋波,让人不胜烦闷。一想到三月三日又要被当作鱼饵展出,不免意兴阑珊。
到了正日子,夫人小姐们去正殿烧香,我只一个人在侧院里闲走。
正无聊间,忽然幽幽曳曳的,忽然传来一阵箫声。细细听来,却是一曲凤凰台。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
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
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好一个多少事、欲说还休。
只觉得箫声圆转如意,几个花腔似乎不费丝毫的气力,而到呜咽处更别有一种风流雅致。一阵清风吹过,林间竹叶潇潇。
我忽的觉得,这吹箫人当是一位女郎。
独立小桥风满袖。
正在出神,箫声嘎然而止。我正随着箫声浮想联翩,不由的失了一下神。
没了箫声,林间的风声似乎更大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呼吸里箫韵犹存。静静的站了一回,风吹过,一片树叶的沙沙声里,四下里特别的静寂,仿佛可以一直听到自己的心跳。正是唯见江心秋月白的意思了。
此时心下里只觉得少了些什么,只愿那吹箫人能再吹一曲,不由的向着箫声来处信步而行。正行之间,忽然见到一位女子,穿了淡绿的衫子,珠翠满头。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我并无心理会,只快步走开,走至旁边的小院,却无一人。只是水边的石上遗了一方素白的绢子,忍不住捡起来看时,却是一方小小的手帕。这帕子并没有像一般的闺阁之物一样繁复,只在边上绣了一朵小小的淡青的芙蓉,别致里带着灵动之气。翻过来,手绢的背面却题了一阙小词:
风柔日薄春犹早,
夹衫乍著心情好。
睡起觉微寒,
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
忘了除非醉。
沈水卧时烧,
香消酒未消。
好一手妩媚风流的簪花小楷!此时拿着帕子久了,只觉得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从帕子上一阵阵的袭来,似兰非兰,似麝非麝。让人不由的心醉神驰。我不由的笑了。如此的女子,应当是何等的雅致啊。正配得上那一首好箫。
轻轻收起了帕子,回身正待出去,却见府里的老奶娘荣嬷嬷一路过来,嘴里叫道:‘我的小爷,怎么也不带个跟的人?快跟了我回老太太去呢。’我躲避不及,只得上前问道:‘老太太怎么想起我来?’荣嬷嬷神神秘秘的笑了:‘你刚才可见了安平侯的小姐?怎么毛毛躁躁的吓着了人家呢?’
原来手帕的主人是她。我竟然吓到了她。
我的心轻轻的温柔起来了。
(四)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一直还记得那天去西厢的心情。有点儿欢喜,有点儿惴惴。就象第一次跟了父亲去看他新给我的小马一样。一心切切的盼望着早到马厩去抚摸它,却又惴惴的生怕马儿没有父亲的神风一样矫健。只得紧跟了父亲,一径追问:‘它美吗?跑得快吗?’手里的鞭梢儿都被汗湿了。
那一种心情,多年没有了。多年来我不停的得倒各种的东西,金钱,名望,美女,胜利,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中心。可是,因为来的容易,这一种单纯的欢喜,切切的盼望,却再也没有。
帕子在我的怀里,若有若无的贴着我的心口,若有若无的散发着一种清香。我忍不住想要问嬷嬷她的样子,却又生生的忍住。
心里轻轻的担心荣嬷嬷用了一切世俗的美丽来形容她。
我打定了主意要把这帕子据为己有。
屋子里有两位小姐。一位穿红,一位着绿,正轻声的陪着老太太说话,一时看不清面目。可我知道哪个是她。
我静静的站了,只凝视着她。
银红的裙子,乌黑的头发,只斜插了一枝珠钗。珠光流动,衣带低垂。一时间我只觉得她似乎笼在一片淡淡的云烟里,既遥远,又触手可及;既真实,又象一个美丽的幻影。
祖母笑了:‘云姑娘,你看看是不是他。’
她回过头来。见有人来,连忙站起,衣带轻扬。
一片流光。似春天傍晚的云霞,又似冬夜里一弯新月。只自顾自的丰美,自顾自的华丽,纤尘不染的悠然自得。几芳枝??,莺啼燕舞都无赖。
原来女子的容貌,竟然可以轻灵得有如流云。原来女子的身段,竟然可以柔软的有如流云。原来女子的态度,竟然可以温柔的有如流云。原来女子的微笑,竟然可以矜持的有如流云。
一朵最美丽的流云,一朵最清澈的流云,最纯净的流云,从天上飞落人间。
似乎有人说:‘倒是妾身失礼了。见过世子。’
我收敛心神,微微笑道:‘惊吓了小姐,本来是我的不是。’
回过头,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绿衣女子仍然端坐,下巴轻轻的扬着。一丝不苟的容妆,满头的珠翠,嘴角是淡淡的微笑。带着一丝的天真,一丝的挑战,一丝的镇定。她正轻轻的笑了看着我,转头对我的流云说:‘青妹妹,何不就拿出茶让太妃尝尝呢。’
祖母说:‘卿儿,快给云娘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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