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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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关算尽(一)
我隔窗看见青芙昏倒在母亲的怀里,也不能不伤心。可是我不能出去。
母亲扶住了她,有意无意间的用衣袖遮住了她的脸,和我的奶娘一起把青芙半搀半抱的扶进屋来。边走边吩咐婆子丫头们:‘去厨房给小姐熬参汤去。’‘请大夫来。’‘去外头请老爷去。’‘派人去亲家家看看。’
一片忙乱的应答和脚步,一定把人都支使开了才罢。
因为,这正是我们‘换回来’的时侯了。青芙依了规矩戴了珠冠,一片珍珠遮住了她的面容。婆子丫头们低眉顺眼的如何能明白?
我忙忙的躺到了床上,奶妈和琉璃自会把青芙加了披风去了珠冠扶回她的屋子。于是她便还是青芙了,因为‘病了’,所以一直歇着。
青芙,她代我嫁的那天我就知道了她的命运——只是青芙自己并不知道。
这原本就是一个局。青芙,我,他,和小王爷不过是局里的棋子。
原来摄政王竟然造反。长平,乐平二侯虽然是摄政王的儿女亲家,见了番王的伏辩也不得不信。只是为了消除疑虑,他们只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我和小王爷的婚事。唯有安平侯也成了摄政王的亲家,他们才肯相信太子‘决不株连’的许诺。
拿我的一生来换取他们的安心!
而我的母亲,见我病的可怜,也不甘毁了我的一生一世,也竟然向清平侯的太妃私自定下了我和重卿的婚事。只有重卿答应娶我,才肯由了我去先嫁给小王爷。清平太妃竟然答应,却也有一个条件,必得带了青芙同去。
人人都有条件,所以这婚事从头都是假的。计划是我一女二嫁,青芙再随我嫁去清平侯府,换取长平乐平清平安平四侯同心翦除摄政王。
本来一切都如愿,却没想到父亲大怒:‘我的女儿如何可以事二夫!’任凭母亲流干了眼泪,父亲就是不肯松口。直到那一夜,青芙答应代嫁,父亲才终于长叹了一声。
青芙出嫁的前夜,母亲哭着告诉了我一切,末了紧紧的搂了我在怀里:‘云儿,我这一辈子对不起你小姑姑,你今后一定要好好的对待青芙,不要让她受了一点儿的委屈。’
我木然的听着,忽然一股恨意:‘为什么?男人在外头做事,又干了我和青芙什么事?’
青芙,可怜的青芙竟然不知道自己只有三天的快活。此后的悠悠岁月,一个失贞的女人,重卿又怎么会看重她?不过是长夜绵绵,一盏孤灯罢了。我不忿。
母亲只是长叹:‘这只是命罢了。’她的脸色在灯下竟然是枯黄了的,眼睛无奈的看了我。
命吗?
我看着我的母亲,她的原本丰润秀美的脸颊消瘦了,额头和眼角都隐隐的现出了细纹,烛光摇曳下我似乎看见了她鬓角的一丝银发。好天好景,未省展眉则个。这劳什子的富贵,毕竟换不来展眉一笑。
而我的走马章台的父亲容颜正盛。
我忍不住冷笑道:‘女人的命,难道就永远是在家等丈夫回来?’
我看到母亲的嘴唇上的血色迅速的褪去,她软弱的看着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忽然的后悔,直抱着母亲,忽然的流下眼泪来。
愿生生世世,无生帝王家。
(二)
青芙嫁了,我装扮了睡在她的房中,打发小喜儿去伺候母亲。青芙的床帐都是素色的抽丝荷花,隐隐的有一股幽香四面扑面而来。
我忍不住的伤心,如此我又少了一个姐妹,世上又少了一个清静的女儿。忍不住四处打量,却见笔海森然,砚里尚有残墨,书案上铺了上好的雪浪,旁边还放了一本断肠集。半开了正是那一首蝶恋花。
昨夜,青芙只怕还在这里倚案夜读,烛台上尚有烛泪斑斑。
我轻轻的翻弄那断肠集,却发现了一张小小的花柬: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
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者番同
难道,青芙也自有她的心上人?难道竟然是‘他’?我阴郁的想起那日相见时‘他’游移的眼神,只是悄悄的看着她。我忍不住想起那个夏夜青芙娇艳欲滴的眼神。
青芙的竹箫。我轻轻的从身边取出,把玩着那粉红的商山玉。莫离莫弃,芳龄永继。可惜两位主人却都弃了它。放弃了富贵的小姑姑如今何处,而嫁入侯门的青芙,三日后就是寡妇了。
轻轻的把箫放回了桌上,我忍不住想起那夜男子的悄然长叹。忽然的一阵惆怅。
会吗?会是‘他’么?
四下里一片静寂,只有一片更漏的声音单调的响着。银河浓淡,华星明灭,却是相思不得长相聚。好天良夜,无端惹起千愁万绪。
今夜,我是青芙。
(三)
此时我又成了云娘。躺在床上,心里还在反复的思量。如果,竟然,青芙和‘他’?!
床前人来人往,长平侯,乐平候的夫人纷纷来探,每个人都拉了我的手宽慰:‘云姑娘,怎么就瘦成了这样?’‘云姑娘,且放宽了心将养。’‘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告诉了我。’
我在心里冷笑。
当初逼得我去嫁给一个乱臣子弟的,如今却满脸笑容的坐了闲话家常。他们一家子的荣华富贵,却是用我的改嫁的名声换来。
只是不得说出口,只能微弱的道谢,还要记得不停的拭泪。
都是戏,却只得假惺惺的扮演。如同真的一样。
京城里搜拿番人的风声却急。原来功高德重的摄政王一家,竟然在儿子大喜刚过就‘被番人突袭王府’。番人临去还留下告示,说是替死去的番王报仇。可怜一场大火烧尽了摄政王的王府,摄政王一家三百余口,竟然没有活口。
除了新婚的‘我’。因为我回门,所以‘躲过了大劫’。可是我的‘夫君’却也‘殉难’。
朝廷顿失栋梁,天颜震怒。九门提督革职查办,更以五道金牌召回在戍守边防的威成将军。
然后是风光的追封。摄政王重上尊号,两位国公都追封王位,而我的‘丈夫’也因为奋勇杀敌追封哀孝王。我披了重孝上殿谢恩,身后的婢女托了四个沉甸甸牌位。太子见了牌位痛哭失声,当下传谕:‘摄政王之丧,比于国丧。’
然后去坤宁宫拜见皇后。
皇后一见我就落了泪。‘可怜的孩子,如今可怎么办?’她轻轻的着内侍扶起了我,仔细的打量了一番我红肿的双眼,叹道:‘这么年轻。’
我依了事前的说辞,平平板板的说道:‘云娘乃不祥之人,愿皇后娘娘下了懿旨,准许云娘从此长斋礼佛。’周围是一片诰命的唏嘘赞叹。皇后却摇头:‘如何使得。’于是传懿旨,收了我做女儿,进尊号柔嘉公主,赐婚清平侯世子。皇后瞅着清平侯的太妃笑道:‘云儿就交给你了。’
所以在‘我的丈夫’死去之后的第二个月,我奉旨嫁给了清平侯的世子。不守丧是因为清平侯的世子很快就要出征了。
皇上在朝上黯然道:哀孝王在日,曾苦谏柳卿无后,不应出战。今日思起,朕心实痛之,就令柳卿即日完婚,也了哀孝王的心愿。
群臣闻言无不涕下。
遂重卿进威武大将军衔,明年要领兵直捣贺兰山,为了杀尽不守诺言的番王,也为了给摄政王一家报仇。天下群情激奋,京城里的米行捐米,金铺赠金,群雄更是纷纷而来,务必报了摄政王的血海深仇。
事情一点点的有条不紊的进行。九门提督本是摄政王的弟子,押在天牢追问疏忽职守之罪。副提督乃是长平侯的女婿,如今擢升提督。威成将军进京之后就押在大理寺,追问通关之罪。摄政王的心腹如今一时俱尽。

有人疑惑吗?我在花轿里的时侯微微的笑了。如何没有呢?只是,疑惑归疑惑,又有谁有了天大的胆子,竟然敢追问呢?
只是,青芙。她病了。
病中只是昏昏沉沉的叫唤少陵的名字,母亲派了嬷嬷日夜不停的守着她,清平侯的太妃每天派人两次探望。
直到我快嫁了,她还是不起。虽然她已经渐渐的清醒了过来。嬷嬷们说她整日就只直直的盯着帐子,不言不语。
(四)
我嫁的当晚原本并不知道自己嫁错了人。我只道我的夫君他在意的。
他轻轻的把我的盖头挑开了就坐在桌边喝酒,我并不敢说话,只是闷闷的坐在合欢床上。这一床的锦绣原本是御赐,端成公主亲自送来。无限荣宠也只得了一片寂寞。
我看着他晨星一样闪亮的眸子里似乎升起了一层雾气,正待看得仔细些,他却回头说道:‘夜了,早些睡吧。’
我的心蓦然的一沉。
龙凤红烛艳艳的摇曳,几缕蜡油蜿蜒滴下来,滴在擦得雪亮的银烛台上格外醒目。
我不甘心,勉强笑道:‘大哥,交杯酒和合欢饽饽总是要用的,用了我再服侍你睡。’我的声音微微的颤抖了,如同我的心。
他只站起来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你还在孝中呢。’说着竟然抬脚出去了。
我见到他临去的眼神,古井一样的波澜不惊,冷冷清清的冻煞了人。
门外是喜娘和嬷嬷的惊叫:‘姑爷,姑爷。’他只轻描淡写的道:‘喝多了,出去走走,一会儿就来。你们先歇了罢。’
我的新婚之夜,只一个人对了红烛枯坐。这间房子的一切都是红色的。红色的床帐,红色的喜烛,红色的椅袱。一屋子的欢天喜地,一屋子的金碧辉煌。
我却呆呆的坐了,只想着他那一句话:‘你还在孝中呢。’一屋子的红色,是不是也象摄政王一家的鲜血?
他在乎的。我红了脸想,这自然不能怪他。
他在乎的。我红了脸想,等到那一日。
开了门让喜娘和嬷嬷们歇了去,只说是姑爷的吩咐,一会儿并不要人伺候。我见到她们脸上愕然的神情,只得装作了满面春风的:‘姑爷吩咐了,明儿一早去账房打赏呢。’我微笑的看着她们的脸上现出了兴奋的神情,我知道今夜的事情从此是个秘密。
所以回门的时侯母亲拉了我的手悄悄的问我:‘重卿待你可好吗?’我只是红了脸点头。母亲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才询问姑爷的爱好。爱吃什么,爱玩儿什么。然后有嘱咐我明天拜见长辈的礼节。
我明白母亲的心事,唯恐自己的女儿吃亏。只是,我如何告诉她我的心事?
我的丈夫,在人前只客客气气的对我,在人后也只是客客气气的说:‘夜了,你早些休息吧。’
时辰到了,王府的嬷嬷们捧了衣服进来。换了衣服我只能微笑的拜别了母亲,请求她的同意去接了妹妹一起家去。母亲微微的笑了点头。我才发现原来今天她戴了全套的祖母绿的首饰,穿了一身内贡的苏绣衣裙。
一片的珠光宝气里母亲忽然恢复了美貌和威严。她笑着看了看我:‘云娘,你年纪轻,平日要多听嬷嬷们的教导呢。’我笑着应了,就起身带了嬷嬷们去了。
步摇轻轻的摆动,一片珠声清脆。我挺直了身子,微微扬起了头。现在我就要去接我的‘妹妹’了,从此娥皇女英,就只一心一意的对他。
那天我笑着告诉婆婆:‘青芙妹妹温柔可人,还请太太准了她来和我做伴。’婆婆眉花眼笑:‘难得你年纪轻,却这么懂事。这原本是贤良的事情,我又有什么不准的?’
一个‘贤良’的名声罢了。这一切明明原本由不得我,却偏偏要由我来怂恿。
我轻轻的笑了。
戏。
不过是一场戏。既然开始演了,就只得一直演下去。
(五)
沿了湖边的小径曲曲折折的去青芙的院子,一进门只发现帘幕低垂,满地无声。窗前挂了几个莺哥笼子,却个个没精打采的假寐。小喜儿坐在廊下只是打盹儿,并没有看见我来。
我忍不住想起了过去。我也常常在午后悄悄的携了丫头来青芙处散心,两人一起绣花读书,乏了就听青芙吹上一曲。只是如今换了天地。
刚刚母亲拉住了我:‘云儿,今天按理你得接了青芙回去的,只是我怕她的身子还弱。我才刚打发了姑爷去看她,你过去的时候一定要大度一些啊。’我看着母亲,她的眼里满是焦急和盼望。
我如何告诉她,其实我在乎的。我在乎的。我的丈夫并不曾温柔的待我,并不曾和我喝了那一盏交杯酒儿。我微微的害怕,怕见了当日他在碧云寺看她的眼光。
满天的流光飞舞,旁若无人的凝眸。
我如何告诉她,其实我在乎的。我在乎我的丈夫哪怕只分了一只眼睛去看别人,哪怕只有一瞬。
虽然,我明白青芙。她的心既然给了小王爷,就再也容不下他人。
可是我不甘心。
只得勉强的一笑,轻轻的把手覆盖在母亲的手上。‘放心,我明白。’
两双手,都戴满了镯子戒指。金的,银的,翠的,轻轻交握的时候满手的珠光宝气流动。掩盖了主人的苍白的面色。
挑了帘子进去,大吃一惊。险些惊叫出来,只得狠狠的用手扶住了门框。晃了两晃才定下神来。
青芙竟然披了一头的黑发无声的在枕上痛哭。
重卿站在一边,似乎手足无措。并不说话,眼睛里满是怜惜,看定了她的**的肩头。
只看了这眼神一眼,我的心不由的凉了。
原来一个人可以如此的看着另一个人。专注的仿佛天地都不复存在,唯有她。原来一个人的眼睛里竟然可以有如此的柔情万种,只是为了一个她。
煦景朝升,烟光画敛。只为了她。
她,她,她,她……
我忍不住的灰心,想起我的洞房花烛。他淡淡的:‘夜了,早些睡吧。’竟然吝啬一个回眸。
回过神来,我忍不住冷笑。
原来如此。
原来,他从来都是在乎的。只是在乎的并非是我的贞节,却只是一个她。
青芙。
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滑稽。青芙代替了我嫁给了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我的丈夫之所以娶我,却是为了娶她。
我忍不住笑了。机关算尽却为了谁呢?
轻移莲步,款款的走到我的丈夫和我的妹子的身边,轻巧的笑道:‘妹子,可好些了吗?今儿相公和我特地的接你回去呢。’
两双眼睛抬起来看着我。一双带了泪水和无奈,另一双却带了怒气和冷淡。我只是悠然的笑:‘好妹子,你想吃什么都告诉我,我吩咐了管家娘子准备去。屋子也收拾好了,就在我院子里。一切吃的玩的都是齐的,你也不必特特儿的带什么。小喜儿我打法她伺候母亲去了,到了我另挑好的丫头给你。’边说边在床边坐了,又回首轻笑:‘相公,才刚父侯找你呢。说明儿母后吩咐了咱们进宫去商量祭祀摄政王的大事呢。’
我的背挺的直直的,我的眼睛冷冰冰的看着他。
父侯,母后。不要忘记了,我是安平侯的女儿,朝廷的柔嘉公主。而你,却正是谋杀了摄政王一家的凶手,杀害青芙丈夫的主谋。我看到他在我的注视下移开了目光。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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