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营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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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秋
武汉是个四季非常分明的城市。
当然最闻名于世的,还属酷热的炎夏。那份火辣,可以令来过一次的人在往后的日子都念念不忘。
历时三月的高温酷暑偃旗息鼓退下阵去,萧瑟清冷的秋天便早早登场。
武汉的秋,也同样极具特色。
除了印象中的果实和金黄的稻香,秋天的夜凉爽得让人很精确的和其他两个季节断然隔开。
那些透过窗棂吹拂在脸上的晚风,不似春时的过分阴柔,更迥异于夏的浮躁,清雅得令人不忍入眠。
曾玖雅和一些女孩子们正是为了这场风迟迟不愿睡去,躺在床上彼此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几乎古今中外的话题都聊遍了,唯独身世谁也不敢提及。
因为教官警告过:你们的身世等同于你们的命,泄漏出去,命也完了。
所以她们在交谈时,都会很留心。
渐渐困乏的人越来越多,到了最末,只剩曾玖雅和几个女孩没有睡着。而话题也从名著转向了一个人。
那个人的胆识令她们赞赏,可是不合群的孤僻,也令她们好奇。
“我晚上还高高兴兴找她说话,结果她正眼都不曾瞧我。你们有谁和她能聊上一句半句的吗?”曾玖雅问其他人,得到的答案均是摇头。
“她从操场回来谁都不理,幸亏她最后还是通过考试,否则还不知道怎样。”一个脸上长了雀斑的女孩子望着天花板,慢悠悠的说。
“对了!”睡在曾玖雅对面,梳着羊角辨的女孩突然从床铺上坐起来,不断朝她们作手势,等大伙拢过来她才压低嗓门,悄悄说:“灯没熄那会儿,我正好从她床前经过,猜我发现什么了!”
“什么啊?别卖关子!”雀斑女孩不耐地噘嘴抗议。
羊角辨揪她胳膊,对她的打岔颇为不满。
“就数你心急!等我说完嘛!”牢骚完,她煞有其事的继续说:“我发现啊……她左手腕上有道一寸长的疤痕!以前我表姐寻短见那阵,手腕也有那么一道!”
“你是说她自杀过啊?!”曾玖雅愕然。其他闻得内幕的女孩子们,同样一脸惊诧。
羊角辨作个噤声的手势,眼神偷偷往另端一瞥,不知对方是否被吵醒。观察了半刻,确定那人还在睡,便放下心来。
但她们谈话的内容,一字不漏全被那人听进了耳朵里。
不是毫无反应,而是她强迫自己不要再想起。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已然没有过去。只是被她们这番‘提醒’,她不自觉摸向那道愈合不过数月的伤疤。
三月前她何曾想过,她段思绮也有自寻短见的一天……
死刑犯是不够资格入土为安的,就连乱葬岗也不配。
这件事,段思绮在行刑前一晚才得知。
中国人自古最重视的便是死后的安乐地,否则也不会有秦始皇大手笔的骊山陵墓。
死无葬身之地,往往比一个‘死’字更让人惧怕。
最坏的事都被她碰到了,还有什么更可怕?
于是乎枪响前的畏惧在段思绮看来,早已不值得恐慌。即便你再胆寒,子弹一样会钻进胸膛。面对死亡,她变得坦然,反倒是对于死亡后的惨况,她忍不住担忧。
听闻死囚的尸身是野狗最喜啖食的美味,皆因上天觉得罪恶滔天的囚犯,不需要讲人道。
不仅没了墓地,连留全尸都成了一种痴念。
段思绮开始祈愿,饥渴的野狗们在对她尸身吞肉饮血之际,不忘体察她的冤屈,或许她也可瞑目了。
一声拖得长长的‘预备’,揭示着她死期将近。
这时有人从背后用布带绑在她头上,遮住她的眼睛,用着宽慰的口吻对她说:“冤有头来债有主,黄泉自有鬼引路。万事皆休莫记怀,魂归阴曹早轮回。”
不久,连串枪响此起彼伏。
段思绮随着犯人们一同倒下。
然而等胸口的剧痛刺激她睁开眼时,她惊觉自己竟还在生。伤口虽疼痛难当,但她感觉得出子弹并没打进去。
她好奇的环顾四周,所处的房间简陋得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凳。而最可怕的——她对这间‘寒舍’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如果有天她会不记得一个人的长相,气味则不会。
现在她最关心的不是怎么来到这里,也不是她为何能枪口余生,而是——这里的主人是谁!
一缕橘黄的灯光从门缝射进来,渐渐放大,一个男人的身影跃然眼前。
昏暗的光线让段思绮无法看清他的容貌,只能依稀从他挺拔的身形上判断,他究竟是不是那个令她无比熟悉的……
当对方迎面走来,一身戎装衬得他英气十足,决不同于段思绮记忆中那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而且,记忆中那个人也不曾令她有如此强烈的压迫感。
但眼前这人每走进一步,她都会心惊胆战,身子不住往床头缩。
这一刻她认定,她是估摸错了。可随即论调便被彻底推翻,或许今时今日的冷漠,才是他。
“云……薛云烬,你终于肯见我了?”她抖得过于厉害,差点咬到舌头。尽管她已经极力控制情绪,但这天真来临了,她却变得怯场,甚至期望这天永不来。
可惜,躲不过去。
灯一亮,一目了然。
薛云烬来了,就站在她面前。
“我是来给你解答的。你应该有很多问题想问吧?”他说得漫不经心。只因切肤之痛的,不是他。
而他先发制人的坦白,熄灭了段思绮内心还未消失的辩护。这个辩护,她为他保存了整整一年。甚至面对死亡,她都不曾抛开。现在想来,坏就坏在她的抛不开。
扬起脸,她望着他,战战兢兢。
“我入狱和你……有没有关系?”
薛云烬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闪烁。
“是我指示的。”他果决回答。

这份坦白,无情无义,竟也毁了一个人。
忍不住,段思绮终于大哭起来。
这个答案她虽猜过,却并不想从他嘴里听到。而真相一旦显露一角,后面的往往更加不堪。
“不仅如此,你母亲也是我安排转移的。在还不确定你是否会成为优秀的情报人员之前,她会过得比她以往的生活更好。而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段思绮这个人,你要时刻牢记。”
他要她记住,同时也是在和自己撇清。
因为她不再是那个在他掌心留下字的段思绮,而他从此以后,也不再是那个玩世不恭的薛云烬。
“为了这个……你就可以把我害到这步田地?!”她悲愤的走到他面前,扬起手,却打不下去。“薛云烬……对我,你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吗?是否我落到这种境况,你良心就很安乐了?你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在刑场上!”
“我下了本钱在你身上,在没有获得回报的情况下,我是不会浪费分毫。”
他寡情薄幸的答案,终于换来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抽泣的鼓动下,变得离奇亢长而嘈杂,并且在两人之间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
许久,哭声停止了。
段思绮再抬起头时,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我妈妈在哪里?我要见我妈妈。”她已不愿再去追究,认了。
“我只能向你保证她目前绝对安全,其他的你无权过问。鉴于你身体条件过差,这段时间要留在此休养。还有,我只给你一个晚上发泄,明天你若仍不服从管教,后果自负。”
“薛云烬!你还是不是人!我要见我妈妈!”薛云烬的告诫将隐藏在段思绮心底的怒火,彻底点燃。她推开挡在前面的他,不顾一切往门口冲,但门却从外面锁上了!
“没有我发话,外面的守卫是不会开门的。接受现实才是你最好的出路。”薛云烬靠在床边坐下,悠然自得的掏出香烟凑到鼻前闻。见她悲愤交加的向他冲来,他倒不介意会再挨第二掌。
可惜段思绮已无力扬手,有的只剩满腔的压抑和愤慨。
“薛云烬——你到底想我怎么样?!我已经被你害得没了身份,没了家,这还不够?!如果你想逼死我,干嘛不痛快些!为何还去救我!什么情报人员我干不了,也没这个志向!我现在只想见我妈妈!亏欠我的是你——凭什么付出代价的却是我!还是说从一开始你就在算计?我真是何其有幸,能够获得你这般眷顾!薛云烬……你非得我生不如死么!”
“你不够解恨对吧?”薛云烬决定给她一个交代。
他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柄手枪交给她。见她不肯接,他强行掰开她的手亲自示范。
“拉开这里的保险,食指勾住扳机,对准目标——脑门好不好?要么心脏!”他拽着她颤抖的手从太阳**移向胸膛,最终定在了心房处。
怕她还不够清楚,他十分耐心的教导:
“现在你只需双手握紧枪,食指轻轻一勾,子弹势必会打穿我的心脏。这个机会,我只给你一次,所以机不可失。开枪吧!”
他一本正经的提示她,表情真诚得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
这令段思绮莫名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是真的在等她开这一枪。
明知道她不可能开枪,却还故意做给她看。他越表现得坦然大方,她就越加倍的憎恨!
“你太狡猾了……到了现在还要算计!”当理智全线瓦解,她忽然盲目的以为伤害自己,便是唯一可以惩罚他的方式。
死,似乎成了她必然的出路。
反正在世人眼中她是个已伏法的死囚,既然一无所有,她还拿什么苟活!如果活下去的代价便是继续被他利用,不如一死!
掉转枪口,她瞄向自己。薛云烬眼明手快,及时夺过了枪,好像早料到有此一举。
“机会我给你了。明天开始,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有第二次。”
他不愿意浪费时间在分不出输赢的纠纷里,离开这里是他认为最理智的选择。
可是刚走到门口,他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响动,回头一看——段思绮竟然跪坐在地。她割腕了。
他算漏了——桌上的水壶。
如果不立刻救治,失血过多造成最大的影响便是死亡。然而他却总能在这种争分夺秒的危机时刻,保持着一贯的冷静。
这种沉着,近乎残酷。
望着那一滩触目惊心的殷红,他连感慨都显得异常平缓。
“如果你真想死在这里,我决不干预。我只想问你一句:为我这样的人而死,值得吗?你既然连死的决心都有了,为何不好好活给我看?你不是想知道我对你可曾有过愧疚,我现在坦白告诉你:如果你死了,对我不会有任何改变。这样的我,你真觉得还有死的必要吗?要是你仍然打算一死了之,我成全你。可你如果想活下去,我便绝不会让你死。”
不言而喻,他不会横加干涉她的生死。
如果一个人不愿活着,勉强保住命根本毫无意义。
所以现在摆在段思绮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活着,要么死去。
薛云烬有句话说得不错:
为我这样的人而死,值得吗?
她很清楚,不值得。
倘若她今天真死了,他也不会难过,更不会有所谓的愧疚。只有活得比他更好,才是对他最大的回击。
薛云烬,以后你再也伤害不了我,因为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为了自己,也为了母亲。
哪怕我什么都不如你,至少我还有家人。
而你除了没完没了的算计,便一无所有。
所以,我一定会活得比你更好!
望着腕上这道带着诅咒的伤疤,她反复告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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