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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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墓回来,向晚就病了。整整三天三夜的高烧不断,也只有在白天的时候娜娜过来给她喂药,喂水。怪不得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只是这世道本就是命比纸薄。
每次娜娜过来看的时候,向晚的眼睛都是闭着的,睫毛长而翘,像柄小扇子,在脸上投出淡淡的阴影。不时的有眼泪从她紧闭的睫毛下渗出来,沿着苍白的脸颊慢慢滚落到枕头上。
是什么使得她这样的伤心?娜娜知道向晚的父亲过世,也听说了中秋那天她去墓地祭拜过他的父亲了。她到底是梦到什么了?去世的父亲,抛弃她的母亲,孤苦无依的身世,还是——在百乐门受到的委屈?
最初的最初,这个女孩吸引她的是那清澈的眼神,温暖的笑容。然后,慢慢地发现她的善良,她的才气,以及,她心里不为人知的苦楚。
三天后,向晚的病终于好转,病愈的她,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就好像是一夜之间又女孩蜕变成了女人,少了那种迷糊,少了那种天真。还多了一种,说不清楚的放纵。就像是从开始的对生活失望,最终变成了绝望。
“娜娜,我要成为百乐门的头牌,你要帮我。”这是向晚在醒后说的第一句话。
这时娜娜正在看她枕边的《Camille》,她看不懂,但明显的向晚看得很仔细,也很投入。有圈圈划划的注解,也有点点氲开的泪渍。“什么?你说你要打败薇薇安?”
“是啊。”向晚理所当然地答道,说完又偏头一笑,这一笑,又有了几分平日里娇俏可爱的模样。
这薇薇安成为百乐门的头牌以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她一曲唱红绥州城后,随即开始转入了跳舞行业。这是一个人物,她能抓准绥州富绅们既要凸显品位又无法真正喜欢高雅艺术的特点,最先穿着西装在圆桌跳艳舞。如今也已成了百乐门的一绝。现下,薇薇安是每个星期表演一场,这一日百乐门的客人起码要比平时多一倍。
绥州城里有名的夜总会大抵就三家,百乐门,九重天以及富丽景。百乐门靠着薇薇安的艳舞,生意一直居上不下;九重天有白玫瑰,那是另一姝奇葩,也美,也艳,却娇,男人的心思琢磨地一点不漏,听闻,霍二公子就非常喜欢白玫瑰的懂事。再者,九重天主要经营赌场,舞厅不过是放着应应景,生意也不错;至于富丽景,不知哪里的后台支撑,所有的著名晚宴统统被它包揽了去,自然也是那些自诩为上流社会的公子小姐常去的地方,这样一来二去,倒也混得不错。
没有薇薇安的夜里,百乐门的舞台上老旧的大腿舞,一众女人披着五颜六色鸟毛一样的衣服,一个个把自己打扮成火鸡样,在台上伸腿踢腿。再不是就爱尔兰传过来的踢踏舞,看一遍两遍尚觉不错,看久了就也是那个样了。
向晚重新回到百乐门,再也没有出过丑丢过人。不论是赵经理钱老板孙少爷李队长,一干应付得很好。慢慢地开始有回头客会点她的台,等她的场。
在白天的时候,向晚依旧是每天早早地起床,打扫好卫生烧好水。然后把房门一关,谁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倒是不时有乒乒乓乓的声音发出,然后每次都见她满头大汗地出来洗漱。一次莉莉调笑说,“向晚,要不是我知道你屋里没有男人,我都会觉得你是在和男人做那种事情。”
“莉莉姐就会拿我调笑。”向晚边擦头发边笑,“正好,今儿你们都在,来帮我参评参评吧。”
长发漆黑,赤足如雪,一手抓住裙角不断不断地飞旋,裙子慢慢飞扬开来,如孔雀慵懒的苏醒,开始展示它的美丽。台上仅有几盏小灯照着,得周围半明半暗,唯一的光源就在向晚的身上。她一圈一圈地飞旋,如隔着一层雾,看见湖里水波荡漾。一开始是慢的,随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众人仿佛看到了孔雀的舞蹈,迎颈,抬颚,回首,开屏。
众人敛息屏气,唯恐惊了眼前的那只孔雀,谁知这时她脚踝上带着的成串金铃,叮叮咚咚,如山间的溪水,让人心神一宁,正要从那遥想中挣脱出来。
然而,一转身,却是更激烈的舞蹈,这铃声,还有耳边若有若无的鼓声,仿佛踏在了众人心上,这时,笛的清越,箫的低沉,陨的暗哑,还有簧管和提琴的靡靡。此时的孔雀仿佛变成了孔雀女,迷离诡异,眼波儿一转,那绝代的风化,绝世的风姿尽现无遗。连空气中的脂粉香都似乎是那来自异域的暗香。
那台下的男人早就一见之下色授魂与,个个脖子伸得长长的,喉结上下滚动,咽下那流到口边的口水,坐着的双拳紧抓,站着的双腿抖动,脸上血气上涌,一双双发红的眼睛若饿狼般死死盯住美人,眼睛随着美人的动作而转动,露骨的眼光似想剥去美人身上的层层轻纱。
即使见惯风月如东少之流,也不禁面红耳赤,鼻上薄汗一层。
忽然一阵高亢的笛声,那迷离悠扬的音乐嘎然而止。舞停了?结束了?
人人都如同好梦初醒,失落不已。
随即,雷鸣般的掌声响彻整个百乐门。
“二公子,东少,什么风把您两位给吹来了。”百乐门的张经理连忙迎过来,半真半假地说道,“不是在打我们向晚的主意吧?”
“西北风!”东少也对这番话显然是毫不在意,接过张经理递过来的烟,并不点上,只是拿在手上把玩,依旧是用那副公子哥的调调说,“如今全绥州的男人怕是都跑到你这百乐门来了,我那九重天里连个鬼影都没有,往后怕是要喝西北风度日了。”
这话说的,张经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况且有个霍二公子坐在边上,只好尴尬地说,“东少说的哪里的话。我这点小场面怎么入得了您的眼?”
“入得了入得了。我还想来和张经理你说说赶明儿我那关门了,我可要到你这里来混口饭吃。”谁都知道霍二公子和东少私交甚笃,得罪了东少不是间接得罪了霍二公子,得罪了霍二公子就是得罪了霍家,得罪了霍家,还是赶早收拾包袱离开这绥州城吧。
“东少真会开玩笑!”张经理那亮晶晶的脑门上开始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点点汗珠,继续陪笑道,“我让向晚过来陪陪您两位?”
“苏向晚只有一个,我们却有两个人,张经理是让她来陪谁啊?”东少依旧是笑着,斜斜地倚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问。
那张经理都快跪下了,这小祖宗不是来拆台的吧?“当然是,当然是……”
所幸在这个时候,旁边的霍二公子终于开口解救,“张经理,你下去吧,不要理会他。”
“他妈的!他这里生意这样好,老子那里都快蒙层灰了!”张经理一走开,东少就骂开来。
“你那里的不是大腿舞就是南洋舞,连我都不屑看。”霍清宁接口。
“老子回去就让她们给我跳钢管舞!”东少忿忿。
“二公子,东少。”却是向晚过来了,显然是刚换下衣服便赶了过来,脸上还有跳舞留下的红晕,对着他们,盈盈一拜。
得体的举止,无懈可击的笑容,潋滟的眼波。俨然是一个当红舞女的架势了。霍清宁坐在那里,穿过吐出的烟雾,他仿佛看到一年前那个在锦海棠门口卖艺吹箫的女子,漫天的风雪,满是尘土的大衣,苍白的脸色。如今那副如猫般慵倦,像丝般妩媚的样子,竟耀眼得让他都不忍逼视。正有点心浮气躁的时候听见有人说:
“二公子,东少。招待不周,请移架二楼包厢!”却是百乐门的老板黄兴。东少对着黄兴欠了欠身,刚想说什么的时候,霍清宁已站起来,说,“那就麻烦黄老板了,我们正好有这个意思。”说完就先一步跨出去。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进包厢了?东少看着前面那个人,莫名其妙地站起来跟上。
包厢是最好的包厢,平时一径空着,只在有特殊客人来的时候才招待。这时,张经理也领着薇薇安赶过来。东少不由好笑,张经理巴巴地把别薇薇安从别的台上召过来,他当然不会觉得就因为他的一句话,才引来的这番艳遇。所以说啊,他把死乞白赖地把霍二公子拖来绝对是再正确不过的举动。
薇薇安一来就忙着吩咐人点炭炉、架锡壶、烫烧酒,又叫人准备姜醋和小菜。向晚却自见到霍清宁后开始走神,一直到现在都有点不知身处何处的茫然。薇薇安吩咐完后自自然然地往霍清宁身边一坐,向晚居然也傻乎乎地挨着薇薇安坐了下来。
薇薇安都没察觉不妥的时候,这边的东少却不依了,“苏小姐,我知道霍二公子长得好,但你不觉得那边太挤了一点?”
“东少您这说的是什么话?不介意我坐过来吧?”在向晚开口前薇薇安笑着说道,边说边起身,直往东少身边坐过去。“东少,九重天的白玫瑰可是出了名的娇啊,我们这种粗枝大叶您不会嫌弃吧。”
东少眉一挑,邪气地笑,“怎么会?能得薇薇安小姐的一记青眼,可是让我荣幸之至啊!”
那边的东少和薇薇安,仿佛是两个优秀的演员,一拿到剧本就可以开演。不管是**戏还是苦情戏,统统信手拈来。看看人家薇薇安,眉梢儿轻轻那么一挑,简直是媚眼如丝,坐在东少身边好像腰上都没有骨头似的,半个身子都靠上去了……居然还会替他捶肩,众目睽睽的一点都不觉得唐突,她那双手哪是捶肩,哪有什么力气,好像弹棉花似的,说是**还差不多……
而她则像走错了舞台的演员,面对着满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观众,导演却让她张冠李戴非要把他们都逗乐。至于霍清宁,他就是那个观众,始终游离在外,用一双清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终于酒菜上来了,向晚起身为这三人布置。霍清宁坐在沙发里,看着她卷起袖子,露出一段皓腕,在水盆里绞了热毛巾,递给薇薇安,薇薇安顺手接过,为东少擦起脸来,这种事在舞厅里,也不见得少见,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有着说不出来的香艳。向晚也不是没做过。可是此时,她手里拿着另一块毛巾,看看霍清宁,有点讪讪的,终于还是伸手递给了霍清宁。
“东少,你穿得太单薄了。”薇薇安一边擦一边嘘寒问暖道。
向晚下意识得转过头看霍清宁,也穿得单薄,一件衬衫,外面一件西服,这人,怎么像是一年四季都穿这点衣服的?但她却说不出一句嘘寒问暖的话来。接过他们用过的毛巾,向晚半蹲在案几旁,为他们斟酒布菜。
“这天冷,东少喝点酒暖暖身。”向晚眼角余光看见薇薇安直把酒杯递到东少的嘴边,东少显然也是习惯了的,就着薇薇安的手喝了下去。
转头却看见霍清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什么意思?难道也要她学薇薇安一样把酒喂到他嘴里?她是不介意,只是一向名声良好的霍二公子不怕被传出什么不堪入耳的桃色艳文?
“二公子,喝酒。”向晚端着一杯酒,凑上去。
霍清宁却不接手,向晚浑身血液仿佛都涌到了脸上,又凑近了点,霍清宁依旧笑着看着她,最后,向晚把酒喂到霍清宁嘴边,霍清宁才喝了下去。
靠得那么近,霍清宁鼻子没有找到意料中应该有的巴黎香水,向晚散着的是淡淡的花香,霍清宁想到中秋的那天,他也在车上闻到过这种味道,没想到原来是她身上留下来的。霍清宁略偏过头想探访那香味的来源,却不料看到向晚耳垂浮起的淡淡粉红。一时失了神,倒忘了开口相问。
那边的东少眼尖,看着这一幕不由笑出声来,“苏小姐,你这百乐门的红牌作甚么去学那杜小姐的扭捏样!”
什么?杜小姐?那又是谁?
仿佛发现她的疑惑,东少好心地为她解疑,“是少爷我见过的最会装淑女的一个女人!无趣得紧!你说是不是?”后一句话,却是看着霍清宁问的。
霍清宁像是才回过神来,啜一口酒掩饰,“你说什么?”
“莫非堂堂霍二公子也被这满室春色迷了眼?”东少促狭道,“我在说你那位杜小姐?”
“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人家姓苏。”说这话的时候,霍清宁和东少已经离开百乐门很远了。
“不姓杜吗?”东少佯装惊讶,“你不就是要娶这个姓吗?要是她不是杜政平的干女儿,背后没个杜政平,你会理会她?”他一点都不信。
“苏茗是个好女子,还吹得一手好箫。”霍清宁答非所问。是不是两千多年前萧史①投胎改了苏姓,怎么姓苏的都吹得一手好箫?苏茗是,苏向晚亦是。
“我看你今晚倒是很享受啊,百乐门的苏小姐亲手喂酒,怎么样?这酒甜吧?”说着,半个身子凑过来,看着他,奇道,“我倒是第一次知道霍二公子原来也这么惯于风月啊!”
霍清宁伸手推开他,“还不是薇薇安过去陪了你?”
“薇薇安那是想到九重天来,也是,如今她在百乐门的日子怕是大不如前。”东少点上一支烟,慢慢地说,“我九重天怎么会要百乐门丢掉的垃圾?”
“那你是想要苏向晚?”
“不错!这女人我是怎么也要把她挖到我九重天的舞台上来的。”东少眯了眯眼,坚决地说。
“随你便吧,也给黄兴留两分面子,到时候闹得太难看也不好。”看着他那幅样子,霍清宁知道多说无益,况且,把苏向晚挖过来也却是与九重天有益,就不再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明天晚上的宴会你会参加吧?”明晚就是平安夜,如今这些西洋的东西可是办得比什么都热闹。
“当然!这种热闹的场面怎么少得了少爷我?”东少笑,又问,“那个杜小姐也会来?”
又是杜小姐!霍清宁也懒得再纠正他了,只要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好。遂点头道,“应该是会到的,她还没有离开绥州。”
“到时候付平远也会来,听说他升了江防司令了。不过他姓的真好,付司令!哈!”东少眼里满是不屑,过了一会又说,“冷舒亚,他的太太,已经回国了,到时候也会到。”太太这两个字,东少咬得特别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罗敷有夫②”。
“我明白的,你又在担心什么?”许久,霍清宁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你真的明白?”东少的语气里满是怀疑,冷笑道,“你要真明白,三年来死气白样的给谁看?你要真明白,付平远会升得那么快?霍清宁!你自己要当傻瓜,不要把别人都当成是和你一样的傻瓜!”东少语气激动,指着霍清宁骂。
“舒亚,是和你我一起长大的,我这么做,无非是希望她可以过得好一点。”霍清宁那如水般清冷的声音里满是倦怠,“我当然明白她如今已是付太太了,要不然,我会默认家里的安排和杜家联姻?”
“那是你自己的责任感在作祟,难道没有你,霍家就会倒了不成?”东少的语气里满是嘲笑,“你那叫活该!我是疯了才为你抱屈!”
①传说中春秋时的人物。汉《刘向˙列仙传˙卷上˙萧史》中说:萧史善吹箫,作凤鸣。
②语出《陌上桑》,罗敷前致词:“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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