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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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无法全如茔儿所料。
原本笃定殷茵的接手会激怒莫莲,但茔儿却忘了,那个平日里温婉怡人的茵师姐其实要远比表面所见的聪颖灵慧。
殷茵到灯烛峰的第一日,就去找了莫莲,一番长谈自晌午直到三更。出来的时候虽带着一脸疲惫,神情却是欢愉的。之后的莫莲非但没有为难殷茵,甚至听说连情绪都平和了许多。
茔儿自然是最不愿见到这种情形的人,但唯恐华风失望,她还是安慰道:“不妨,莫不莲的性子,平复不易,挑起来却是再简单不过了。”
华风却道:“这件事,我知道你是帮我做的,与救出白恕之计无关。我心领了,事成与否,其实并不重要。”
“本来是没有关系的,不过现在却有了。”茔儿淡淡一笑,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在昆仑上,她唯信两人,一个是彤,另一个就是华风,话峰一转,问:“仲真人他们好像在布个什么阵呢。”
“嗯,我亦察觉了,为此还翻了好些书。”
“发现什么了?”
“昆仑阵中要多人共启的大阵共有三个,无论是哪一个,一旦启动,凭主阵者的意志,最后都能有毁天灭地的威力。”
“这么厉害?”茔儿吐了吐舌头,“为了捉只蛟,值得么?又不是龙……”说到最后那个字时,发髻上的簪子忽然变得如冰般彻骨,她皱了皱眉,随手摘下,丢到了一边,喃喃道,“破玩意儿,不要了!”
华风没有在意,他的心思仍在真人们所排的那个阵上,沉吟道:“莲真人空出的位置,似是已让雷亦宇顶上了。”
“曾孙师兄?他行么?”
“或许吧。”华风神色凝重的说道,“我们四人向来各修其卷,进度、修为都不相同。这些年的对试雷亦宇都是第一,每一回均没有发挥全力。我看不出他的修为已到了何种境界。难道……他竟天才至此,区区七十年,就抵过了莲真人近三百年的修炼?”
“曾孙师兄的话,有可能噢。”茔儿不以为然地说道,丝毫没有担心的意思,“不论如何,总之,茵师姐和莫不莲已被卷入,现在,谁都脱不了干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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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风离开后,茔儿伸手去捡簪子,簪子却如火般滚烫,痛得她猛地将手一缩,道:“还生气么?果真小气哟。”说完,吸了口气,张开五指紧紧捏住了烫手的簪子。
“嗤”地一声,掌心冒出青烟,她却强笑着没有松手的意思。很快的,簪上的温度就降了下来。
“消气了?”冷汗自额上流下,她轻轻的将簪子**发中,御剑飞去。
在昆仑上,有些山头是永远都不会有人去的。它们没有迷人的景致,没有峻伟的山峰,它们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最平凡普通的土山。那样的山头,太不起眼,袝不起昆仑弟子的飘然若仙,还不如山下那些有凡人仰慕目光的村庄。
茔儿却最中意那里。在妖精谷也有这样的山,她爬得最多的亦是这样的山,就连婵君的墓也盖在那样的山上。现在,这样的山更是昆仑里最安全的地方。
“再帮我个忙吧。”茔儿道。
蛟幻出真身,却没有回答。茔儿望了一眼他胸前那道仍然触目的剑伤,四五天的简单包扎,还远远无法让它愈合。蛟的脸色苍白的几近透明,茔儿知道他还是虚弱之极的。
“不过,你不用勉强。”她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算了,还是由我来做吧,若是这次再暴露,恐怕就没命回来了。”
“你是不舍得我么?”蛟笑了笑问。
“我是怕你临死前还不忘供我出来。”
蛟极淡的笑了笑,竟是出奇的安静。
“告诉我一些你和白恕的事吧。”忽然,蛟那样说。
黄昏微妙的暗紫渐渐从天际漫来,流入西天辉煌的落霞中,斜阳返照山光水色,交织成一幅飘动着的画面。在那样瑰丽的色彩中,蛟的黑发,黑衫,是那样的纯粹彻底,斜依着山巅孤松的那个身影,仿佛与身后的万丈霞光隔绝,分离出的这小小的墨色世界,却如一个深渊,自有他神秘深沉,无法仿制的美丽。
茔儿微微低下了头,轻声的说:“已经太久了,记不清了。”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执着……”
“因为想再次记起来呀……”茔儿忽然抬起头来冲着他笑了,“想再次记起来,和白恕大人在一起时的那些事……很想很想……”
蛟一直忘不了茔儿说这话时的笑容,很多很多年后,当他闭上眼睛,脑中却仍然能清晰的浮现出这张笑脸,虽然那时候的他已经记不清当时发生的事了。
长长的流海垂在他的眼前,如细索的墨韵,有风吹来,拂起青丝,露出了那张一直深藏于后的脸。
他的眼艳美如九天的凤凰,黑瞳流转之间,傲睨天际。他的鼻精致如浮雕,英挺秀丽,勾勒出最完美的侧脸。他的唇让春日里最艳的花瓣失色,微微上扬,却是桀骜讥讽的笑。
这是他倾注了两千年,细致的打磨每一个棱角,慢慢雕琢出的五官。他这样做,并非是在乎容貌,不过是因为太闲了。两千年的岁月,无聊筑起了一大半,他杀人、救人、为善、作恶,都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在那两千年里,只有一个人让他感兴趣,可惜人的性命太短,几十年对那个人来说已是一生,对他来说却不过弹指一挥间。

如今,他发现自己遇到了第二个这样的人。
“好吧。”他望着眼前这个女孩,笑意在那惊心动魄的眉眼间晕开,“让我来,帮你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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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是一片黑暗,莫莲已经不需要灯了,甚至,她害怕听到“灯”这类的词儿。门下的弟子们这些日子以来处处谨小慎微,说话做事走路无不小心翼翼。她知道,他们不是怕出了差子她心里难受,而是怕她借机发挥,大发脾气。
执掌灯烛峰百余年,除了落个“严厉”的名号外,她几乎一无所获,甚至,连一个贴心的弟子都没有。她为了让弟子出色而定出的规矩,却让弟子们对她畏惧如虎。
呆呆的坐在房中,仿如落进了无底的黑暗,愈陷愈深,伸手却摸不到边。
“好久不哟。”黑暗中,有个轻细的声音忽然响起,如根根绵针,扎进了莫莲每个毛孔之中!
“是你!”她咬牙喝道,双手翻出对剑,浑身怒地颤抖。
“还是不长记忆么?若你不是那么冲动,这对招子也就不至于瞎……了!”他故意把那个“瞎”字拖得又响又长,带着重重的取笑。
“你在何处!”
“叫几个弟子进来瞧上一瞧,不就知道了?倚多欺少,本来就是昆仑的老把戏了。且看一看,你这屋子里能塞得下多下人吧。”
“收拾你,还用不上他们!”
“哟,口气可比本事大多了。凭你?一个瞎子,废了一大半了,还能奈我何?”
“你给我出来!”
“我一直站在这里,动都没有动……”
话音未落,一剑就已向声音来处飞去,重重的钉入墙内,细碎的笑声却从另一边响起。
“瞎子就是好骗。不过,这一剑的准头也差得太远,连我刚才碰到的那个小丫头还不如……说起来,她好像也是个瞎子吧?”调笑的声音里充满了伪装的惋惜,“啧啧……同样是瞎子,怎么差距会这么大呢?亏得某人还是长辈,一把年纪活在了狗身上。”
莫莲几欲气疯,双手连挥间,对剑在屋中乱蹿,交织起密密的剑网。忽然间脖间一热,人有凑近她喷了一口气,她大恼,令剑回刺,狂怒之下失了分寸,长剑猛地擦着脖子飞过,划出长长的一道口子,鲜血长流,她却尤不知痛。
“真无趣。”那声音忽然冷淡了下来,“废了的人,果然没有留恋的价值。临走之前,好心告诉你个消息吧……昆仑那些厉害的真人们好像在排一个什么阵……没你份哟,你的位置好像被那个瞎了眼的小丫头替代了。真可怜,坏了的东西,连同伴也嫌弃么,哈哈哈……”
长笑声渐渐远去,莫莲脸色铁青,终于那声音细不可闻了,她双腿一软,瘫坐了下来。
那天之后,灯烛峰旧真人莫莲的性情忽然大变,孤癖蛮横到了极点,尤其是对代掌真人的殷茵,更是极尽挑剔之能。这件事很快传便了昆仑,弟子们说,莫莲终于受不住了。
事情传到傅仲的耳中,他只得放下布阵的大事,与莫莲商谈。哪知莫莲什么都不说,只开口问他:“大真人们是不是在布阵?”
“是的。”傅仲只得答,“你从哪里知道的?”
莫莲不答,又问:“我还是不是昆仑的大真人?”
“这个……”傅仲已经隐隐猜出了她的意思,迟疑了一下,斟酌着用词。
哪知就是这一迟疑,忽然就激起了莫莲的恼怒,她腾地起身,二话不说就把傅仲赶了出去。
自那之后,昆仑众生更是窃语:莲真人,只怕快要疯啦!
没多几天,又传出了更为惊人的消息,殷茵被莫莲唤入房中,饮下杯中的茶水,竟忽然吐血倒地,被闻声闯入的弟子们送去了灵枢峰的草庐。事后人们在那个杯中发现了剧毒。
傅仲大怒,下令把莫莲关入刑房。莫莲如疯了般怒吼嘶叫,却没人再愿相信她的话了。
茔儿得知此事时正端坐在殷茵的床前,那个向来温柔微笑着的女子此刻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会不会太过份呢?”她口中低喃着。
脑中响起蛟的声音:“怎么,后悔了?”
“这种毒,太凶猛了……或许,茵师姐这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干吗,借完刀杀完人,抹净了自己,推光了责任,然后再来忏悔?”蛟的声音显出不屑,“你以为显示一下你的不忍心,出了这里就还能继续正大光明的把自己当成好人么?”
“好人坏人什么的,根本无所谓。我难受,是因为师姐一直待我不错。可惜……凤儿却容不下你。师姐和凤儿比起来,毕竟还是凤儿重要得多,这亦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只是心里不疼快,并未后悔。况且,牺牲她,还能连带着将莫不莲一同陷害,这样合算的买卖,又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只是,我怕……”
“怕什么?”
“怕到时救出了白恕大人,我却已经变不回原来的模样了。”
忽然有一只手盖在自己的眼前,遮住了床上那个沉睡着的身影。耳旁响起了蛟的低喃:“不要看了,亦不用再为躺在床上的这个人难受了,你只要记着,哪一天,等这样的人都死光了,白恕就能从刑妖塔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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