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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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回身,只见一人身材削瘦、暗灰衣袍立在不远处树下,那树枝还微微颤动,难道他一直都隐藏在树上,然后,从树上……跳下来?
此时虽雨雾茫茫,但依稀还辨得清。
我仰头瞅他,他大约五十岁左右,也许更老,却于人矍铄挺拔之感,但细看又觉得他面容模糊,五官不辨,真是矛盾。
他也微眯着眼在观察我,表情似笑非笑,忽明忽暗。
“哈哈!”他忽然仰头一声大笑,仿佛想清什么事情,又似乎做了什么决定,再看我时,双眼炯炯,目光如炬,我只觉此人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明明眉毛还是那眉毛,嘴巴还是那嘴巴,面孔还是那面孔,却仿佛随着那睁开的双眼一起翻天覆地起来。
再一细看,呵呵,原来还是个英俊的老头呀。
“小丫头,我是宋青山,我决定收你为徒。”他欣喜中带着几分得意,得意中带着几分满足。
那眼神,那表情,似乎收我为徒便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让我占了天大的便宜。当然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确实如此,但当时只当他张三李四在那里大放厥词,不知所谓。
“我会将我毕生武功医术全部传授于你,你过来拜师吧。”
许是见我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以为我喜呆了,他放缓声音道:“我本打定主意这辈子决不收徒传艺,这世上蠢才太多,聪明人太少,偏这聪明人里大半还是些自作聪明的人。”
“我已观察你一年有余,你小小年纪又是女孩儿,却能每日风雨无阻来此,说明你是个有毅力的人;每次都做同一套……动作,可见很是专心一致;你虽时常表情悲伤却也未有出格举动,可见是个内敛懂得控制情绪的。但若不是今天听见你出口成章,我断不会现身,下了收你为徒的决心。”
他口若悬河,一套一套的,夸得我心里乐开了花儿,但面上毫不显露。
听他语气,好像是个武林高手又或世外高人,难道我像《笑傲江湖》的令狐冲一样遇到了华山派的退隐长老?
但凭什么我要拜一个不知道几百年前的老头子做师傅?论武功我或许不如他,呃,确实不如他,但从他只字不提我的拳法,就知道他根本不清楚我练的是什么;而说到医术,想我集中医西医于一身、接受过最严格医学解剖和针灸培训的现代人,或许某些东西他会我不会,但我懂的我擅长的他却一定不知道不会。
哈哈哈,想到这儿,我也有点小得意,故作严肃地冲他说道:“老头子,我是……左遇,我决定收你为徒。”
“什么?!”他才真的是呆掉了,突眼张嘴,只差下巴没掉下来。
他这般外露情绪,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我拿来打击他不懂得控制情绪不是个内敛的人,每次都气得他哇哇叫,更被我奚落一番。
“我会将我所学武功医术全部传授于你,你过来拜师吧。”
嘿嘿,看他由呆转怒,我继续刺激:“我本打定主意这辈子决不收徒弟传艺,这世上自以为是的人太多,虚心求教的太少,偏这虚心求教的人里大半还是些迂腐固执的死脑筋人。”
“你来此观察我一年有余,你年纪一大把的老头子,却能每日风雨无阻来此,说明你是个有毅力的人;每次都一声不响呆在树上一动不动,可见很是专心一致;你虽夸夸其谈,摇头晃脑,不知所云,倒还站有站相,孺子可教,你现在既然现身,我就勉为其难收你为徒吧。”
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将他说的话略改几个字回赠于他,这番话可谓插科打诨,全是戏语,偏偏我以极其认真的表情和淡淡的语气不紧不慢说出。
在这高山上,细雨中,一老一少对立而站,一个满脸通红目露凶光,一副快要抓狂但强忍的痛苦模样,另一个则笑意隐现眼含戏谑,一派无所畏惧等着接招的轻松怡然。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叮……叮……叮……山下传来书呆老爹的敲钟声,那表示学堂要开始上课了,也是我每天回去的时间。我们父女很有默契的能不见面就不见面,今天更会如此。
唉,我叹口气,向那老头略做一揖,不看他就往山下奔,他也没出声,想来是气我不知天高地厚,还嘲弄他吧。
第二天,我如常到了山顶,特意在周围转转看了看,没发现有什么人,便继续我雷打不动的三套锻炼。
闭着眼做推手练习,忽觉迎面有风,我眼睁一线,是昨天那老头盘腿坐在我对面,也垂着眼皮跟我推手对拆起来。
一时间你来我往,忽疾忽徐,若重若轻。仿佛回到以前和外公在一起悠然的日子,他一直陪我推手,后来年纪大了,不宜久站,就坐着和我对拆。
“你这小丫头,昨天一副小大人样儿,怎么现在竟忽然掉起眼泪来,难不成因我无师自通会了你这三脚猫套路,就害怕啦?”
本来我想念外公,心里难过,听到他这么一说,又忍不住想笑,我甩手擦干眼泪,看见他仍是盘腿而坐盯着我,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仍向他一揖转身想走,却被他叫住。
“你这丫头又想溜走,你爹还没敲钟呢。”
耶?他倒是打听得挺清楚。
我不动声色退后一步,与他保持一定距离,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也不可无啊。
那宋青山眉毛一挑,不以为意,估计是觉得我多此一举,他想抓住我,那是易如反掌的。想想也是呀,他逮我还不跟老鹰捉小鸡似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真不愿拜我为师?”语气还颇为诚恳呢。
“不愿。”我更诚恳外加爽快。
“为什么?多少人哭着跪着求我收他们,你你你……这样好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
“不愿意!”我不等说完就坚定地打断他,“你有武功医术是你的事,与我何干?对你的本事我既不羡慕也不觊觎,我一个人自由自在,万事都自己做主,不受管束,我又没发疯,吃饱了撑着要找个人来说教我。更何况拜师拜师,看见你就得拜,我最最讨厌跪来拜去了,我好端端一个人,凭什么要跪拜他人,别说是师傅,就算皇帝老儿让我做公主我也不屑更懒得去拜!”
我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
“哈哈,不愧是连名字都是自己取的小丫头,有点意思。”他听我说完这惊世叛道甚至大不敬的话,不怒反笑,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俯首说道:“左遇,我是宋青山,你可愿与我结成忘年交,我有些有趣玩意儿想教给你,你虽不屑,但多学点东西总没坏处。”
“再说,你现在天天不是呆在你书呆爹爹的房间里看些无趣的书,就是无聊地在山里左晃右晃。跟着我好歹可以打发些时间,我家里更是藏书千万,你十年也看不完。”

见我有些意动,他更卖力的鼓其如簧之舌,“我家里还有各种乐器,你若想学,我也可找当世最优秀之人来教你,当然,如我刚才说的,我绝不会勉强你拜师,我们平辈相交,以朋友互称。”
唔,说老实话,呆在这个偏僻的小乡村,我真的是无聊的快发疯了。村里人虽然善良,但与我完全不是一路人呀。况且我一小丫头,就算再怎么与众不同,他们也不懂,高处不胜寒,寂寞呀。
嘿嘿,打住打住,想远了。
“好吧。”我伸出手,“我左遇交了你宋青山这个朋友了,请多多关照。”
他一愣,也伸出手来,笑眯眯的,握住我的手,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于是,我开始了学艺生涯,每天早上仍是去那处山崖,上午学功夫,下午到他家的书房淘书,顺便蹭两顿饭。
我每天早出晚归,书呆老爹虽不管不问,但我还是找了个机会告诉他我每天去山里一个师傅那里学些强身健体的功夫,换来他“嗯”的一声。
宋青书的宅子名叫“夕园”,很奇怪的名字,问他,他一脸郁闷打死也不说,我笑他定是为了纪念某个女人才起这名字的,他古怪的瞪我一眼,表情黯然。
唉,看来我虽不中亦不远矣。
宅子不大,但位置蹊跷且隐秘,还布了些棋形八卦阵在周围,一般山民即使乱闯也不会误进,确是个避世隐身的好地方。
整个宅子除了宋青书还另有两人,一个是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看来也是个练家子,但他从不说话也从无任何表情,总是低垂着眼皮佝驼着身子,神出鬼没。
我怀疑他是个十项全能选手,洗衣煮饭打扫清洁……他一个人全包干,只知道听从吩咐埋头苦干,却从不反驳也不见半点委屈。
宋青山对他淡淡的,估计工钱也给得不多。唉,古代的人就是有专业精神,具有一时为奴终身为奴的敬业态度呀。
另外还有一个小男孩儿,我从来没见到面,只闻其声,呃,各种那孩子的叫骂声。
他好像单独住在另一个独立的院子里,一个我决不会“偶然”路过的地方。
关于这事儿宋青山啥也没说,我也不问。我这人有一大优点,那就是好奇心不强,不关我的事儿,我干吗管那么多,要知道,好奇害死猫呀。
其实小男孩儿那里一般都挺沉静,可但凡他发点声音,整个宅子必能听到,一来宅子本就不大,二来他骂人从不省力气。
开始我觉得奇怪,后来习惯了,见怪不怪,那宋青山本只字不提,见我不闻不问,全当空气,反倒沉不住气跟我略说了说原委。
这老头儿似乎对着任何人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唯独拿我没辙儿,哈哈,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吧。
原来宋青山受朋友所托照顾那小孩,他从娘肚子里就带了一种什么毒出世,反正一出生眼睛就不管用了,这些年来,他每隔一天就必须浸泡在一种排毒的药水里,这种日子已经持续十年了。
想来他一个瞎子,啥也看不见,虽有管家悉心照顾,毕竟孤单一人,也挺可怜的。但转念一想,再可怜也不应该随便发脾气乱扔东西吧,今天不吃饭砸了碗,明天不喝药掀了桌,要不然就拿把琴乱弹一气,比杀猪声还难听。
每每这时,我就无限敬佩老管家,因为宋青山是绝对不管不问的,总是老管家去收拾打理。古代劳动人民是多么全心全意敬岗爱业无怨无悔呀。
至于那小孩的父母是谁,他为什么会中毒,中了什么毒,为什么会呆在这个穷乡僻壤……
我虽有一大堆疑问,但看那死老头只拿眼斜瞅我,一脸“看你问不问,好奇死你”的拽样儿,我就硬憋回去,反摆出“你爱说不说,不说拉倒”的不屑一顾,直气得他“小丫头臭丫头死丫头”乱骂一通,却真不再多说了。
说起来当初约定朋友相称,但我们好像除了互叫姓名,就只有以下称呼,高兴的时候“宋老头”“左丫头”,不爽的时候彼此“死老头臭老头”“死丫头臭丫头”的叫唤,倒也热闹亲切。
我跟着宋青山学了不少东东,原来这世上真有凌波微步,真有天女散花,真有百步穿杨,真有挥剑如雨,呃,不对不对,反正我是决定要做个懂真功夫然后深藏不露的功夫女郎了。
至于医术,当我和他谈了一次话后,他就常常借切磋之名找我探讨研究彼此交换心得了,这让我很得意,让他很郁闷。
不过他最擅长的制毒解毒之法,我很钦佩也虚心请教。
可能在这个以冷兵器为主的世界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懂得解毒疗伤就算一大优势。
这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那小孩会到这里来治病,据宋老头说,普天之下,这手绝技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就算已故医仙筱天弡跳出棺材,也比不过他。
不过后来有了,嘿嘿,就是我,我对人体结构了如指掌,又懂针灸术,自然较他更胜一筹。
宋青山此人还有一秉性很对我胃口,那就是他也时不时会小酌一番,他并不嗜酒,只享受举杯对饮的意境,有我这个知情知趣又天文地理略知一二更能侃能吹的人相陪,更不亦乐乎,一小杯酒能嘬上半天。
我还在他那乐器房里发现了一支竹箫,乐得不行。宋青山看我喜欢就送了给我,还说可请老师教我,我撇撇嘴,立马吹奏一曲,把他镇住了,他说我除了气不太连贯,那技巧倒像是有十年的功底。
想当年,外公打着陶冶情操的幌子,非要我和子悦一人学筝一人学萧,本来安排我学筝的,说是女孩子学筝别有一番味道。
我嫌古筝搬来搬去不如萧轻便,硬赖着和子悦换了。现在虽有6年多没碰过,但十几年的苦功不是白练的。
以前我有两件东西不离身,一是一套外公送我针灸用的银针,另一个就是子悦送我的生日礼物,紫竹萧。
我常常和子悦筝萧合奏,听者无不如痴如醉,呵呵,稍微有点夸张啦。
我们最喜欢的合奏曲目是九六TVB版《笑傲江湖》里的《琴萧奏仙曲》,当时一听到这支合奏曲就十分喜欢,多方打听才找到乐谱,练习了很久,那曲谱我简直倒背如流。可惜现在,独有萧而不得琴。
我跟宋老头说到这支曲子,用萧吹了一小段,他已惊讶万分。听到我说如有古琴相配更为绝妙,就说小男孩那儿有一副琴。
我说那小屁孩只会乱弹,不成气候,他笑笑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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