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砂漠之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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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海盗”在頭上飛過,坐在“飛行海盜”上的乘客們的歡聲乘風傳來。
由於高耶們的挺身活躍,豐島遊樂園的幽靈騷動總算是無事平息下來了。不,說是“無事”或許有些語病。看得見幽靈的遊客們都嚇得目瞪口呆,為了不再繼續惹人注目,高耶一行人像是逃跑般地離開了泳池。有些遊客誤會這是什麼特別節目而高興得雀躍不已,千秋和綾子好像還沈浸在明星的氣氛裡向他們回禮。
高耶一行人換過衣服,來到遊樂園中的野餐區。
“這樣消沈是不行的啊,由比子。”
紗織拚命地安慰待在樹蔭下、從剛才就一直垂頭喪氣的由比子。又被靈所憑依而引起了不得了的事,她好像陷入了自我厭惡當中。紗織雖然不斷地安慰她,但似乎沒有什麼效果。
“我能瞭解妳的感覺,只是老是碰上這種事……”
綾子憐憫地呢喃道。並不是自己喜歡才讓靈憑依的,所以由比子一點責任也沒有,但是──。
“由比子,打起精神來啊。”
不忍心再看下去的讓在一旁說了。正因為自己也有過同樣的遭遇,所以讓實在是無法不去同情她。
“已經過去的事也只能算了。我能瞭解自己的身體被別人利用的那種懊悔,可是也只能自己加油了。就算被附身,也只能努力不要讓身體的主導權被奪走了。”
“可是……”
由比子說著不安地垂下頭去。
“我沒有自信啊。到底自己能不能做到……”
“一定要覺得自己做得到才行啊。這是自己的身體,絕對不能把主控權交給任何人,要這樣對自己暗示。如果真的覺得悔恨的話──覺得討厭的話,一定要這樣做才行。”
堅定地向由比子這樣說,讓要她拿出自信來地微笑了。
“好嗎?”
由比子仰望著讓,咬住了嘴唇,然後“嗯”地點點頭。讓也安心似地點頭後,綾子說著“然後……”而轉過視線。
“問題就是景虎了……”
“…………”
讓也露出嚴肅的表情,隨著綾子的視線看向高耶被千秋拖走的方向。
被狠狠地摑了一巴掌,高耶搖晃著倒向樹幹。他壓住臉頰,瞪視著站在眼前的千秋。
“你啊,不淮再這樣依賴別人了。”
千秋壓抑著怒氣開口說道。
“你到底是在想什麼?有沒有搞清楚自己的立場啊?。。。。。。”
“…………”
“要是讓你那樣繼續狂亂下去的話,就算是沒有關係的遊客也一定會出現死傷的。由比子也會死吧。……雖然你想要殺死什麼人和我無關,但是你那種小孩子似的鬧脾氣實在是讓我看了不爽。”
高耶只是以反抗的目光睨視著千秋。千秋以冷淡的眼神看著他。
“發生了什麼事?”
“…………”
“你和直江之間發生了什麼?”
高耶的肩膀震動了一下,狼狽地移開視線。
“跟你沒關係。”
“是讓你說不出口的事嗎?”
高耶又以銳利的目光瞪向千秋。但是千秋不允許他的任性,以嚴厲的態度繼續質問。
“直江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連絡,也是因為那件事吧?你這一陣子會這樣放蕩,也是因為這樣吧?”
“我不知道!”
高耶以粗暴的聲音說道。
“那種傢伙,我……已經……”
“‘不管了’?”
千秋刻薄地反問。
“這樣的話,你倒說說到目前為止你到底瞭解那傢伙多少事?”
“……!”
高耶帶著怒意緊握住拳,但千秋一動也不動地望著他。
“旁觀的人看了都覺得受不了了。”
“咦……”
“你的無知啊,到底是生來就遲鈍還是故意裝出來的?所謂的無知就是罪過,指的就是你。”
高耶不瞭解千秋話中的意思。看到那樣的高耶,千秋現出一副仔細再確認的表情。
“果然還是鈍哪。”
“……。我……”
“我早就知道總有一天會變成這樣了。再怎麼說,三十年前直江和景虎是在那種情況下分離的。終於能夠再相會,而直江竟然能那樣冷靜,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你失去了記憶也無知地助長了這件事……。煽動那傢伙的人一定是你啊,景虎。我也覺得這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你的想法是怎麼樣?”
斜眼看著沈默而鐵青著一張臉的高耶,千秋輕輕地哼了一聲。
“哼。不敢相信嗎?想要說這不正常嗎?是啊。或許真的不正常也不一定哪。”
“我不瞭解啊!我……!”
“你不是不瞭解。是不想承認吧?”
高耶止住了呼吸望向千秋。說著輕薄話語的千秋不知何時現出了認真的表情看著這裡。他走近一步,把高耶逼向樹幹。
“你的無知啊,只是一種逃避罷了。如果不是逃避的話那就是為了保身。明明就瞭解,只是欺騙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罷了。”
“……。千秋。”
“罪孽深重的人是你啊,景虎。”
高耶吃驚地張大了眼。
“三十年前你也是這樣逃走了。逃避著對自己不利的事,……就這樣,讓他瘋狂了。不是嗎?”
“──我……”
“偽善者是你吧,景虎。擺出一副只有自己沒瘋的臉。四百年都這樣活下來了,竟然敢擺出一張只有自己是"正常人"那樣的臉來。我們啊,已經是鬼了。是吧?活了四百年這種事已經不是正常的行為了。會瘋狂也是當然的啊。但是,你算什麼?痛苦?難過?就這樣一直逃避,只有你一個人站在輕鬆的地方,為你收拾善後的人是誰?你有想過嗎?‘不知道’?別開玩笑了。明明根本就不想去知道。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從對自己不利的事情逃開,無視於那一切……。那傢伙的事,你真的有好好認真去想過嗎……!”
高耶僵硬著臉拚命地瞪著千秋。
“……我有在想……”
“別說謊了。你在想的,只是逃避的場所罷了吧?要怎麼樣把它解釋成自己能接受的行為,要怎麼樣才能逃避罷了吧?只有你保身的方法吧?不是那傢伙的事吧?就這樣讓他瘋狂,還說自己是被害者?不是吧。你是加害者才對吧!”
“我有在想!”
高耶忍不住叫了出來。
“我每天都在想他的事!任何時候都在想!這樣地……!”
“不是!你在想的只是逃避的方法。你根本沒有想過要怎樣救那傢伙。裝出一副只有你才是正常人的臉,是他的主君,結果只要能任性下去自己覺得好就好了。你覺得別人為你犧牲是理所當然的事吧?別開玩笑了。一點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罪孽深重,最先會墮入地獄的,……就是你吧,景虎!”
高耶失去了話語,呆立在原地。
“千秋……”
“雖然我不知道你和直江在富山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你要是那麼想瞭解他的話,就讓那傢伙做做他想做的事吧。那樣的話你就會瞭解了。瞭解你的那種自大驕傲……”
高耶的拳頭不停地顫抖著。
“…………”
再也無法忍耐似地,高耶突然背過身去走掉了。沒有再回頭。
高耶一個人獨自走向出口,而千秋沒有追過去。只是目送著他,……也沒有要叫住他的意思。
***
──那只是因為你不瞭解我罷了。
直江在富山的“磯部河堤”對他說的話語,高耶不斷在耳中重覆著。
那個時候他的淚水……。在眼簾中再度浮現時,就讓高耶不由得覺得忿怒。
從那一天開始,有什麼東西開始崩毀了。
有個在玻璃碎片前挺身保護自己的男人。
應該被碎片所傷的,任何時候都是自己。他不覺得成為別人的盾是令人疲憊的事。而且自己並不是軟弱到需要別人來保護的人。也不是值得被別人保護的人。在被世間所需要的聰明人底下工作,努力地生活,死去。這一定就是自己的一生了。對於像這樣愚笨又渺小的人而言,能做到的充其量也只有如此。從此以後,也只有庸庸碌碌地勞動、能被利用地盡量被利用、為了些許的金錢而勞苦一生吧。被世間利用再捨棄,如此而已。這麼一想,對自己的將來也不抱什麼特別的期待了。
但是。有個捨命保護這種消耗品的男人。他覺得他真是個笨蛋。這個男人在浪費他的生命。要守護的,應該是別的事物才對。更有價值的、應該要被守護的人應該還有更多才對。
不,或許……。他所做的事還是正確的嗎?他所要守護的,是自己但也不是自己。對直江而言,的確是比"仰木高耶"更有價值的人……。
(不就是……"景虎"嗎?)
這樣想著而想要對他冷淡時,為何又不斷地回頭想確定他是否就在自己身邊?
害怕著下次回過頭去時他會從身旁消失,但發現他仍在自己身邊時確又極度地安心,這種心情究竟是什麼?
直江──。這也是逃避嗎?也是保身嗎?自己果然還是想要逃開嗎?要去瞭解你的這件事……真的,令自己有些害怕。
──你不是不瞭解。是不想承認吧?
(承認……?)
那種行為的意義……。
他說是謊言的自己的“思念”到底是什麼?忠誠心。從他的立場能想到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他的意思是自己對景虎的忠誠心是謊言嗎……?不。他不是以這種意思來說這句話的。那到底是什麼。用那種憎惡的眼神望著自己,與這件事有深刻的關連嗎?
(就這樣承認或許比較快)
就這樣承認那種行為的意義,或許那就是真實。
但是……。
在人群忙碌來往的池袋車站當中,高耶站在並列著的公共電話前。用完電話的人順次交替給下一個等待的人,從公共電話前離去。在這城市匆忙的腳步中,好像只有高耶一個人被遺棄在後。
拿起話筒,按下播號鍵。手指按下的是直江曾幾何時告訴過自己的“橘”家的電話號碼。電話鈴響了二次、三次。因為令人感到特別漫長的電話鈴聲而緊張的高耶一邊數著,等待著。然而不知電話旁是沒有人在還是無人在家,一直沒有人來接電話。即使不是這樣,高耶也迷惘了。覺得自己希望電話的彼方真的是沒有人在家。想要就這樣掛斷電話的衝動讓高耶的手按向電話掛勾的那時候。
電話被接起了。有些遙遠的聲音傳了過來。
‘喂。這裡是橘家……’
“啊、那個……”
高耶嚇了一跳,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喂……?’
話筒傳來的是中年女性的聲音。或許是直江的母親。由於聲音非常地穩靜,讓高耶的緊張解除了一些。
“……啊,抱歉。我姓仰木。請問義明……、先生在家嗎……”
‘您找義明是嗎?’
像他母親的那個人以有些詑異的聲音說了“請稍等一下”之後,傳來了電話的保留音樂。
(怎麼辦……)
雖然是自己打去的電話,但是就算本人來接了電話,高耶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和直江從那之後就再也沒有連絡。自己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萬一被問道為什麼打來他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只要能聽到他的聲音的話……)
‘喂──……’
被話筒傳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但那並不是直江的聲音,而是剛才像直江母親的人的聲音。
‘很抱歉。義明好像外出了。好像從一大早就出門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遠行……’
“遠行、是嗎……”
電話那一端的對方好像擔心著兒子的樣子,回答道“是的”。
‘我以為這幾天他會好好待在家裡,沒想到又出門去了。昨天有個女性來拜訪他,是和那個女性一同外出了……。今天好像也會在外面過夜的樣子。雖然和女孩子交往是不錯,但是像這樣好幾天都不在家也有實在有點……。那個孩子,真的是讓人傷腦筋呢……’
看來是相當為兒子煩惱的母親。抓著近三十歲的大男人不放,還稱之為“那孩子”,或許會讓人覺得有些奇怪,但是會如此擔心自己的兒子也是情有可原的吧。沒告訴家人自己要去的地方就好幾天不回家,然後身負重傷回來、還把車子弄成癈車什麼的,讓家人想不擔心都不行吧。雖然雙親可能都有些習慣了……。
‘如果有什麼事,我可以幫您轉達……’
“啊、不用了……。沒什麼重要的事……”
話說得太多,被問起和直江的關係的話也很困擾,高耶匆匆想掛斷電話。說了聲“那麼”之後,像逃走似地放下了話筒。
高耶放鬆僵硬的肩膀,大大地吁了一口氣。說要遠行是怎麼一回事?而且還是和女人一起。再加上外宿。

(明明就說沒有交往的對象……)
毫無來由地生起氣來。人家在這裡擔心的要死,本人卻和女人到哪兒玩樂去了的樣子。
(到底是什麼意思,那傢伙!)
這樣的話,獨自煩惱的自己不就像傻瓜一樣了嗎?而且直江本來就是那種人。一個人隨意煩惱,毫不在乎地隨意說出遷怒的話來刺傷自己──。
做出那樣的事之後又自己一個人同意然後解決了。
(結果受到擺弄像笨蛋一樣的人不是自己嗎?)
想到沒考慮到別人的人是直江才對,由於高耶一直為這件事煩悶懊惱,所以反動也就更大了。憤怒湧上心頭,高耶憤然轉過身去,好像說著“再也不管了”似地直往JR的剪票口去了。
***
“你說他一個人回去了?”
從回來的千秋那裡得知這件事,讓一副就要咬上去似地怒叫起來。在那兒等著的綾子一行人也吃驚地瞪圓了眼。
“那是什麼意思!開玩笑吧!說回去,這可不是從學校回去家裡這樣的距離呀!”
“那種事誰知道啊!”
千秋好像也因為剛才的爭論而完全生氣了的樣子。不高興地回答。
“又不是小孩子了。要回松本的話,自己搭電車什麼的隨便都可以回得去。真是受不了,開玩笑。我已經受夠和那種任性的傢伙在一起了!”
“什麼任性的傢伙……,你在說什麼啊。你們吵架了嗎?”
“吵架?吵得起來的話早就解決了。那個笨蛋,心裡完全動搖了。我是不知道他被做了什麼事,但是想做的話就讓他做一做不就得了,又不會少塊肉。我只是說小鬼就不要囉哩囉唆地抱怨個沒完。”
“啊……?”
讓他們不瞭解千秋的意思,只是目瞪口呆地站著。千秋好像打從心底不高興似地,咋了一下舌頭後就撇過頭去了。
“總而言之,高耶呢?已經走掉了嗎?”
“不知道啦。那種笨蛋隨他去吧!”
讓也生起氣來了。知道再問下去也沒用,他往出口的方向跑了起來。紗織也慌忙地追了過去。
“等、等一下啊,成田君──!”
但是他們追去時已經太遲了。高耶搭了前一班的電車離開了豐島遊樂園。
被留下的綾子壞心眼地瞥向坐在長椅上的千秋。
“在煽什麼火啊?你連吵架的仲裁都做不好嗎?”
“誰知道!看到那兩個人就讓人生氣。直江也實在是,拖拖拉拉的搞什麼。要放棄的話就快放棄。做不到的話,像那種遲鈍的傢伙,趕快侵犯他還是怎樣的就行了嘛。那種笨蛋不被這樣做就不會注意到的啦!”
“你也實在有夠沒耐心呢。要是讓那兩個人的主從關係產生了裂痕那可怎麼辦?就是因為不能這樣,所以才讓人憐憫啊。”
“事到如今還說什麼主從關係?別讓我笑掉大牙了。變成那樣的話事情已經太遲啦。但是放著不管的話,美奈子那時候的事又會舊戲重演。對吧?一點進步都沒有嘛。”
“像你這種神經粗大的男人這樣就夠了。”
綾子一副受不了的樣子。
“直江就是因為不想再重蹈覆轍,所以拚命地在煩惱該怎麼辦才好啊。”
“結果到頭來直江能想出來的方法,都在這四百年間想盡了。”
千秋突然以認真的眼神望向天空。
“不找出答案來的人是景虎才對。這次那傢伙絕對不能再逃避了。去面對、並且非找出答案來不可。”
“…………”
“就算這樣會讓所有的一切都結束。”
綾子以險惡的表情凝視著千秋的側臉。彷彿要破壞沈默一般,雲霄飛車從頭上飛馳而過。灼燒著肌膚的強烈陽光,只在那一瞬間蒙上了陰霾。
***
高耶深切地覺得東京的人實在太多了。如此數目龐大的人群在街上來往的光景,映在松本生長的高耶眼中,除了異常之外再也找不出其他的形容了。然後是街道的速度,在這裡是以異常快速的速度在進行著。在街上行走的人群彷彿急流一般,想要逆行走去的話馬上就會成為障礙物而從人流當中被擠出。高耶甚至覺得要是沒有相當的意志力的話,是否就無法到達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了。
在新宿地下道的人群當中行走,高耶覺得喘不過氣來。
(好像要窒息了……)
好像碰上了尖峰時刻。在這裡,蔓延著驚人的疲勞感。人看起來不像人。對方看自己大概也不覺得像人吧。然而,群眾對人的不關心對現在的高耶而言也是值得感謝的事。
在松本那樣的小城鎮裡,任何地方都會有別人的目光注視著;再怎樣細微的失敗,不一會兒就會透過熟人的口中傳遍大街小巷,等到注意到時,四周已是侮蔑與視為異端的眼神了。自己的中學時代一直是在那種視線當中生活過來的。
東京有著令人感激的無關心。就算快要窒息在這人海當中,心卻是被解放的。不管做任何事,誰都不會關心注意。──所謂的得到自由,或許就只是這種程度的東西也不一定。
看到睡在牆邊報紙上被稱做流浪者的人們,高耶這樣想道。在這裡沒有人會憐憫他們。因此他們才能夠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吧。
爬上階梯,高耶出了東口。天空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松本的街道無法相比的霓虹燈、活力以及人群的熱氣,裝飾著夜晚。比起白晝,這個街道在夜晚或許才真正得到了生命。
走在前往歌舞伎町的人行道上,高耶點燃了於途中在自動販賣機買的香煙。應該是睽違已久的香煙味道,忽然與別的記憶重疊在一起。是的。這的確是誰的味道……。
(是啊……)
輕輕咬上含在嘴裡的香煙。
(……是你的味道嗎。)
茫然若失地仰望享樂的霓虹彩燈,他突然這樣想道。要是找到在這種地方晃蕩的自己,他一定會責備高耶的吧。
(別開玩笑了。)
斥責這樣的自己,高耶又現出生氣的臉走了起來。沒有目標。大音量無節操的招攬客人的聲音、轟響的音樂、擦身而過的酒精味、無視周遭的情侶們、疲憊的上班族們……。群聚一夥就開始囂張起來的大學生們……。
(不就只有笨蛋們嗎?)
所謂日本第一的歡樂街,就是日本第一的笨蛋聚集所也不一定。不過。
(自己也是笨蛋之一哪。)
高耶走進眼前的電動遊樂場。能夠不用在意時間而能自己一個人待著的,充其量也只有這種地方了吧。
(隨我愛做什麼了。)
今晚哪兒也不想回去。這樣想著的高耶,被人群所淹埋了。
***
就連堂堂的歌舞伎町,在接近電車的末班時間時也變得相當閒散。即使如此,還是有醉得神志不清的酒鬼或是玩通宵的人們,街道上不斷有人經過。
大概是過了十二點半左右。高耶睡倒在KOMA劇場前的道路上。從電動遊樂場出來後買了酒喝,但今天的的步調似乎有些高揚得異常。喝得醉醺醺地,踩著危險的腳步出了店外,之後就記不太清楚了。無意識地在KOMA劇場前坐下,然後不知不覺地躺著睡著了。
嘴裡還叨著點著火的香煙。真的只是含著而已,長型的香煙已經有一半變成灰掉落下來。高耶自己也不是特別想抽。只是想要聞著那個味道而已。
高耶因酒精而變得倦怠的身體橫躺在水泥地上,半閉著眼簾。他的眼中映出了從對面喧鬧著走近過來的、似乎是大學生的集團。
(和我無關……)
有人睡倒在地上還是怎樣的,對方也不會在意吧。就當他這麼想的時候。“啊、這個這個”地,傳來輕薄的聲音,一個男學生往這裡走近過來。
“出現得正好哪。我的百樂門正好沒了……”
看來十分慣於玩樂的男學生這樣嚷嚷著,朝著放在高耶身邊、裡面還有數根香煙的香煙盒伸出手去。對方大概以為高耶睡著了吧。沒有經過允許就要拿走高耶的香煙。
“等一下。”
男學生拿出一根香煙,要把香煙盒收入懷中的時候,高耶出聲了。他爬起身來。學生們回過頭來看向高耶。對方好像也喝了不少酒的樣子。
“什麼啊,原來醒著啊。”
男學生說著一邊就要把香煙含進嘴裡,高耶站了起來,從一旁奪下香煙。
“幹、幹什麼!”
“開什麼玩笑。”
高耶認真地瞪著對方。
“那個香煙啦。”
“香煙?啊啊……。我已經收起來了啦……。不好意思。這個給你。錢的話給你,去買新的啊。哪?”
男學生說著拿出了零錢握進高耶的手裡。因為被他人隨意觸碰而勃然大怒的高耶,把零錢摔到地上去。零錢砸在地上的聲響讓男學生的同伴們也回過頭來。
“你、你做什麼?給你錢還有什麼好不滿的?”
“別開玩笑了。混帳東西。不是那個香煙就不行。其他的東西我不要。”
雖然因為高耶生氣的樣子有些驚訝,但學生們也仗著酒勢沒有退縮。
“所以叫你去買新的啊。不用找錢啦。自動販賣機有賣吧?真是不知道在說什麼,這傢伙。”
男學生說著,又從香煙盒中取出一根煙含在嘴裡,以打火機點燃了火。高耶的臉因憤怒而扭曲了。他一言不發地打上了那學生的側臉。同行的女性們發出了悲鳴。被揍了一拳,男學生倒在地上。其他的學生發出了不滿的聲音。
“搞什麼東西、臭小鬼!”
“那可不是你們這些齷齪的傢伙們可以碰的東西……”
高耶的忿怒達到了頂點。
“那是我的東西。不要用你們的髒手去碰……!”
“開什麼玩笑!”
喝醉了的學生們群聚打過來。高耶正要讓身體蓄滿《力》,但突然回過神來。
(不行……!)
對方看成高耶是膽怯了。肚子被對方的膝蓋撞上,高耶倒下來之後,學生們簇擁而上,像打沙包般地開始踢打上去。緊縮著身體忍耐著的高耶眼中,看到丟在地上的香煙盒被踩爛的樣子。
(……混帳東西……!)
咬緊牙關,憤恨地抓著地面。但是他無能為力。伸出去的手也被踏住,想要躲開疼痛而以那隻手護住了頭。
誇耀著勝利似的,學生們離去了。縮著身體的高耶好不容易伸出手去,抓住被踩爛的香煙盒,以顫抖的左手輕輕包在手掌中。
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就這樣經過了不知多久。何時開始,有個站在那裡俯視著高耶的人。
是個男人。
年齡或許和直江差不多。但是身材沒有他那麼高。男人帶著一個手提公事包。有著濃眉及溫和眼神的男人就這樣一直望著高耶。
以一張哀憐的表情……。
高耶不知道這個男人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一直跟在自己身後。也沒有注意到。不知道這個男人有什麼企圖,只是看守著高耶的行動,一直到現在才出現在他的面前。
在深夜的街道中,等到人影都消失的那一刻,男人首次對高耶開口了。
“──太胡來了……”
“…………”
“要是有那個意思的話,像那種傢伙,你一次就可以把他們打倒的吧……?”
高耶縮著身體沒有抬頭。傷痕累累的身體感覺到水泥地的冰冷,高耶一動也不動了。
“就那樣想要被打嗎?”
男人說著脫下了外套,單膝跪下輕輕地將之蓋在高耶的身體上。
“不要管我。”
雖然這樣拒絕著,感覺到覆蓋上來的外衣上人體的溫暖,高耶不禁感到悲哀起來。手掌一蓋到臉上,忽然地雙目一熱,眼淚滲了出來。
“我沒有在逃避吧?”
“…………”
“我沒有從"景虎"逃開吧?隱瞞著一切而逃避的,是那傢伙不是嗎?……”
蓋著雙眼的手指濕濡了,小小的水滴落到水泥地上。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這樣喃喃道,高耶就像小兔子般縮著身體顫抖著。男人一時之間只是默默地看著這樣的高耶。
“……。你要一起過來嗎?”
男人靜靜地向他說道。
“現在,你不想要自己一個人吧……?”
抬起因傷跡而紅腫的臉,高耶以濕濡的眼睛首次看向男人。未曾見過的臉彷彿庇護似地從上面俯視著高耶。
“對於受了傷的身體,這裡太過寒冷了……。會感冒的。”
男人這麼說道,手掌覆上了高耶的雙眼。高耶閉上了眼睛。淚水滿溢出來。手掌的溫暖讓胸口縮緊了。混雜著安堵與孤寂,嘴唇呼喚的那個名字被濕潤的街風吹拂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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