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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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只论个人喜好感觉还是西北的烧酒比较对自己的脾胃,此酒入口即如一团烈火,化作滚烫的一条直线顺着咽喉流入胃里面。“好酒。”我不由出声赞叹道。叶医师微微一笑,也不多语,依旧只是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小口,哪如我这般鲸吞牛饮。不过话说回来,此酒倒也不见得要好过我所带过来的仙人醉,至少在价钱方面还颇有不如。但或许是因为性格使然我还是喜欢西北所酿的烧酒要多一点。有道是“入口如刀,酒味醇厚,直如男儿本色一般”,对于这种烈性的烧酒在军队里确是有着这样一种说法。叶医师和我们这些大兵时间处的久了,性情也不似大部分文士那样喜欢扭捏作态,就过了这么一会儿,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也就不再提起。虽然神色中依然有着些许落寞,看我的眼神之中也依然有着些期盼的渴望,但终究几乎恢复如往常一般了。对于此点我的确是比不上叶医师,“拿得起,放得下”,问世间又有几人真正做得到?借着酒意,我又敬了叶医师几碗,头脑也略显混沌,开口谈起些军中趣事,我们也算是言谈甚欢,叶医师不时的旁征博引说些个典故,我听得倒也津津有味,时常击节叫好。但话题始终是离不开战争的,大概酒确是多了,我混沌的大脑又想起了谢长风送我的书上写的那首词来,一时之间也低吟出声,“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归休去,去归休,不**总要封侯。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叶医师听后却是借着酒劲抚掌大笑,大声赞叹写的好词,嘴里来回叨念着最后两句,“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双目中却射出了落寞的神色,依稀还有着些向往。我趁着自己还有些清醒,赶紧将这个话题打断,现在的天水城中,实在不是能够研讨这首词的时候。万一让军法处的人听到了,说不得还会给我按上个祸乱军心的罪名。一时之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随口打了个岔道,“叶医师,不知呼延都统的伤势可曾痊愈了?”我这纯粹是没话找话说,今日我早已见过呼延若水,当时的呼延若水不管怎样看上去哪还有一点伤病的样子。而叶医师是军中最好的军医,像都统这些级别的中高级军官一向都是由叶医师来医治的,而我们这些小人物除非伤势过重,而叶医师也正有空的时候,才能排上号,让他给诊治一下。但此刻叶医师还是沉醉在刚才我吟的那首词的意境之中不能自拔,我只得重重的咳嗽了一下,将将换回了叶医师的注意力,也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叶医师一副快要醉倒的样子,摸着头想了好一会,一脸迷糊的说道,“呼延都统何时受过伤啊?”看来现在叶医师确是醉得很厉害,我本不想再继续这个我早已知道答案的话题,但顺口还是提醒了叶医师一句,“就是数日前胡蛮攻破城门的那一次,呼延都统当时在城壁上昏倒了。”“胡说八道!”叶医师不耐烦的挥挥手,“老夫虽然年纪大了,但这种事怎会记不住,当日呼延都统不过身上有些个小伤而已,还是老夫亲自为他上的药,何来昏迷一说。”我“噢”了一声,轻声说道,“可能当时呼延都统是脱力昏倒的吧,叶医师你来的时候,估计呼延都统早已转醒了。”“更是一派胡言!”叶医师酒劲上涌,手这么重重一挥,将自己面前的酒碗给打翻了,幸而未落在地上,只是将床铺打湿一片。叶医师却丝毫未觉,“若是脱力昏倒,老夫怎会看不出来,当时老夫曾替呼延都统把过脉,都统脉象平和,绝未如你所说那般虚脱昏迷过。”接着叶医师又引经据典翻出一大堆理论来说明他的论据,我却早已没有心思听下去,只是脑海中不断的浮现起当日呼延若水昏倒在城墙之上的情景,倘若叶医师所言非虚,难道呼延若水当时是有意装作晕倒?那么呼延若水压根就不想向大营请求援兵?还是说呼延若水就是想让城被攻破?我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剧烈的疼痛让我头脑暂时摆脱了酒意的控制。
“绝对不可能。”我用力握了下拳头,在心中狠狠的否定了叶医师的话。呼延都统的体魄要远胜于我,更何况当日他并未受到重创,我记得前些日与呼延若水交手之时,他所发出的刀式中力道极大,其中所蕴含的暗劲明显是由上乘内力所演化而成,试想拥有如此深厚内力的人即使是一时脱力昏迷过去自然也很快就回转了,叶医师不谙武艺,定是不知道此点才这么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隐约之间觉得叶医师的话并没有错,毕竟叶医师在军中多年,资历之深很少有人可以比肩。呼延若水练有内功的事情,他似乎没有不知道的可能。也许因为今天叶医师酒喝多了而忘记了吧。“一定是这样的。”我用力甩了甩脑袋,含糊不清的自顾嘟囔了一句,刚才因为舌尖的剧痛而恢复一丝明朗的脑瓜好像又渐渐沉重了起来,我不甘心的努力将身体坐直,声音不知是否因为酒精麻痹而引起的打颤,“叶医师,呼延都统他内力极强,这种程度的昏迷对他或许并无大碍。”我现在哪有时间去计较自己的措辞,只是将心中想法和盘推出,希望可以得到叶医师的认同。眯着眼看去,叶医师此刻正盘着腿,半靠在炕上,一动也不动。我一时间仿佛是在害怕,到底在害怕什么,自己却也说不上来,我下意识的将酒坛从炕上拎了起来,仰头往口中灌去,辛辣的烧酒顺着喉咙直冲而下,即使已经麻木的大脑也被浓郁的酒气刺激的似乎再次恢复了一丝的清明。直到坛子中所剩下的小半坛酒全部落入了我的胃里,叶医师依旧是毫无动静,我吃力的将视线调准对向叶医师,却好像无论如何努力也做不到这点,想用手去推他,自己却一个翻身从炕上滚落了下来,身上的甲胄发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叶医师,叶医师。”我似乎感觉到嘴里还无意识的呻吟叫唤着。
阳光刺在我的脸上,我下意识的用手遮在脸部,好阻挡一下这让我难受的光线,稍一动弹,只觉得脑袋一阵刺痛,还伴随着昏沉、恶心的感觉。“水。”我出于本能轻声叫道,却发现嗓子似是被烟熏过了一般,嘶哑的几乎发不出哪怕一丁点的声响。我正待努力提高点音量的时候,一杯白水递到了我的面前。犹如在绝境之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我一把抢过水杯,仰头就将白水全部灌进了肚子里,只听得胃部响起一阵“咕噜、咕噜”的肠鸣之声,一张嘴,满口隔夜的酒气从口中喷出。“启昌哥,你昨天喝那么多酒做什么?”循声望去,只见祥子一手指着我刚才喝完水的空杯子,一只手掩着鼻子,皱着眉头对我说道。“昨天?”声音从我口中艰难的发了出来,却嘶哑的几乎连自己都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我现在好像有点迷茫,努力的回忆昨天发生的事情。但记忆中就从自己由叶医师的炕上摔了下来以后就完全中断了,我用手拍拍脑袋,似乎还有一阵阵宿醉以后带来的头疼不断侵袭着自己。用力咳嗽了一下,感觉嗓子好了一些,虽然声音依旧十分沙哑,但至少已经可以勉强分辨出这是我自己的声音了。“昨天我怎么回来的啊?”祥子没好气的撇了撇嘴,“昨天是照顾叶医师的那个护兵,用将军你的马把你给搬回来的,他还说叶医师和将军你一样醉的半死,也不知道什么事情让你们能喝那么多。”我苦笑了一下,看来这次祥子真的是蛮不高兴的,就从他不叫我“启昌哥”而叫我“将军”就看出来了,看来自己昨晚是把他折磨的够呛了。“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是有点事情才喝多了点的。”我数日以前不过是和祥子他们一样的一名小兵而已,现在刚刚升任百夫长,却还未有一名上位者应该具备的威严,只是如平日一般,轻声向祥子道了句歉。听我道歉,祥子倒是一下子反应过来,毕竟在军中,哪有长官向下属赔罪的道理。但祥子终究和我闹惯了,他一时间只是有些手足无措,却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是好。“再帮我倒杯水吧。”我宿醉初醒,嗓子有如火烧,只这么片刻功夫,就又觉得口干舌燥起来,却不想这正好解了祥子一时的尴尬。祥子“哦”了一声,就接过我手中的空水杯,转身替我倒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从床上坐直身子,看着祥子的背影问道。“已经是中午了,启昌哥,你饿不?”祥子动作倒是麻利,边回答我的问题,边已将水倒好,递到我的手上。人喝多以后哪会有什么胃口,我苦笑的摇摇头,只是将杯中凉水一口饮尽。“启昌哥,昨天你喝那么多酒干什么?”祥子这回仅仅是因为好奇而向我问道。“那是因为。。。”我下意识的开口道,话到嘴边,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脑中似乎又盘旋着叶医师对我所说的,“当时老夫曾替呼延都统把过脉,都统脉象平和,绝未如你所说那般虚脱昏迷过”。我陡然间头部又是一股裂开般的疼痛,一阵冷汗在背后泛起。不可能的,一定是叶医师搞错了,我狠狠的捏着拳头,心中反复告诉自己,似乎这样可以让心情平复下来。估计我这时面部的表情在别人看来甚是奇怪,祥子此刻正用一种迷惘的眼神看着我,嘴里说道,“启昌哥,你怎么呢?不方便说就不要说好了。”祥子的话语将我从这种内心的无谓挣扎中拉了出来,我歉然的向祥子笑了一下,**的嘴角让自己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此际挂在脸上的笑容是多么的虚假,纯粹是一时之间毫无意义的举动。幸好祥子并未在意,只是憨憨地向我笑了两声。也许应该再去叶医师那里一趟,我不可抑止的升起了这样的念头。

数日前我受伤颇重,叶医师给我开了整整十日的假期,要不然昨日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喝的如此大醉,但即使如此,若让军法处知晓了,我还是少不得一顿惩罚。起床简单洗漱了一下子,感觉精神好了不少,虽然还是有些眩晕的感觉,但行动已无大碍,胡乱对付着吃了两口面饼,借口昨日忘了在叶医师处丢了东西不曾拿回,便匆匆上马往叶医师处行去。祥子倒是颇不放心于我,想要跟去,被我以马快为由拒绝了。我一路上精神状态似是浑浑噩噩,脑中乱七八糟的胡乱思索着,不一会就来到了叶医师的住所。人尚未进到屋内,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气,我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将刚刚吃下肚里的那些个面饼给吐出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我强压下那种翻江倒海的呕吐感觉,用手在叶医师的门板上敲了几下。叶医师的房门并未关死,虚掩着一条颇大的缝隙,刚才那股隔宿的酒味就是从门缝中传出的,我一连敲了好几下,才听见叶医师的声音从门里隐约传来,不过亦是如我一般,甚是沙哑难听,我苦笑了一下,推门而入。进了屋子,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叶医师,一脸憔悴、头发散乱,一点也不似平日整洁利索般的模样,衣服也是布满了皱褶,估计昨晚叶医师是和衣睡了一夜,床铺倒是整理干净了,原本铺在床上的被子却被掀去,不知所踪,估计是叶医师的护兵给拿去浆洗了,我颇有些尴尬的向叶医师打了个招呼,叶医师也不介意,用手摸了摸下巴,向我点点头算是回礼。我此时也没有什么心情和叶医师闲扯上几句,但也实在不好一开口就问叶医师“呼延若水当日是否晕倒过”这种问题,倒是灵机一动,想起昨日叶医师曾让我从他这里拿些药去,便以此为借口作为说辞。叶医师大概昨晚真个喝多了,想了好一会,才提笔“刷刷”的开了一副药方予我,让我直接去辎重营去取。道了声谢,我强制压下心中焦躁,装作不经意般随口问道,“叶医师,呼延都统近日多有操劳,却不知身体可好,前些日子晕倒城墙上是否会留下什么隐患?”“呼延都统没什么事,身体强健的很。”叶医师只顾将桌上笔墨收起,头也不曾抬得一下,忽的叶医师猛地将目光望向我,问道,“呼延都统何时晕倒过?老夫却是不知晓。”我心中一凛,依旧装作吃了一惊说道,“呼延都统在上次胡蛮大举攻城之时,曾脱力昏迷,难道叶医师不知?”叶医师也是稍稍一愣,想了想说道,“休得胡言,老夫记得昨日曾对张将军你讲过,当日老夫确替呼延都统把过脉,呼延都统绝无晕倒过的迹象。”我干笑了数声,装作尤未相信的说道,“在下曾与呼延都统切磋过,呼延都统内力颇深,估计当时只是一时虚脱晕倒,等得叶医师为都统他号脉之时,可能早已转醒了,故叶医师不知吧。”听我此言,叶医师的情绪如同昨日一般,好似受了极大地侮辱,脸色泛红的冲我大声喝道,“你懂什么!老夫行医数十年,即使谈不上妙手回春之说,但又岂会连一个刚刚晕倒过的人的脉象都摸不出来,老夫岂不是枉活这把年岁。”我见叶医师说的如此肯定,心中越发不安,当即接口道,“叶医师息怒,只是在下以为都统内力高深,又岂会如平常人一般模样,只是。。。”我话尚未说完,叶医师就又大声将我的话音打断,一脸忿忿的表情,“呼延都统内力高深老夫怎会不知,但即使内力再高又能如何?如你这般想法,内功练到一般境界,岂不是长生不老,有如神仙!?那这世间又要我们这些医者又有何用?”叶医师越说越是气愤,我心中乱作一团,张大了嘴巴,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只是无法说出。叶医师也不顾我在想些什么,又掷地有声的对我说道,“老夫敢以性命担保,呼延都统当日绝对未曾昏晕过,如若不然,老夫就此不再行医问药!”当下我的心中一片茫然,施施然的像叶医师告了个罪,也不记得再去辎重营取药,只是如同魂不附体一般,机械似的任由马儿驮着往自己的营帐行去。帝国的军马都经过严格训练,走过的路大体都能记得,即使我不去刻意指引,它也知晓该如何归去,大约也因为如此,昨晚叶医师的护兵才能将我送回自己的营帐。此时我坐在马上,脑中却不住想起呼延若水、小五他们对我说的每一句话,胡蛮巨大的攻城车,以及喷溅的鲜血、残破的肢体,反反复复如同流水一样,在脑中萦绕不去,诸多让自己感到可怖的念头反复不断折磨着自己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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