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搏命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渗骨的疼,从手臂处持续传来,牵动了神经,使原本混沌的意识逐渐清明。
昏睡中的云无邪呻吟着,悠悠转醒。入眼先见一堆燃烧正旺的篝火,视线向下,落在自己胸前,见那一只伤臂,好好搁着,并被细心包扎过。
有些奇怪,记忆的片断中,最后一幕,似是落金要对她施毒,夺她性命。
她挣扎着转头,四处望去,凹凸的石壁在周围环转,不见天日,应该是在洞**当中。那篝火之上,还架着一只已黄得快要熟透的烤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肉香。
可是,她为何会在此处?
疑惑加深,她用另一只手使力,想撑起自己再看清楚些,谁料手没有撑到硬冷的地面,反而有一层布料,铺在自己身下。
她愣了一下,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件宽大的衣袍,从身上一直延伸到身下,既当被,又当了褥子。
她拉过长袍衣袖,握在手中摩挲衣料,怎么看,怎么熟悉。
“你醒了?”
恍惚中,传来声音。云无邪抬眼望去,见洞口,出现了一个形似骷髅的人影。
对这样的身形太过熟悉,望着他一步步走近,她开口,声音过分干涩,以至于扯得喉咙生疼起来,“翟向善……”
“别动。”翟向善双手喝捧着一张大蒲叶,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来,将蒲叶送到云无邪嘴边,“喝吧。”
微微向中倾斜的碧绿叶面上还有一小捧清水,叶边还有尚未消散的水汽凝聚,可想为获得这一叶甘泉,他不知小心行走了多久,才在层层散发荡去之中保存下来着最后一点。
没来由的,眼有些酸涩。她抬眼看他,见他仅着中衣,满头满脸的汗水,嘴唇也干裂开来。
她嗫嚅了一声,低头就着叶边,随着翟向善配合的递水动作,缓缓啜饮。
润凉的感觉一直从舌尖蔓延到喉头,暂解了嗓子的灼痛之感。
突然,她停下来。
“怎么了?”翟向善问她,目光有些担忧,“是这水不好?方圆几里,就只有这一处水源,云姑娘,你暂且将就一下……”
“不……”云无邪摇头,打断他的话,抬手将蒲叶向他那方推了推,“你喝。”
只算最后残留在叶面的几处水痕,她没饮尽,留了最后一口。
翟向善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呆呆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讷讷地开口:“我喝过了……”
“喝!”简单一个字,带有毋庸置疑的命令,她的眼神,突然凶狠起来,“翟向善,你要救我,也不必把自己渴死。”
在她如此的注视下,翟向善只得捧了蒲叶,将残余的水喝了下去。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云无邪开始切入正题,见翟向善咂了咂嘴巴,裂开血口的唇色稍微好看了些。
“哦。”翟向善将叶子放在一旁,瞧云无邪额头上冒出了不少虚汗,支撑自己身躯的手也开始发颤,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揽住她的肩,轻轻地扶住她。
云无邪闭了一下眼,没有拒绝。
“我先掉下去,没多久,便见你也摔下来了。”见她并无愠色,翟向善将滑落的衣袍拉上她的肩头,“我见你昏迷不醒,石壁上的人又叫嚣得紧,心下一怕,背上你慌不择路上了小道。后来发现了这处山洞,便将你先安顿下来。”
她摔下来的?云无邪吸了一口气——那就奇怪了,落金不会平白无故将自己放掉,唯一的可能性,是有人出手相救。
出手相救啊……会是谁?她望向正在用树枝拨拉火堆的翟向善,火光将他那张瘦脸拉得更长。暗笑自己昏了头,任是谁,也不可能是他呀。
“连华能呢?”突然想到另一个人,不知生死如何。
翟向善的动作顿了顿,“不知晓。不过连公子吉人天相,应该不会有事的。”
是吗?她回想连华能锱铢必较的一毛不拔样——也倒是,阎王爷恐怕还不想收这样的吝啬鬼来祸害阴间。
“云姑娘,你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经由他提醒,肚子倒是难受得很,也理所当然地发觉空气中的肉香味更加浓郁了些。见翟向善从架上取下烤兔,用力吹了一会儿,撕下一条兔腿,送到她面前来。
望着眼前金灿灿的烤肉,云无邪有些奇怪,忽地联想到一件事,“你不是吃素吗?”
翟向善愣了一下,而后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有些啼笑皆非地回答:“云姑娘,我日常茹素,并不代表我不会打猎。”
原来如此。云无邪默默地接过兔腿,咬了一口,没有佐料相辅,仅有单一的肉味,但吃下去,好歹安抚了饥肠辘辘的肚皮。
“你且安然睡一宿,天亮我想办法尽快送你出去。”
翟向善在对她说话,她顿了顿,兔骨磕了她的手指,令本已挫伤的指甲疼痛起来。
“要是能寻一匹马便好。要不然,若遇上山的猎户,那倒也不错,只要避过幽月教……”
“不。”
本在皱眉认真思索的翟向善转过头来,有些吃惊地盯着云无邪,“云姑娘,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走。”云无邪看向翟向善,仿佛怕他还不了解她言下之意,干脆再说仔细了些,“我说,我要去幽月教。”
“可是你——”翟向善瞧她伤痕累累的虚弱模样,欲言又止。
“我只是一时大意,才会中了落金的诡计。”云无邪冷笑,“不过蛇毒而已,就妄想拦我?圣仙石,我一定要得到!”
翟向善凝视她唇边冷冷的笑意,没有忽视她乍变的阴寒眼神,他沉默了一会儿,直到云无邪因激动而微颤的肩头平静下来,才复又开口:“云姑娘,恕我冒昧,你与幽月教,有过节么?”
“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云无邪回答得利落爽快。
“那是为何——”他再偷觑了她的面部表情,“定要夺得圣仙石?”
这一次,云无邪的目光,慢慢胶结在他脸上。
翟向善慌张地低下头,“对不起,我只是好奇,一时失言……”
“好奇本没有错,有段时日,我比你更好奇。”
奇异地,云无邪并没有动怒,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摸不清她的意思,更不敢再轻易随便问她。
“我有位姑母,不过,我从未见过她。”下一刻,她的话题突然转变,扯得远了,根本与他们的对话风马牛不相及,“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数十年前,云氏一族,是要被操家灭族了的,我的爷爷死在那场劫难当中,我父亲尚且年幼,全靠了几名亲随拼死护卫,才侥幸逃出。”
扶着她的手臂震了一下,是她的描述太恐怖,吓到他了吗?
她笑了笑,垂下眼帘,也不去看他此时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当陪伴我的亲人越来越少时,我开始好奇那位据说很早就失散了的姑母。原本想着,她没有逃出来,说不定早已身死,谁想到,她却好端端地活着,于是,我便格外留意与她相关的一切,也慢慢知晓,她竟被我们的仇人冠以另一种方式被奇特地宠溺着,甚至,还认贼作夫,多么不可思议。你该猜到,当我初时知道的时候,是多么的愤怒,可是后来,我发现,其实也不能怪她。”
“为什么?”翟向善情不自禁地低声问她。
云无邪看了他一眼,“当年她被仇人擒拿,受了惊吓,还失了心志,迷失了记忆。我一直很好奇,如果她恢复了神志,清醒过来记起了一切,知道真相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没听到翟向善说话,想也是,他那人,恐怕是鲜少听得这么血腥之事,恐已呆掉了吧?
抬起头来,见他果然失了神,表情有些奇特,愣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喂——”她拿手肘向后推他,“你知道《千金散方》吗?”
憋了这么久的话,既然开了头,又难得碰到翟向善这么好的听众,不如就继续下去,索性说个够。
翟向善点了点头,“说是毒王的秘传手笈。”
“连你也听说了,看来它的名气还真不小。”云无邪勾起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
“听闻《千毒散方》是毒中圣书。”翟向善道出自己所了解的,“我想,毕竟总有人想成为使毒高手,威震江湖吧。”
“可惜,他们都猜错了。”
“什么?”云无邪突如其来的话令翟向善有些莫名其妙。
“《千毒散方》不是一本毒书。”望着翟向善仿佛被雷劈到的表情,云无邪舒畅地笑出声来,“它只是一道能解世间数千毒药的万能方而已。其实,光听名字也能意会,可惜那些自诩聪明绝顶的江湖人,以为这是毒王的秘传手笈,便是毒方了,真是好笑。”

“云姑娘……”看着她明明在笑,却感觉那笑意令人毛骨悚然,一时间,翟向善觉得自己头皮有些发麻,“所以你不怕苗疆蛊毒?”
谁想云无邪再给了他一个意外,“我怕。”
翟向善被彻底搞糊涂了,“你不是说,《千毒散方》是一道解方吗?”
“没错,真因为如此,我才执意要去幽月教。”云无邪回答。
翟向善张了张嘴,又没说出什么来。
“能解千毒的方子,所需药材必定不俗。”云无邪眼波流转,慷慨地替翟向善答疑解惑,“这几月,我遍寻药材,只差圣仙石了。可惜天下只此一物,我唯有取得它做药引,才能淬炼解药。如此,你明白了?”
他明白,但他还有一事不解,“你施毒本事也能算天下一二,只要不搏命招惹幽月教,又何须解药?”
“问得好。”云无邪难得赞许他,眼睛亮了起来,“我炼药,不为自己,是为我那姑母。《千毒散方》能解天下奇毒,何求复不回她的心志?”
不愿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云无邪纵身跃下洞前的陡坡,跳下来,还未站稳身形,胸臆间一阵气血翻腾,一丝甜腻涌上喉头。
她奋力将那股腥味压了下去,凝神暗自运气,想来是那日被蛇噬咬,余毒未清理。她卷起衣袖,撕开包扎的布料,见伤口翻开的血肉红嫩,暂且放下心来,从衣袖中摸出小小的一个葫芦,倒出一粒药丸,强咽下腹。须臾,感觉气息逐渐平缓,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望向四下的密林,只寻到一条似路非路的小径,料那便是翟向善带她来时的逃离之路,于是沿着碎叶前行,一路避开那些张牙舞爪无人修建的乱枝,约莫两炷香的工夫,终于走上了另一条小道,似乎有人往来。
云无邪已微冒薄汗,她倚了近旁的树干稍事休息。片刻后,却又警觉起来,闪身隐入树后,屏息从缝隙间望向小道的一头。
不多时,有数人从尽头出现,穿着苗服,从头到脚,清一色的黑,手中还统一拿着长长尖利的矛枪。
那样的装束,她认得,是幽月教的徒众们。
但见那些人由远及近,互相不知嘀咕说着什么,一路行来,不时地到处观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云无邪思忖,应是落金下了命令,派人寻找她与翟向善的下落。
想到此,不由开始担心翟向善,不知他是否依她所言,早已走得远远?
眼见他们越走越近,云无邪将身子更加靠紧了树干,只等他们快快过去。毕竟,她伤势未愈,与他们正面相碰,况且对方人多势众,她不一定有取胜的把握。
不想事与愿违,那些人,竟在几步之遥停了下来,那为首之人说了什么,一行人,陡然散开了来。
云无邪心一紧——莫非他们已发现了她?
不过,片刻后,她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因那些人只不过是散开坐下,借了树阴遮蔽逐渐高起的日头,并三三两两地解下腰间的水囊,咕咕灌水解渴休息,不时地还闲聊几句听不懂的苗语,偶尔爆发出粗犷的叫喊。
——好机会。
云无邪暗喜,慢慢抬手,从发髻上摘下头簪,拔下簪头,凑近了自己的嘴唇,对着几尺开外的众人,缓缓吐出一口气。
一股淡紫色的烟雾,从簪尾飘散出来,悄然无息地朝毫无防备的人逼近。
“嘎!”
喑咽的嘶鸣,来得毫无防备,惊得云无邪手一抖,头簪赫然坠地,落在久积于地面的腐叶上,一声碎响。
前方的人骤然安静下来,呼啦啦站起身,握紧了手中的矛枪,回过头来张望。
云无邪好生懊恼地回头望去,见身后尚在摇摆的树枝上,一只黑色的巨鸦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
时不利我,云无邪缓慢向后退去,岂料退后的脚踩着了枯枝,发出更大的声响。
这一下,前方的人举起矛枪向这方对准,纷纷围靠过来。
一支矛枪刷地飞过来,侧身,奈何身后的树枝阻挡了空间,根本无法施展身手,只能勉强避过。云无邪低咒,猛地拨开头顶的繁密枝叶,整个人拼力向上跃起,顾不得粗糙的大小枝条鞭打在脸上,借力腾空上了高处树梢,俯身望去,见底下一人手持竹筒正准备瘾燃,她心知这是向幽月教报信之物,当机立断,迅速折下近旁的短枝,疾射了出去。
只听一声惨叫,竹筒掉地,一人捧着被射穿的手腕,在地上痛苦地翻滚不已。
其他人见状,包成圆圈状围住云无邪栖身的老树,整齐地掷出手中的矛枪,齐齐向云无邪飞去。
无路可逃,云无邪俯身,扯下腰带,凌空卷起正面向自己飞来的矛枪,当空一甩,绕了一圈,啪啪打下其他,也震得自己手臂发麻。
矛枪在冲击之下又纷纷掉落地面,幽月教的那些徒众们,却并不若云无邪想象那般退去,而是毫无忌惮地再次拾起各自的武器,虽对树上的云无邪一时并无他法,却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云无邪大惊,想自己腰带上附着的毒物竟不能伤他们半分毫毛,唯一的解释,必是落金事先给他们服下了避毒的解药。
情况似乎陷入了僵局,不过形势显然对自己更加不利。他们在下她在上,他们前后有路她却不识来去,更何况,只要他们一逮到机会发出信号,纠集大批幽月教徒众前来,以多欺少,她要逃脱升天,是难上加难。
她瞥了一眼树下的人,料他们一时半会儿的也无法把自己怎样,于是盘膝坐下,一边调息自己方才损耗过多的内力,一边思考该如何才能将他们摆脱。
她可不愿束手就擒,落入落金手中。由那一面对落金的印象可以肯定,那女人绝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树下的人渐渐向内移动,似乎想要缩小包围圈。云无邪冷笑,莫非他们还想依次爬上树来不成?那正好,她刚巧可以一一将他们踹下去,跌个面目全非叫人认不出谁是谁。
人影渐渐没入树间了,依稀看不清,只有数个身影在下移动,不过没有准备上树的打算。
只是相较于日头下能看得见对方的行为举止,这般躲躲藏藏隐约模糊,倒令云无邪心浮气躁起来。她不由得向前倾了身子,拨开层层叠加的树叶,想要将下面的情形,看得更加清楚一些。
可那些人,似乎跟她玩起了迷藏,只在树下不断地移动,利用树叶遮蔽自己的身影,不给她瞧见全貌的机会。
真是奇怪,烈烈炎日,他们不好生休息,却如此大费周折地消耗体力,只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吗?
吸引她的注意?
云无邪后背泛起凉意,突然醒悟过来,蓦地回首,却是寒光一闪,一柄矛枪劈下,刺中了她的肩膀,一阵剧痛,她身形踉跄,骤然坠下树梢!
噼里啪啦的斑驳声响,那是自己身体不时撞击着枝叶,周遭的景物在眼前飞速闪过,她脑中,却是异常的清醒。
原来这便是他们的目的。见奈何她不得,便玩起花招,待她全神注意之时,早有人从身后悄然而上偷袭。
砰然坠地,不知自己以何等怪异姿势躺在地面,云无邪张口,血沫四溅。
模糊的视野中,一群人逼近,她怒瞪着他们,倔强地不肯闭上眼睛。
自己已被团团围住,黑影遮挡了全部,她看不清阳光,只瞧见周遭举起的长长的矛枪,锐利足以穿骨的矛枪,齐齐对准了她。
先前所见的那一为首之人说了句什么,她即便不懂苗语,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落金下的命令,杀无赦!
要死了啊,可为什么在死之前,她却想起了翟向善呢?
不好不好……
她想摇头,却动不了;心酸酸的,却不可能有人来安慰半分。
一声清脆的鹞鹰叫声突然在空中响起。
片刻之间,周围的黑影突然消失不见,还了她一地朗朗的阳光。
她屏住呼吸,努力抬眼望朝远处朝自己走近的人影,近了,再近了,生疏有礼外加几分犀利的语气在耳边响起——
“云姑娘,在下合西盟华天凌。”
可惜,却不是她期待想见之人。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