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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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云错一度以为自己下了十八层地狱。
那是一种难以述说的煎熬,冰与火的两极,反复的寒冷与炙热,皮肉、筋骨,似被硬生生地分割,无以复加的痛,浸入骨髓。
为什么还要受这么多的痛?她死了,她应该没有感觉的才对呀。
“错儿……”
极轻极淡的呼唤远远地传来,她一愣,随即想起了段步飞。
他说要跟来的,他在哪儿?
她想要说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感觉心口一股火烧火燎,仿佛有什么想要脱身而出
头晕目眩之间,眼前一片白亮,还有模糊的影子晃动。
“她醒了,她醒了!”
有人在喊,还有杂乱的脚步声,似在匆忙之间,还碰到了家什。
视线逐渐清明起来,段云错看见了嫣然惊喜交加的脸。
她张了张嘴,喉头却有撕裂的痛楚传来。
嫣然看出了她的心思,摇摇头,“夫人,你别开口说话,伤得厉害呢。”
原来她竟没有死。
她既然活着,那么——
段云错瞪大眼,突然抬手拽住嫣然的衣袖。
嫣然不解,“夫人,怎么了?”
段云错匆匆地打着手势,可嫣然还是很费解的样子。
这下子段云错急了,努力从嗓子眼中拼出了一个音节:“段、段……”
血腥的甜腻从涌了上来,又从嘴角处流下。
嫣然大惊失色,“夫人,别说别说,伤口裂开了,瞧,都染红了。”
她知道她知道,可是她必须知道段步飞,他、他到底是……
不顾嫣然的劝阻,她还在尝试,很努力地想要拼出那个完整的名字。
嫣然显然已是拿她没有办法,无奈地朝另一方看去,带着哭腔求助般地开口:“殷右使,烦劳你劝劝夫人吧。”
段云错愣了一下——殷阑珊,她回来了吗?
才这般想着,殷阑珊便出现在嫣然的身边。
还是冷冰冰的脸,冷冰冰的神情。
段云错记得,从她留在风驰院的那一天起,殷阑珊便从未给过她好脸色看。
“嫣然,你出去。”殷阑珊简单地对嫣然说,顿了顿,又对其他围在一边的人开口,“你们也出去。”
嫣然犹豫了片刻,还是依命带着旁人退下。
待房内只有两个人,殷阑珊扫了一眼怔愣的段云错,嗤了一声,凉凉地说话了:“段云错,我想从一开始,我就应该将你杀了。”
这么凛冽的话,带着无比的寒意,毫不掩饰对她的愤恨。
殷阑珊的视线,慢慢移到段云错伤口包扎处渗出的血迹,“你挣扎什么,想死?那好,继续,会快点。”段云错只是一径地望着殷阑珊,恶言相向并没有让她对殷阑珊憎恨,只因为殷阑珊的眼,此刻满满地只盛着一样东西——
嫉妒。
她有什么值得她嫉妒?
她还在困惑地想,殷阑珊继续说了下去:“他果真是对你不放手,即便是死,都要一直陪你。”
殷阑珊的眼眶竟隐隐红了起来,冰冷的神情被眼底逐渐升起的雾气融化,“段云错,你是云家人,你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这么为你付出?”
段云错默然,她大概可以猜到,先前殷阑珊眼中的嫉妒从何而来。
原来,她也一直喜欢着段步飞。
“你只是痴傻,就能兴风作浪到如此地步。”殷阑珊还在喃喃地说,“而我就这样一直等了十数年,我得到了什么?他只说对我是年少时的玩笑话,而你段云错,才是他唯一想娶之人。”
段云错觉得自己的心骤然狠狠一缩,又猛烈扩张。
“你该死的,真的该死。”殷阑珊锁定她的脸,“可我不能杀你,你尚且在世,他已疯狂;你若死,他便一夕成魔。”
段云错只抓住了她字里行间提及的那个“他”,于是拼命忍住痛,又想发声。
殷阑珊已料到了她的意图,瞪她一眼,抢先开口:“你若还想见他,便留着这条命,或许还有机会。”
段云错知道这是在警告她,不过,她还是乖乖地躺好不再乱动,并给殷阑珊送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殷阑珊却不领情,只是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段步飞甩下的那一鞭,在段云错的脖颈右方锁骨之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不可磨灭的伤痕。
整整一个月皮肉才恢复,两个月才能发音,三个月方能连贯说话。
可见当日他下手之狠,存心要将她置于死地。
无间盟内人人都在私底下这么说,关于个中起因,也众说纷纭。
而段云错只是一径缄默,并不解释。
等到可以活动自如的时候,她才获得了燕子殊的允许,可以到阎罗殿来看段步飞。
不可否认,当她知道他还活着的那一刻,她是欣喜的,这样的欣喜,她明白,远远胜过了对他的恨。
踏上最后一步阶梯,走在前方的燕子殊回过头来,望她一眼,“别再伤害他——不管是无意,还是有意。”
段云错不知道燕子殊对她已经看透了多少,因为他并没有等她回话,就一言不发地折身离去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燕子殊的背影,随即垂下眼帘,默默地跨过门槛。
在无间岛外,这门槛,还有另一个名字:阎罗坎。
跨过阎罗坎,入了阎罗殿,就见阎王面。
段云错没有在大殿上见到段步飞的身影,只有那些刻在墙面与柱体上的牛鬼蛇神凄惨惨地看着她。
她迟疑了一下,举步朝内中走去,拐过阎罗宝座下的侧门,那方的石床上,半躺着段步飞,只是披着外衫,出神地望着窗外。
感觉有响动,段步飞转过头来,见是她,只是一笑,也无半点寒暄。
段云错觉得自己很不适应这样的见面方式,她讷讷地开口:“你——”
其实想要问他好得怎么样,可是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他的气色很不好,听燕子殊说,夺命鞭离他的心脏,只是偏离了半寸——半寸而已。
乍听之时,她胆战心惊;而今看来,三月有余,他竟还卧床静养,当真伤得不轻。
心中五味杂陈,心绪很复杂,导致她不知道该如何与他来说这再次见面的第一句话。
她低垂螓首,不敢看他,手背在身后,绞得快要拧成一团。
良久,听得段步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过来吧。”
终于听到他开口说话,却是这样的有气无力,他想要自绝的那一鞭,果真伤他不轻。
段云错依言走了过去,也由此,将他看得更加清楚。
即便是纵横交错的伤疤,也无法掩饰他的疲倦与憔悴,还有那外衫下的胸膛,触目惊心的,是犹渗着血迹的绷带。
伤得这么重,居然这么重。
她的心一酸,眼泪差点又要掉下来。
“错儿……”
她用力睁眼,控制自己在眼圈中打转的泪水。
天知道是多么不愿意承认,她是如此开心能听到段步飞叫她“错儿”,即便是——他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
“嗯?”她应声,有着浓浓的鼻音。
“你恨我吗?”
她不知道他问的是哪种恨——是灭族的恨?还是杀她的恨?
“恨。”她诚实地回答,不愿意撒谎。
“是吗?”段步飞的声音中不闻错愕,只有释然,“那好,你拿那把剑,杀我好了。”
他抬手,食指指向石床那一头的一柄锋利短剑。
段云错瞪大眼。
“我此刻毫无还手之力。”段步飞当没有看见她错愕的眼神,“你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我。”顿了顿,“无论是想要报那一鞭之仇,还是——”
他打住,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段云错已明白他未说完的话是什么了。
没来由的火气突然蹿了上来,她踏前一步抓住那柄短剑,再且后退,与段步飞拉开一尺的距离,握紧了剑柄,“刷”的一声拔剑出鞘。

雪亮的剑锋晃痛了她的眼,也模糊了段步飞的容颜。
“为什么?”她颤声,问出一句来。
段步飞再次一笑,也不管悬在自己头顶的剑,只是伸出手来,轻轻握了她一下,“因为你是错儿,你要的,我都给。”
他的手,一如往常般将她的覆盖,可是不同的,没有了温度,冰凉凉的,令她想起了殷阑珊的脸。
殷阑珊失了他,变成这样;他因为失了她,变成这样;而她,会不会因为失了他,也变成这样?
……那神女爱上了凡人,后发现这凡人欺骗了她,一怒之下将他沉江淹死,岂料自己也无法从中解脱,最后便化为了这神女峰,日日俯视爱人所归之处……
这是当日段步飞对她说过的神女峰的传说。
段云错丢了剑,突然跪坐下去,趴在段步飞的膝头放声大哭起来。
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声嘶力竭,也不曾停止。
段步飞没有阻止她,甚至没有开口劝慰她一句,只在她哭得已没有气力的时候,拦腰扶住她,将她揽靠入自己的怀,摸着她的发,一遍又一遍。
这样的举止引起了她的错觉,仿若又回到了相逢的那一刻,残忍血腥而又温情脉脉。
她对自己的心,开始有所了悟。
“错儿,你究竟要我拿你怎么样呢?”段步飞还在叹息。
她仰起头来,所有的锋芒都内敛起来,柔柔的,对段步飞崭露微笑。
段步飞因她的笑而微微愣了一下。
那样的天然不染世事,无邪纯真。
他诧异,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断——莫非是料错?
段云错用哭到嘶哑的嗓音对他低低地说道:“哥哥……”
段步飞的身子因她的呼唤而猛烈颤抖了一下。
“是错儿不好,错儿惹哥哥生气了。”段云错的手,绕过他的胸膛交叠在一起,“从今而后,错儿再也不要与哥哥分开。哥哥,你说过的,要对错儿永远怜惜呵护,错儿不想孤单寂寞,所以哥哥,你一定要永远陪我——千万、千万不要忘记。”
她仰首,闭上眼,贴近他的唇,烙下一吻。
有什么东西,滴在了她的脸上,蜿蜒下去,溢入嘴角,咸咸的,有点苦。
而后,她得到了段步飞的承诺:“好……”
她看不见,但她知道他在哭,但,为了他,她可以佯装并不知道他此刻脆弱的表现。
可是,她会永远在心底铭记臆测的这一幕。
五个月后,在初春的温暖中,江湖中人纷纷盛传着一件大事。
无间盟的阎王成婚了,低调且不张扬,到场观礼的仅有万花阁等私交甚好的寥寥数人。
除此之外,阎后的名讳无间盟外的人知之甚少。
据说这是忌讳——阎王重视阎后的程度,已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不少女儿家对阎后羡慕不已——也是,因为对女子来说,丈夫不一定要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但最好是对自己知冷知热的好男人。
阎后是谁?
阎后长得什么模样?
阎后究竟因何得到阎王的垂青?
……
传闻传了一波又一波,不见有人出面澄清,而江湖武林,最不缺的,便是是是非非,所以,到最后,也就烟消云散,不了了之。
尾声阎王的话
二十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太多的事。
左叔走了,燕叔走了,阑珊走了,现在,连向善也要走了……
这么多年,只有我跟错儿,还相依相偎在一起。
这样,就很好,并不需要太多人来打搅我们的幸福。
只有一件事,我不能肯定我是否当真释怀——
当年错儿是否真的回复了记忆?
是我疑心太重?还是她掩藏太好?
成亲这么多年来,错儿一直无所出,盟里盟外难免议论纷纷,错儿也许懵懂不在乎,可我仍对她多了几许愧疚。
我只爱错儿,对孩子,并无太多的喜好,还有——我其实并不愿意错儿有我与她共同的骨血。
过往的经历令我心有余悸,我怕将来一脉相承的孩子会对父母之间的冤仇无所适从,所以,我宁可不要他们降生于世。
只有我与错儿,生同衾,死同**,如此,足矣。
但一个意外出现的人,并不在我的预期之内。
云无邪,云家的后人。
不可否认当我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消失多年的窒息感觉又排山倒海而来。
甚至,我感觉到了惶恐。
我不明白这种情绪因何而来,也许恰如阑珊当年所说,珍视过重,难免患得患失。
于是,我派向善找来了云无邪。
那是一个眉眼与错儿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儿,只不过,她的眼中,有太多的防备和怨恨,而这些,是我从来不曾在错儿眼中看到的。
怅然之间,我默许云无邪开展她的复仇计划。
她很惊讶,且质疑我的居心。
我不需要谁人来探测我的目的,只是这一次,我明白已将自己逼进了死路。
我决定再给错儿一个机会。
云无邪很聪明,她很快便根据《千毒散方》制出了据说可以解百毒的解药。
我要自己狠心,我命令她将解药给错儿服下。
可当错儿服下那枚朱红色的药丸后,我突然后悔起来。
我眼见着错儿瞪大眼,又使劲眨眼,而后大叫一声摸着脖子蹲了下去。
只是一瞬,我对云无邪起了杀念。
可下一刻,我的手臂被人缠住,是错儿。
她小小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好大的一颗,吞得太急,几乎咽不下去呢。”
《千毒散方》没在错儿身上生效,或者,是没有可能生效。
姑且不论,可我赌赢了。
云无邪年纪尚轻,却也大气,她放弃复仇,因为她知道再无机会。
云无邪向我要走了翟向善,错儿依偎在我怀中目送他们离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一刻低头去看错儿。
可我看到了她的微笑。
我愣了一下,而后抬眼看那一方,翟向善臂弯中的云无邪,是一脸错愕的神情。
于是我明白,错儿原是在对云无邪笑。
这本没有什么,因为错儿是极其爱笑的。
可这一次,不同于她平日间毫不经事的笑容,还掺杂了太多其他的情绪,更显得别有深意。
那断然不会是一名痴儿的笑容!
那一瞬,我胸口满满涌动着,差点喜极而泣。
情不自禁的,我狠狠抱住错儿,在她脸上落下绵绵密密的吻,眉眼口鼻皆不放过。
错儿推了推我,仰首看我,红透了脸,“哥哥?”
她并不知道我看见。
我又笑,以脸揉搓她的面颊。
“哥哥?”错儿还是轻轻地唤我。
“我在。”我终于回应她,在她费解的眼神中摘下旁边的清兰,淡紫的色彩,很衬她。
错儿也笑了,“好看吗?”
我从来不是一个懂得甜言蜜语的人,但我却说了,而且还答非所问:“错儿,我爱你——即使重新来过,我也不会后悔当初的抉择。”
二十年来,我从没有对她说过这句隐埋在心底深处的话,而今,我却说了。
错儿先是一怔,而后是乍然的欣喜,泪水晶莹,却无损她动人的笑容。
“我也是。”她点点头,眼神在那一刻失去了平日的伪装,很认真,很炽热。
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我佯装不察,甚至可以在往后的岁月中继续纵容她如此含混下去。
虽然她说的只有三个字,但我知道她做出的,是多么大的牺牲。
所幸我与她,都够坚强;所幸我与她,彼此都没有错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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