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依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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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风雨,迅猛闪急,风声、雷声、雨声,仿若狂笑,贯彻长空。
海风呼啸得急,肆卷过泯煞湖湖面,涟漪泛泛,水声煞煞,无数的漩涡出现,卷入了近旁一切可以吞噬的物体。
奔到泯煞湖前的段步飞正巧见了这一幕。
自小便见惯了的泯煞湖,不知为何,今日看上去,足以令他胆战心惊。
他回头,看在烈风中好不容易才近到他身前的殷阑珊,在暴雨中艰难地嘶吼出声:“在哪儿?他们在哪儿!”
两人都湿得透彻,一般狼狈。
殷阑珊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因为寒意阵阵,她的唇早已紫白,连说话都在哆嗦:“应该是在神、神……”
她想说神庙,可目光不自觉地停在泯煞湖面,某一处,以至于没有将话说完。
段步飞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可是,雨帘完全遮蔽了视线,他根本就什么都看不清楚。
殷阑珊喃喃开口:“银光,是银光……”
听闻她的话,段步飞更加烦躁,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注意那些不相关的东西。
他一心挂念云错的安危,见不远处神庙大门洞开,打定主意决定先找到左天释质问。
谁料才动了一步,衣角又被殷阑珊拉住。
恼意起了,他正想开口斥责,殷阑珊说话了:“那边有人。”
谁会那么无聊地在这种风暴天气躲在泯煞湖?就算不被冻死,但是水中急漩,也足以拖下湖地当个淹死鬼了——
殷阑珊发髻上的银叶映入他的眼帘。
银光?
猛地再次看过去,没错,这一次,银光刹那而显,随即又隐没下去。
仅短短一瞬,却那么耀眼,不可能是一般的亮光。
他拧眉,呼吸沉重,心惊肉跳,再也遏制不住,“扑通”一下跳入水中!
“段——”殷阑珊惊呼,顿了一下,“少主!”
段步飞充耳不闻,只是拼尽了全力,奋力朝那方游去。
湖水异常之冷,浸身其中,那种感觉,令他想起了一种蛊虫,听说只要是沾了人体,便会顺着肌理渗入血液中游走。
豆大的雨哗哗落入水中,比起陆地的举步维艰,更令他泅水吃力。
平日清澈的湖中,或是暴雨飓风关系,显得好生浑浊,本是隐藏在湖底的青绿水藻也趁机浮出了水面,在前方弥漫荡漾,散漫地阻碍他的去路。
着实可恶!
他即刻有了一个决定,待风平浪静,定要将这些湖藻斩草除根!
离得近了,那银光更加闪烁,看得更清,光芒也愈加细长起来。
段步飞腾出一只手来,拨开前方密实的湖藻,几尺的距离,终于看清了银光的来源。
那是漂浮在湖面上的细长链条,或者说,不是漂浮,因为它是借助了主人而侥幸没有沉下湖底。
寒冰铁!
那裹缚着的苍白双脚,在如此深暗的湖水中,触目惊心。向上看去,云错静静平躺着,毫无知觉,湖水已没过她的脸,只有面部五官,还在水面之上。
“错儿!”段步飞失声,迅速游过去,想要将云错拉过来。
他动手,云错的身体却一动不动。
段步飞大惊,这才发现云错没入水面之下的躯体被湖藻密实地纠缠。
湖藻顺着水纹来回摆动,还在不断下沉,锲而不舍地要拖云错下去。
段步飞屏住一口气,潜入水中,睁开眼来,下方水流急动,回旋趋势明显,显然有暗漩的存在。
这湖藻,竟是要将云错拖入死亡的归途!
段步飞的五官扭曲,面部狰狞起来,使了狠劲,用力去扯云错身上的湖藻。
湖藻似乎感觉到了有人要抢去自己的猎物,在段步飞动作的同时,也加快了下拽的速度。
只是片刻,云错的嘴,已在水面下。本是安静昏睡的她,蓦地张开双眼,见了段步飞,大概是想说什么,口一张,湖水便灌了进去。
咕噜噜,一串串气泡,云错的表情难过起来。
“错儿,不要怕,不要怕……”
明知云错听不见,段步飞还是低低开口,并缓和了神情,以免自己的失态给云错造成更大的恐慌。
而后,他贴近云错的脸,俯身堵住了她的唇,一面渡气给她,一面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一根、三根……十根……还剩两根!
湖藻的力道之大,他的半张脸,也随同云错下到水中,因此更加清楚地看见那暗漩更加急涌,带着巨大的吸力,要将他们吞噬下去。
云错的眼张得大大的,一直盯着他,她贴着他的唇嗫嚅着,他听不见,却能感觉她反复在说着两个字——
“哥哥,哥哥,哥哥……”
不知是因为憋着的一口气渡完,还是云错无声的呼唤,反正,他觉得自己的心肺都快要炸裂开来。
来不及了!
他对自己说,明白只有放手一搏。他左手搂住云错的腰,右手抽出索命鞭,让它倒立入水中,绕到云错身下,猛地使力,挥断最后的两根湖藻!
湖藻断裂,他拼了气力拉起段云错,想要争取机会跃出了水面。
水下施力少七分——他那一鞭,用足了力道,虽断了湖藻,也必定加快了水流。
身子重重一颤,膝盖一下突然被什么用力吸住,强劲地向下拉去!
他自然知晓已被漩涡吸住,咬牙,目光迅速在四周回旋一圈,甩出了索命鞭,想要缠住最近岸边的一颗巨石。
长鞭挥出,直直而去,眼看就要触及了那颗嶙峋巨石——
可惜,还是差了一寸!
段步飞眸光一闪,拥紧了怀中的云错。
岸上有个模糊人影踉跄而止,隐约中,抬手扬出了一件东西——
“少主!”
尖利刺耳,似乎在提醒着他什么。
段步飞反应极快,在半个身子已被拖下去的同时,再次向来人的方向挥出了夺命鞭!
这一次,长鞭牢实缠住了什么,那方传来牵扯的力道。
他需要的,就是这个!
借力上弹,他带着云错跃出水面,破水而去,三两下跃上了岸。
脚下踩到坚实的土地,段步飞这才陡然失了气力,挟着云错跪倒在地,大口大口拼命喘气。
他回首望翻腾的泯煞湖,好险,差一点,他就与云错去了真正的阎罗殿。
“少主!”
他抬首望去,见立在近前的殷阑珊还紧紧握着当日他赠她的那排银叶链,血从磨破的手心,沿着银叶链,一直到末端缠绕着的索命鞭。
她救了他和错儿。
“你想要什么?”他问,言简意赅,准备许她一个愿望。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殷阑珊愣了一下。
他紧紧搂着颤抖不已的云错,不停地抚摸她的后背,想要将安抚让她平静下来。
“哥哥,哥哥……”云错惊吓不少,只是死命地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放手,不断地唤他,带着莫大的恐惧。
“我在——错儿别怕,哥哥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心疼不已,恨不得将害她的人挫骨扬灰,丢进泯煞湖中压在湖底永不得翻身。
原来错儿对他,并不是不可少,而是必不可少。
怕失去她的椎心之痛,他永远都不要再承受。
殷阑珊看着彼此依偎的两人,神色黯然下去。
段步飞拦腰抱起抽噎的云错,站起身来,这才发觉神庙前竟出现一人,不知站在那里已看了他们多久。
他瞪眼,牙开始发痒,“左天释!”
“少主。”左天释走上前来。
段步飞感觉云错在他怀中瑟缩。
他冷冷开口:“谁让你这么做的?”
“阎王。”左天释面容平和,一派坦然自若。
见他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段步飞的怒气便又上来了,“你竟敢——”
一旁的殷阑珊突然跪下,“少主!”
轰鸣的雷声骤止,雨点突然小了,方才暴雨倾盆,来得快,去得也快,蔚蓝之色在天空中撕裂了一道口,暗沉一点点明亮起来。
段步飞低头看跪在身侧的殷阑珊。
“少主方才问过我想要什么。”
段步飞不语。
殷阑珊抬起头来,“我要少主,放过师父,饶了他的性命。”
段步飞没有回答,他眼中的怒火还没有熄灭。
殷阑珊不放弃,“若是师父存心要杀云错,少主,恕我直言,你根本就没有救她的机会。”
她都能悟出其中端倪,心思缜密如段步飞岂有看不出的道理?
左天释伸手想要扶起殷阑珊。
殷阑珊固执跪在地上不动。
左天释叹了一口气,“阑珊,你又何必——”
“为什么?”
段步飞开口了,质问的对象,是左天释。

左天释苦笑,“阎王是主,我是仆,阎王有令,我不得不从。但私底下,我也明白少主对错姑娘——我左右为难,便赌这一把,听由天命。”说到这里,他看了殷阑珊一眼,摇摇头,“谁知,阑珊,居然是你……”
他话没有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沉闷的长鸣,一声高过一声,一共响了九次。
由阎罗殿那方传来,是海螺号。
——丧号。
雨停了,太阳在一瞬间蹦出来,光芒懒洋洋地洒了一地。
左天释朝号钟响起的方向跪了下去。
段步飞转身面对阎罗殿的方向,半敛了目,看不见他的眼神。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来,冷漠地对左天释开口:“我要你立即卸下摄魄右使之位,离开无间盟。”
左天释抬头,笑容中,竟有一逝而过的如释重负,“谢少主——不,阎王。”
段步飞的视线越过他去,“殷阑珊!”
本在呆呆望着左天释的殷阑珊如梦初醒,俯身参拜。
“我令你即刻接任摄魄右使一职。”
殷阑珊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阎王……”
段步飞瞥了一眼犹豫不决的她,目光飞快地看向左天释,冷冷开口:“左天释,你可以留下全尸……”
万想不到他竟会出尔反尔,情急之下,殷阑珊惊叫:“不!”
段步飞的视线回转过来,挑眉,“你愿意了?”
殷阑珊的目光中有一瞬间的挣扎,末了,她还是很好地掩藏下来,恭顺回道:“是,阎王。”
段步飞点头,“如此,甚好。”
他低头望着怀中的云错,大概是又惊又怕耗尽了气力,不知何时,她已沉沉睡去,毫无血色的唇角垮着,眼角犹挂着泪珠。
看着她这样的睡颜,他笑了,眼睛亮闪闪的,内中是无比的宠溺与眷恋,“至于错儿——从此以后,她姓段!在我的羽翼之下,除我之外,她的命,谁都不可以拿去!”
霸道、狂妄、执拗的宣言,昭示了云错从此有别于婢的身份。
段步飞——段云错。
动她者,是与阎王为敌!
动她者,是与无间盟为敌!
炎炎过了一夏,已近八月,暑气已降,秋日悄然接近。
阎罗殿上,无间盟六道道主齐聚,正在依次向段步飞禀告所管辖领域中的近况。
合该是严肃,谁料端坐在阎罗宝座上的段步飞竟很无趣地打了个哈欠。
空旷的阎罗殿,哈欠的声音来得很突兀,也足以令在场所有人“刚好”听见。
说得正兴起的地狱道道主很尴尬地停下来。
阎罗殿顿时安静下来。
偏段步飞似还无自觉,居然歪了身子半搭起腿来,半眯了眼,大有当堂睡去的趋势。
坐在段步飞左边的燕子殊咳了咳,倾了身子向他,小声提醒:“阎王?”
“嗯?”段步飞懒懒地张开眼,似是终于回过神来,偏头看燕子殊,“什么?”
燕子殊汗颜——敢情那六道道主是白说了。
清冷的声调在段步飞右边响起:“六道道主方才正在说中土的事,不想阎王你走神了,全然漏听了也浑然不知。”
开口说话的,是殷阑珊。
道主们抽气声此起彼伏。
这位上任伊始的摄魄右使毕竟还是太年轻了,连说话也不知轻重——这是他们心**同的想法。
段步飞转过脸去,迎接他的,是殷阑珊冷漠的表情。
她应该还在怪他强迫她当这摄魄右使吧?不过无所谓,毕竟用一个人,脾气如何无所谓,对他而言,只要能将忠心护主放在第一位,这就够了。
不过,阑珊对他,大概也仅剩下这个了吧?她与他的关系,毕竟是越来越疏远了……
“阎王——”
段步飞挥了挥手,“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
人道道主流了一把冷汗——新任阎王上任三年,脾性完全没有套路,令他战战兢兢至今都还没能摸出个实在。
他自袖中掏出一张卷纸,“这是阎王命属下准备的东西。”
本是意兴阑珊的段步飞眼睛一亮,“拿过来。”
人道道主遵命递上前去。
段步飞接过展开,一脸的兴致勃勃。
燕子殊好奇是什么东西能让段步飞这么快就高兴起来,忍不住抬头张望,看上去,约莫是张图纸。
“不错。”段步飞边看边道。
搞不清是什么东西——燕子殊暗自嘀咕,想起今日还有一件事未议,便朝人道道主使了个眼色。
见燕子殊朝自己递颜色,阎王的心情看上去也好了不少,人道道主硬着头皮开口:“还有一事,错姑娘今年满十五了……”
“嗯。”段步飞看得仔细,不是很认真地应了一声。
“满了十五,便是及笄。”人道的道主再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注意力仍旧放在图纸上的阎王,“岛上的规矩,女子及笄之后,便要按规矩择嫁了……”
阎王的目光笔直地射了过来,一时间,人道道主觉得自己有被万箭穿心的错觉。
“规矩?”段步飞挑眉,指了指殷阑珊,“阑珊十八了,怎不见得你们催促?”
“阎王——”燕子殊接下话来,“阑珊以十五之龄奉摄魄一职,在主上未大婚之前,是不得婚配的。”
“这也是规矩?”段步飞冷笑,“谁立下的?”
燕子殊觉得背后已出了冷汗,但还是硬撑着说下去:“是老阎王。”
“很好。”段步飞道,“既然规矩是阎王所立,我而今也为阎王,这规矩,可以废了。”
“阎王!”燕子殊大惊失色,想不到他将此事看得如此儿戏,竟说废就废,“这,恐怕不妥……”
“我说使得就使得!”段步飞硬声,摆明没有回旋余地,“还有,请诸位记得,错儿现在姓段!”
底下的人听得清楚——姓段,便是段家的家事;是家事,他就可以插手。
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哥哥……”
细细软侬还有些混沌的声音低低传来,侧门的那一头立柱后,莲裙下,显出一双洁白的裸足。
段步飞冷凝的神情陡然变了,脸部线条柔和下来,在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他已起身,走到立柱前,伸出手去,放柔了声音:“错儿,过来。”
即使这放柔后的语调比他平日间粗嘎的嗓音相差不远,但也能令在场之人真实地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绝对比之前要好上太多。
立柱后,缓缓走出了段云错。单薄的身形,长发披散,朦胧的双眼,似乎还未从睡意中苏醒。
她揉了揉眼,将手塞入段步飞的手掌,半仰了头,望着他,“我等了你好久。”
段步飞抚摸她的发,微微一笑,“额外的事,耽误了一会儿。”
言罢,眼角余光斜视过来。
人道道主打了个哆嗦,燕子殊用力咳嗽一声,佯装没看见。
段云错好奇地看那边僵硬的数人,而后再问段步飞:“那现在呢?”她噘起嘴来,“害我还以为哥哥你说话不算话呢。”
“怎会?”段步飞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答应了错儿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段云错笑了,那样的笑容,是摒弃了一切杂质的纯净透明。
先前的怒意冲天融化在花样的笑中,取而代之的,是纯然的安心与宁静。
他真是,喜极了看错儿的笑容。
“走吧。”他揽过她的肩,如此说,当真准备将身后一干人等抛诸脑后。
燕子殊急了,一跺脚,“阎王——”
段步飞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燕子殊总算欣慰了一些——算他还有身为阎王的自觉。
下一刻,段步飞的目光,又回到段云错的身上,“错儿,我带你去中土,可好?”
言罢,扬长而去。
燕子殊哭笑不得地转而望目瞪口呆的六道道主,端出了拘魂左使的架子,沉声开口,极力挽救阎王的形象:“他只是说说而已。”
“谁说的?”殷阑珊在这当口不客气地倒戈相向。
燕子殊咬牙切齿地望着这个喜欢跟他作对的师侄,“阑珊,你知道什么叫‘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吗?”“我劝你还是面对现实好了。”殷阑珊继续泼他的冷水,“其一,你我不是兄弟——即使你愿意降格;其二——”她抬眼凝视段步飞离去的方向,“他不是金,他已是石头了,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
说着,她淡淡地笑起来,笑容中,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苦意。
——他的眼中,自从盛入了段云错,就再也没有殷阑珊这个人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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