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似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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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中,有个远离中土的无间岛,岛上,有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亦正亦邪的组织无间盟。盟内,奉阎王为尊,其下有拘魂左使和摄魄右使,率六道道主,统领四十二鬼域鬼王。
传闻阎王形如鬼面,行事诡异且性格暴戾,一条索命鞭下冤魂无数;那拘魂左使的枯骨掌能使人筋骨错裂,摄魄右使的夺魄链更能瞬间将人五马分尸;还有其他的道主,鬼王……
偏偏外人又没几个见过这一群人的真面目,所以,好奇的人便越来越多,关于他们的各种传闻更是甚嚣尘上。
光是想那二使就已令人头皮发麻,寻思那左使的手,定是形同枯骨大如蒲扇可拍苍蝇,那右使的链条也粗壮得足以绞杀一头发威黑熊吧?
“做吧做吧,就照这式样。”
“阑珊处”中,萧逐月看眼前拿着图纸兴奋比划之人,无奈地开口:“廖公子,你确定要用纯银打造这么粗的腰链吗?”
那图纸上的链条尺寸足有**大腿粗细,若要挂在腰间,恐怕负累不少。
“腰链?”廖家公子大惊小怪地叫着,一把抓起图纸乱戳戳地差点贴上萧逐月的脸,“萧老板,你看清楚些,这可是鼎鼎大名的‘夺魄链’呐。”
“夺魄链是什么?”萧逐月很茫然地问他。
廖家公子瞪圆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萧逐月看了老半天,“你不知道什么是夺魄链?”
萧逐月摇了摇头。
“那你可知无间盟?”
萧逐月再次肯定地摇了摇头。
“你竟连这个都不知晓?!”廖家公子鄙夷的眼神如同看白痴小儿,“这夺魄链可是那摄魄右使的独门武器啊。”他扬了扬图纸,“喏,这便是最新一期《江湖月报》上登出来的夺魄链的原型。”
旁边有人很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
“梁似愚,你笑什么?”廖家公子暂且放过萧逐月,瞪那方当看客之人。
正在欣赏新鲜出炉指环的梁似愚咳了咳,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我只是在想,要将这么粗的链子舞得溜溜转,那摄魄右使的臂力必定不在话下,人嘛,大概形似膀大腰圆的巨灵神。”
“谁说不是呢?”廖家公子哼了一声,接着又吩咐萧逐月,“价钱不是问题,千万要照这个样子做,分毫不差我才拿得出手。”
廖家老爷有财有势,所以廖家公子有炫耀家产的本钱。
萧逐月还想说什么,梁似愚已经赶在他之前将话头截了去:“凭廖公子的身份,我看这链子周边还要镶上玛瑙才能与你匹配嘛——来来来,明哥,快把样图收好,一定要一模一样哦,别有闪失。”
一边被唤“明哥”的少年迟疑地看了一眼萧逐月,直到后者轻轻点了点头,他才上前,接过图纸。
“十日后我来取,没问题吧?”廖家公子打开折扇,鼻孔朝天,富家子弟派头立见。
萧逐月终于开口:“没问题。”
眼见廖家公子在家丁的前呼后拥下很招摇地离开,萧逐月摇头,对梁似愚道:“梁少爷,你又何苦与他斗嘴?”
正拿过明哥手中图纸兴致勃勃打量的梁似愚闻言,摸摸下巴,“最近无聊得慌,找不着人,跟那傻子玩玩倒也挺有趣的。”
萧逐月在心底对廖家公子深表同情。
“倒是你,好好的生意往外推。这种财大气粗之人,能宰就宰,千万不要心软。”梁似愚撇撇嘴,将图纸递过来,“你可看好,这么粗的银链,你得赚多少?”
萧逐月很温和地说:“我只是觉得,如此,太浪费了。”
“你管他那么多。”梁似愚翻了个白眼,“那是他老爹该烦心的事。”
情知跟梁似愚逞口舌之勇,最终输的是自己,萧逐月索性也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兜下去,“梁少爷看中了哪一款?”
“就这只吧。”梁似愚爱不释手地把玩方才看中的那只指环,泛着柔淡的银白光芒,四周镶嵌波浪的纹路,很是精巧。
萧逐月唤明哥与他包起来。
“我始终没明白一件事。”梁似愚看萧逐月忙碌,似想起了什么,笑笑出声,“你为何要以那种借口拒绝亲事?”
萧逐月,令全潼川府媒婆又恨又爱的人物。最近传闻媒婆们甚至立下了规矩:谁能“拿下”萧逐月,即送“金牌冰人”的至高荣耀。
“借口?”萧逐月愣了一下。
“就是说你有娘子了。”梁似愚不介意再点拨。
萧逐月的眉头舒展开来,很认真地开口:“可我的确有娘子啊。”
梁似愚本想笑他还在明人面前说暗话,但见他的模样确实不像撒谎,一时也纳闷起来,“你是说真的?”
“当然。”萧逐月点头,见梁似愚半信半疑的模样,他的唇畔慢慢泛起了笑意,干脆和盘托出,“她姓殷,名阑珊。”
凝视他此刻的神情,梁似愚终于相信他所言非虚。只有心有所属的男子,才会露出那般幸福笑容。
“殷阑珊?”他重复这个名字,在记忆中搜寻了一遍,“不是本城人?”
“不是。”
“我也没有见过她?”
“不曾。”
梁似愚收声。想他与萧逐月相识五载,也就是说,萧逐月的妻,至少不在萧逐月身边五年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开口:“你为银铺取名‘阑珊处’,是为了她?”
他没有看错,萧逐月的面庞竟微微红了起来,“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因为——”萧逐月的手,有意无意地触过摆放在柜台上的银质品,声音低缓了下去,“我还有奢望。”
燕子殊确定自己若继续在无间盟待下去,铁定会死不瞑目。
作为一名在无间盟当了整整三十年拘魂左使且辅佐了两代阎王的开山元老级人物,他是看着无间盟一步步“堕落”下去而又无力回天。
站在崖顶,他俯瞰海岛——
繁花似锦,彩石遍布,更有珍禽异兽流连期间,根本就是一派人间天堂的美景。
可是,无间盟不该是这等光景啊……
一想到此,他便老泪纵横——好怀念以前这海岛阴森的原貌,比较符合外人对无间盟的猜想。
无间地狱,本就该阴森恐怖才对嘛。
若是被外人见着这一片明朗之色,无间盟的招牌恐怕会就此毁于一旦吧?
那叫他在百年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老阎王……
“师父,您哭了。”规矩站在他身边的少年奉上一块干净帕子。
燕子殊感动地拍拍少年的肩,抹去自己狼狈的泪水。
“师父,我们在这里站了一天了,究竟在等什么?”
燕子殊偷偷瞥了一眼立于他们身后面无表情的女子,拉过少年咬耳朵:“向善乖乖徒儿,为师在等飞鸽传书。”
“阎王不会答应的。”女子突然冷冰冰地开口。
正在心里打着小算盘的燕子殊吓了一跳,回头瞪女子一眼,“我情真意切言辞凿凿,有理有据,阎王念在我一把老骨头替无间盟卖命几十年的份儿上,也会允许我告老还乡……”
“告老还乡?”女子勾唇,表情似笑非笑,“你是想继续找我师父斗吧?”
耶,这么容易就被看穿了?
燕子殊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小女娃,说话别这么目无尊长。”
他还没有卸任,这点威严一定要有。
“小女娃?”女子还是那派神情,指指他身旁的少年,“我可比翟向善大了整整一轮呢。”
燕子殊面皮抽搐,忍不住快要破功,幸好此刻天边飞来一只信鸽,成功挽救了作为师尊的颜面。
解下绑在信鸽腿上的竹筒,展开来,燕子殊觉得自己又要流泪了。

“他答应了。”他示威性地将纸条递给女子,紧绷了几十年的神经倏地松懈下来。
难怪左天释那家伙那么早就将位置让了出来,早知感觉这么好,早十年八年的他也退位让贤了。
女子看了纸上熟悉的字迹写下的内容后,皱了皱眉头。
“看到了吧看到了吧?”总算扳回一局,燕子殊忙不迭地掏出一物塞给少年,“向善,这是拘魂令,你可要好好收捡。为师的枯骨掌你已学得炉火纯青,瞧你这瘦骨嶙峋的身板更符合拘魂左使的形象,青出于蓝哪,记住——从今而后,你便是无间盟的拘魂左使了。”
“师父……”少年被说得一愣一愣的。
“我要卸甲归田卸甲归田了……”燕子殊眉开眼笑,庆幸自己不用再看无间盟继续“堕落”下去,“今后有事没事,都不要来找我,向善,记得向右使讨教,齐心辅佐阎王。”
呜呜,还是不要说发扬光大之类的美好心愿了。堂堂阎王丢下一帮众人不说,在同意他退位之后还附带提醒左右一起前往中土游山玩水。
他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如此,我走了。”脚底抹油闪得快,他也不计前仇地与女子作告别——
“阑珊,你也多保重啊……”
保重不保重自己,其实已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只要无间盟还在,只要阎王还是阎王,只要她还身为摄魄右使一天,那么,首先要保的,不是她,而是他。
当然,而今还有那个她。
藏得很好的苦楚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慢慢地,一点一滴地,又开始蚕食她的心。
指间不自觉地用力,握在手中的酒杯微微发出碎响。
“师姐?”
很轻微却又很及时的低音飘入耳中,殷阑珊一惊,回过神来,望坐在对面的翟向善,再低首瞅自己手中的酒杯。
周遭谈笑之声不断,此刻,他们正坐在潼川府的一间酒肆当中。
“师姐,你还不吃吗?都凉了。”
翟向善若无其事地对她说,仿佛并没有发觉她方才的失态。
她眯眼瞧眼前这个十六岁的男孩,瘦干干的没有几两肉,活似三餐不济从未吃饱。若他自己不说,盟外的人谁会料到他竟是无间盟的新任拘魂左使?
他其实是极聪明的吧?否则,又岂会在紧要时刻拉回她飘游的思绪?
殷阑珊慢慢松开五指,放下酒杯,“你真傻。”
天外飞来的一句话令翟向善微微错愕,见殷阑珊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是在说他。
“为人卖命有什么好?”殷阑珊继续道,“你替燕子殊接下了一个烂摊子。”
翟向善的模样怔怔的,似乎不解,“师姐,你这可是在劝我退出无间盟?”
殷阑珊冷然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翟向善放下筷子,“可是师姐你呢?你不回头吗?”
殷阑珊别过脸去,“我想,我回不了头了。”
翟向善望她发间一排闪着寒光的银叶片,“为什么?”
因他的问话,她心底最柔软处被狠狠撞了一下。殷阑珊不答话,只是沉默。
翟向善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拎了酒壶,再为她斟上一杯酒。
他想,对殷阑珊,他多少是了解一些的。
——愁绪引人肝肠断,一醉方能解千愁。
一道影子挡住了光,随后,有人在他二人之间落座。
翟向善望着来人笑起来,“修罗。”
“翟左使。”修罗以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音量开口,顿了顿,又道,“殷右使。”
“阎王与夫人呢?”翟向善看了看他身后,空无一人。
修罗瞥了一眼并没有正眼瞧他的殷阑珊,“夫人说要往万花阁拜会故人,阎王与她此刻已经动身。阎王吩咐我在此等候二使,口谕令你等即刻前往万花阁……”
殷阑珊倏地转过脸来,一双眼,冰冷得骇人,“他还当真乐不思蜀了。”
“师姐——”见她发了火,翟向善开口。
“我看他眼中早已没了无间盟。”殷阑珊并不理会翟向善,她只是站起来,“他还当自己是阎王吗?还当有拘魂与摄魄的存在吗?他要走就走,盟内有人退位辞书他随意便准,一个飞鸽传书便要我们放下盟中事务赶来,从云南到四川,现在一个口谕,又要我们去万花阁——而最主要的目的,只是为了游山玩水拜会故人。果真是她喜欢的,他便觉得其他的都无所谓了吗?”
这番话,忤逆阎王已是大逆不道了——翟向善如是想,在心中叹息。
“右使——”见她的怒气极盛,也知晓这位摄魄右使向来我行我素,修罗试图缓和,却再度被殷阑珊打断。
“我不会去!”殷阑珊冷冷道,握紧了拳,神情冰冷得如三九寒霜,“还有,去告诉他,若他还有身为阎王的自觉,也该早日回盟主持大局了。”
言罢,她转身离开,快得不让其他二人有开口劝阻和挽留的机会。
“谁这么不长眼!”
廖家公子捂着自己的脚站在楼角处哇咧咧地大叫。
殷阑珊睨了一眼旁边这个白胖虚浮还在腰间围了一条硕大银链的公子哥儿,哼了一声。
“喝,小娘们还挺目中无人。”廖公子手一挥,跟随的家丁立刻围住了殷阑珊。
殷阑珊不耐烦地呵斥:“让开!”
“我就不让又如何?”廖家公子叉腰,示威性地叉腰指指腰间的链条,“知道这是什么吗?”
殷阑珊脸上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偏有好事者发问了:“是什么?”
廖家公子得意洋洋,“正是摄魄右使的夺魄链。”
“咚!”
那一方的修罗倒地。
“你没事吧?”翟向善同情地看修罗,身为六道道主之一,他是少有这么狼狈的表现。
“没事。”修罗很没形象地爬起来,望那个犹不知大祸临头的廖家公子,“他会死吧?”
“可能。”翟向善干脆埋下头去吃饭,假装看不见即将发生的人间惨案。
“啊!”
“啊啊!”
“啊啊啊!”
没人看清是怎么回事,总之,在廖家公子说完话的下一刻,惨叫声起,围住殷阑珊的家丁们纷纷倒地,至于廖公子,已直接从二楼飞了出去。
“瞧瞧这是谁呀。”梁似愚饶有兴趣地盯着从天而降匍匐在他脚边如杀猪般嚎叫的人,“这条链子看起来蛮眼熟的,哎呀呀,廖公子,你最近迷上了轻功吗?”
廖家公子艰难地抬起乌紫的脸,气若游丝地说:“我、我要报官……”
“好呀。”梁似愚连连点头,“我想你大概还需要大夫,哦,对了,要不要一副上等的纯银棺木?萧老板也在这里,我让他给你打个八折如何?”
廖家公子翻了翻白眼,终于昏死过去。
“这行凶之人倒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梁似愚好整以暇地下结论,不忘寻求身边之人的附和,“你说是吧,逐月?”
像是在呼应他的话,酒肆二楼,再次飞出了一道轻盈的身影。
殷阑珊稳稳着地,厌恶地瞅瞅瘫在地的家伙,再抬头望那一方探出头盯着她的翟向善,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翟向善问得好,她为什么不回头呢?
为什么?因为她的心还找不到归宿,空空荡荡的难受。若是有一天,有人愿意将它珍藏守候,她想,兴许她会回头。
“阑珊!”
殷阑珊生生止住脚步。
她确定在无间盟外不会有人知晓她的真名,那为何,会有人以那种又急又惊又喜的惊呼来唤她呢?
疑惑之下,于是,她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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