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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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谷大猎之后圣人率众朝榆林郡去。圣驾至榆林郡不久,东突厥的大酋长意利珍豆启民可汗和可贺敦义成公主就率着子侄们赶来陛见,在此之前,启民已经派了亲子拓特勤和兄子毗离伽特勤前来,请求圣人允他入塞奉迎舆驾。圣人接连几次驳回了他的表章后,终于答允了他的恳求。启民更在风尘仆仆赶到榆林郡之后,上表恳请改换汉冠服,同时呈献骏马三千匹。
他既然乖顺臣服,圣人也不会亏待他,诏令宇文恺在榆林郡城东建千人大帐,于帐内设宴延请了启民及其部酋长三千五百人之后,竟更下旨摆驾于都斤山边启民的狼纛金帐,使北狄之众也能沐浴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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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民如此尊奉圣人,怎么锐锋军还成日和突厥征战不休,他怎么不令突厥人安分守己!”随在驾后,遥望着前方光华璀璨的车驾和驾边高头大马上、将壮硕身体硬塞进大隋官服内的胡人,罗成疑惑许久,终于问道。
他话音刚落,从小在突厥长大的苏烈便“嗤”的一声笑:“你做梦吧。启民叩头说好话算什么。突厥人从来就是马背上营生,不抢,不打,吃什么喝什么?回去帮女人奶孩子?”
罗成愤愤睨他一眼:“他们不能自己种地养牛羊?幽州百姓不都这么活。谁像他们杀人放火。”
苏烈只挑挑眉:“这我不知道。我只知这是突厥人本性,想让他们不来烧杀抢掠吗,除非你把他们赶往天边,远远地回不来。”
“那我便让他们回不来!”罗成又瞪他一眼,狠狠说道。这一年多来,他随同罗艺在锐锋军里,听卫士们说了不少突厥骑兵来幽燕烧杀抢掠的故事,还亲见了边境一个村子被洗劫过的惨景,看过之后,他足有几日只要一合眼便做噩梦,斛律政却说,如今突厥人还算是老实了不少。
苏烈只是撇了撇嘴,李靖却插进来道:“好主意!”他自从那日和苏烈赌酒败下阵来,被拖入锐锋军帐篷里宿了一夜后,似乎已是看中此处,打算弃旧主另选高明了,起初,还只是有事没事过来混一场,过几日便干脆杂在锐锋军队伍中,除仍不时寻苏烈拼酒外,还和杨拓下两盘棋,又和罗成比试一番功夫。
罗成被他突然冒出来吓了一跳,而后打量一下这人,诧异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你是玄感兄的宾客,不该在他那里?”
“良禽择木而栖。”李靖微笑。罗成又看看他:“什么意思?你要投锐锋军?那要和斛律伯父说。不过凭你功夫,是进不来的。”
队伍最前方的杨拓和斛律政都笑了起来,周围的锐锋军卫士也都哄笑。李靖却毫不在意,从袖中抽出一卷用细绳捆扎的白帛,向罗成面前一晃:“我可做幕僚。”罗成刚伸手要接,他便将卷帛收回袖中,等罗成微愠地问“那是什么”时诡秘一笑:“好物事。兴许能把突厥人赶走的好玩意儿!”
“纸上谈兵的赵括。”罗成见他故弄玄虚,便扬一扬下巴,一脸不屑神情,两只乌溜溜的眸子却一直盯着李靖装着那卷白帛的衣袖。苏烈对那卷白帛也颇为好奇,摸着尚未生须的颌下思索不已。
“既然未到战时,当然只有纸上谈兵。”李靖仍不介怀,又将那卷白帛抽出来,握在手中敲打着另一只手掌心,一边又笑道:“纵然我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谈兵当日,又有谁说赵括不是大将之才?”他瞅准罗成年纪幼小,好奇心重,认定罗成终究会开口要自己手中物事,是以并不着急,只管逗着罗成玩笑。
罗成却又扬了扬下巴,先朝苏烈和驭马后退到身边的杨拓挤了挤眼,才道:“赵括他爹便敢说。”苏烈听他说罢,吹响一声又长又亮的口哨。
李靖面上这才显出怒意,揸开了五指奔罗成颈子去,一面怒斥:“不知尊重长者的小娃儿,我拧断你的颈子丢去山中喂狼!”罗成一个镫里藏身轻巧躲过,翻回马鞍上坐好时听杨拓嘲笑道:“药师兄,常言道智者牵虑必有一失,何况你我。偶尔言语上吃亏,药师兄也不必悲痛太甚。”
“我不同你们玩笑。”李靖这才正经起来,咳嗽一声端正面容:“我想建不世之功已是想疯了,思来想去,唯有幽州才是立功名的好去处,这才想借燕山公的光谋个进身捷径。当日年少时唯恐人言裙带之力,只想凭自己本领出人头地才是好男儿,如今蹉跎了半世,细想来,只要能建功立业,卫霍二人不也名垂千古?”说到最后,他叹了一声,大有懊恼之意。

罗成便又仔细打量李靖一回。以他孩童稚气想法,李靖这人很有意思,纵然是纸上谈兵,也是谈得十分有趣,有些话也说得很有道理,再想到父亲招纳的那些幕僚,开始时也都只能算是口舌灵便,要带了用用才知道究竟怎样,贤才留用,庸才便除名驱出。想着便答应:“也好。只要玄感兄肯放你,你就随我们回幽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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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突厥大可汗的牙帐立在于都斤山下的额根河边,狼头纛树在帐前,北地寒冷月光下,金狼头闪着诡异的寒光。武卫将军长孙晟手扶着长刀刀柄,亲率隋军卫士们在这狼纛金帐周围,细心地来回巡视,扈卫着帐内圣人的安全。他同突厥人打了数十年的交道,这金帐中的女主人可贺敦,前后三位——北周宇文氏的千金公主,本朝的安义公主、义成公主——都是他小心翼翼送来的,突厥人究竟是何等反复无常,惟利是图,他较任何人都要清楚明白。
启民可汗的长子咄吉世特勤也率着突厥附离在金帐四周巡视,和长孙晟遇见时两人便用突厥家和汉家礼节相对行礼,而后各自走开。咄吉世并非大隋公主所生,年纪较继母义成公主还要大上许多。一年多前圣人登基时咄吉世为东突厥使节前来朝贺,长孙晟和他见过几回,时隔年余再看,这东突厥特勤比之前更加阴郁了,偶尔转头向牙帐内望去时,眼神绝不似启民的温驯。
年过半百的老将军返身望着咄吉世高大背影,皱起了两道苍眉,他隐隐觉得,咄吉世继承启民的可汗之位后,将会对大隋天下——至少是边境不利。但自从光禄大夫贺若弼、礼部尚书宇文弼、太常卿高颎三名重臣视法驾御千人大帐为过侈、非议圣人降恩突厥被诛杀后,大隋诸臣都暂时摸清了圣人的想法,无人再发扫兴的议论。长孙晟自然也不愿去蹈三人的覆辙,便只低叹一声,引领着卫士,继续往来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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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又深,牙帐里虽仍是杯觥交错,欢声笑语,已有人不胜酒力,陆续告醉退出,不论为胡为汉,多是纵自己勉力支持依然行步踉跄,皆需要内侍搀扶。更有一些烂醉如泥,由内侍抬架才能勉强移动。
楚国公杨玄感醉得还不算厉害,走出牙帐后站在帐口吹了一会凉风,醉意便去了小半,听见身边的孩童吁了口气,就笑着问:“小孩子叹气做什么?”
“怕你醉倒在地,我扶不动你也拖不动你。”罗成仰起头看他和那部胡须,杨玄感那部美髯都被酒沾湿了,一绺一绺地分开。
杨玄感笑着拍拍罗成头顶:“连老虎都打得死的英雄好汉,还拉扯不动我这几根骨头?”不远处经过的长孙晟听见他这句话转头看来,他便朝老将军带几分醉意地笑一笑,长孙晟也笑了起来。罗成听出他话里嘲讽,虽知并不带恶意,却仍气呼呼接口:“我打得死老虎,也拖不动一头山猪!”杨玄感便又笑呵呵拍了拍他:“哎哎,我说燕山公,该吃亏的时候还是吃亏好。”
罗成一偏头躲开他手,又怒道:“可是我这个时候不该吃亏。楚国公!”
杨玄感知他尚是孩气年纪,大度地笑笑,不去计较,一边向前走,一边笑问:“听说燕山公把我的一位宾客给招揽过去了?”走在他前面想追上长孙晟讨教箭法的罗成失望地停下来看着长孙晟的背影,过了一会才想起杨玄感对自己说话。“什么?”他转过头问。
“我在说李靖李药师。”
“啊,是啊,”罗成瞧见杨玄感面上并无愠色,便干脆地承认下来:“他说他想打突……”最后一个字刹住了没有说出来,杨玄感听得明白,只是一笑:“既然是药师兄自己愿意跟随燕山公左右,那某还有什么好说的。”
又眨着眼睛瞅了对方一阵,罗成终究还是没能瞧出来杨玄感面上有任何不悦的神情,于是有模有样地向他一抱拳:“那我代李靖谢过楚国公了。”杨玄感“哦”了一声,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伸手过去将罗成抱起来放上自己肩头,罗成恼火地挣动时,他已然迈开大步朝扎在牙帐西南方的自己营帐走去,一面道:“走,咱们去找药师!看他拿什么来谢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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