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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镂方道军的快马赶到圣人御营时,天色已暗,已是膳时,因圣人曾下诏,若前方有要紧军务至,无论何时,都可直呈御前,由是御营卫士及诸宫监都不敢怠慢,即刻将消息报知圣人,不久,便将那风尘仆仆的羽林引入御帐。
御帐内弥漫着一丝酒肴和妇人脂粉混杂的香气,圣人坐在堆放着高如小山的军情表章的书案后,英武的面孔上带着几分劳心过度的疲倦,正由一名垂双鬟的稚龄才人揉着额角,羽林进来时,他便挥手令小才人退去,随后睁开双目,和颜悦色地向入帐跪伏行礼的羽林看去,即道:“免礼。镂方道军有何急务?”
羽林又叩了一个头,他兼程而来,一路上少用食水,突然置身于满帐酒肴气息中,不由贪馋地呼吸起来,他抬头看一眼御座上的天子,从怀内取出被汗水濡湿了边角的表章,交由宫监呈上,收回手时,便用衣袖抹了一抹额上的汗水。
“赐他坐褥、饮水。这一路急行,十分辛苦。”接过表章后,圣人即向宫监道,仍跪在帐中的羽林面露喜色,随即便显出感激神情,谢恩时声音都微有些哽咽,圣人正在阅那奏表,听得羽林语带哽咽,移目看一看,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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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尚书宇文恺于自己帐内接到圣人口诏,急急换上官服赶往御帐,到帐门处,正见宫监引着名羽林服色的卫士出来,他立住脚,眯起在夜间已有些视物模糊的眼睛看了看,仔细整理一下本来也不算凌乱的袍服,在帐外宫监拖长声音的通传声中恭谨走入。
“爱卿不必拘礼,入座吧。”他行礼毕,圣人便道,而后又道:“镂方道军已抵辽水,高句丽收船只,焚浮桥,坚壁以待,我大军无由进兵。这回建造浮桥,又要瞧爱卿的手段。”
“臣必当尽心竭力。”恭敬回答着,在烛光的阴影下,宇文恺微微皱眉,同时,他带一丝惶恐地察看着圣人面色,谨慎地回答着圣人询问,待得圣人再无他话,他便小心翼翼辞出,一出帐,便再难抑制地咳嗽起来。有一刻,他似乎要往少府令何稠的帐篷走去,却还是停了下来,缓缓向回行去。途中,他经过了数座穹帐,其中一座穹帐的主人似乎难以入眠,立在穹帐门口遥望着远方,当他走过时,便自穹帐的阴影下看来,衣袍略动,像是要走来叙话,却仍然站在原处不动,虽看不清面貌,宇文恺仍知道那便是唐国公的长子。
想及那些从宫人口中传出来的流言,宇文恺略有些同情,随即,他便更加惶惑地拉紧了身上的裘衣,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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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手看着宇文恺远去身影,将身体隐在阴暗中的李建成不禁皱起眉头,他沉吟着,较本来年龄稳重的面孔上突地掠过一丝异色,将目光转向西南方,远眺着那边似乎更深一些的黑夜,他有些不甘地深深吸了口气,吸进一口寒凉的夜风后,他冷静下来,敛去面上的怒容。
圣人更衣时询王美人道“李渊之病可得死耶”的流言李建成早有耳闻,但在这流言传开同时,圣人待他依然亲切和蔼,并无任何见忌之意,大军动后,亦让他随御营行动,不必似诸道大将亚将一般为军务操劳,更无需亲冒矢石,却也在见驾时频繁询问李渊病势,其意自在探询李氏父子是否常常联络,李建成初闻此问时,尚怀一丝感动,随后知晓个中深意,心下一凛,此后便不以实言相答,然而如此一来,圣人又不免露出微愠神色,责备他只顾忠君,却失孝道。

抚着左袖内的一封家书,李建成微微叹一口气,当日文皇帝因梦洪水淹没京城与小儿歌谣诛杀李洪之事,李渊尝在他面前叹过侥幸,越国公杨素因圣人言语中显出忌意而不敢于病中服药之时,他年纪已长,自也知晓,当时只是慨叹,却不想自家也会遭李浑、杨素之事。想到如今的质子身份,李建成有些胆怯地战抖一下,随后,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此刻正在辽水西岸镂方道军中的北平王世子。
圣人尚驻跸临朔宫时,闲来无事时,李建成曾与罗成多次在涿郡酒肆中对饮。自圣人将安吉公主许婚罗成之后,随驾诸臣有人深为不悦,有人无动于衷,有人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向北平王示好,较之仁寿四年末北平王入大兴觐见圣人时如履薄冰的情态,如今的幽州罗氏在圣人眼中显然已是笼中之虎,不足为患。接到李渊回书之后,李建成曾在玩笑中屡加试探,罗成却始终答言《兰陵王入阵曲》一事尽是安吉公主的主意,他不过是奉命行事。有一两回,李建成几乎便要相信,但只要想到北平王所辖的幽燕九郡和来去如风的锐锋军铁骑,他就不得不继续警惕,罗成固然还是一口一个“李大哥”叫得毫无芥蒂,他也不再如大兴宫内初见一般,将这小世子只作寻常孩童看待。
“大郎,天色已晚,应该歇息了。”马三宝走来低声提醒时,李建成才醒觉,他放开已被捏作一团的书信,从袖中抽出右手,转身向帐内走去,马三宝跟进帐内,有些担忧地低声问:“大郎忧心忡忡,是圣人……”
目光凌厉地扫一眼亲随令他住口,李建成慢慢摇一摇头。“幽燕久后必为大患。”过一刻,他道,马三宝深有同感地点头,而后便道:“圣人令罗成为镂方道行军亚将,未必就不是质子。”
沉默片刻,凝望着案边倚着的圣人亲赐佩剑,李建成温和面孔上突地浮出个森然狞笑:“何人不是以身为质陷在官场。前锋虽险,罗艺父子要的却正是如此险境。三宝岂不闻,置之死地而后生。”
“大郎或许太高看那小世子了。”马三宝有些疑惑地开口。
褪却那狞恶笑容,李建成又恢复了平素温和模样,他走去将那柄佩剑拾起来架在一旁剑架上,再度皱起了眉头,叹道:“但愿如三宝所言,那将是我之大幸。”
看着李建成似乎疲惫不堪的年轻身影,马三宝也有些惊慌。“大郎可要再与唐公商议?”他试探着问。
“不必了。”挥一挥手,李建成只道:“如今情势实在不便,况且,纵然去书,大人如今也束手无策。”之后,他在案后坐下,蘸一点碗中冷茶,在案面上勾勒着辽水一带的简略地形,又叹一声:“宇文恺此去辽水干系重大,且看这天下第一匠师手段如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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