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筵散罢，已是极晚。席上，诸臣见圣人欢喜，格外的打起精神，争相献媚，便连李景等人都不再出煞风景的言词，圣人心情大好，连连举杯，兴犹未尽已是大醉酩酊，只得由内侍们扶持入寝殿歇息，席间诸人这时方能退下，也都是兴致勃勃。
杨万石也饮了不少，脚步踉跄地行道不稳，李建成扶他出得临朔宫，将他交给自己奴子搀回下处。一路上，李建成不知听了此人多少醉话，大多都是些不经之谈胡言乱语，令他十分尴尬，将杨万石交于奴子扶走后，他方才松一口气，就站在临朔宫门前，意欲待其他王公贵臣们走了，再回下处。这时宫门外稍显凌乱，诸随驾的王公贵臣大多酣醉，难以登车，奴子们正在费力地将主人扶上车去，少不得吃些苦头，他看着这片乱纷纷景象，便微微一笑，却又立即敛了笑容，稍远处，北平王罗艺并不见丝毫醉态，正在辂车前满面怒色地对已然卸下兰陵王舞那套紫袍金铠，重换上国公礼服的罗成说话，罗成只垂着头，有一刻似乎辩驳了一句什么，令北平王面上怒色更浓，但是，即便在盛怒之下，李建成仍然不能听见，北平王父子究竟说了些什么。
“大郎，”正在饶有兴味地琢磨着北平王父子的对话，突地，李建成耳边响起个微带喘息的声音，他调头看去，马三宝不知什么时候寻了过来，正道：“大郎醉了，乘车吧。”
“哦。”李建成有些诧异，看一眼马三宝，一边答应着一边随他向自己座车走去，上车后，他尚未坐定，便放眼四望，却一无所获，待到在车厢内小案旁坐下，方才想起什么，伸手入案下摸索，终是将一封书信取在手中。他打开看看，信内却没写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家中父母妹弟的问候话，再就是道李以宁嫁于柴绍之后，不久之前又归宁了一次，夫妇和美，令二老慈心甚慰。他合上信，回想马三宝先前的紧张举止，不觉好笑，将信纳入袖中后便靠在板壁上小憩，一面想着该如何回信。等车停稳时，他已然将回信想好，下车时却听马三宝在旁边小声道：“大郎知道吗？山东、河南数郡大水，冲没不少郡县，许多百姓无由生活，只得由良人子自卖入贵人府里为奴婢。”
“这消息你从哪里听来的？”眉头一跳，李建成转即盯住马三宝，微微提高声音。
“留守洛阳的齐王派遣卫士骑乘快马前来临朔宫禀报圣人，今日晚间赶到，约莫一个时辰前进得临朔宫。”皱着一对浓眉，马三宝有一丝不解地开口。
李建成起初也十分惊讶，不多久便释然而笑，他在马三宝臂上拍一拍，再向住处内走去，听见马三宝脚步跟来时，他笑道：“今日是圣人寿诞，安吉公主又寻得了个好驸马。内侍们岂敢在这时候扫兴。”
猛地听闻圣人爱女安吉公主竟有了驸马，马三宝一双眼立刻睁得极大，“驸马是谁？”他按捺不住好奇心地问。
“驸马。自然是北平王的世子。除了他，安吉公主还和哪个公卿将相家的公子走得近？”看见马三宝也露出吃惊表情，李建成又是一笑。
“就是上回和二郎交手的小郎君？二郎和他交恶，不会是为争公主青眼吧。”马三宝揣度着，却自己也笑起来，转又改变了语气，有些忧虑地向李建成道：“圣人以北平王世子为驸马，就不怕北平王一系更加尾大不掉？”
“北平王忠谨事上，圣人怎会担心这个。”立定脚步，李建成抬起头望着缀着许多星子的夜空，淡淡道：“三宝等在宫外，怎会知晓燕山公的一支《兰陵王入阵曲》是何等惊才绝艳。当是时，诸位阅舞无数的公卿将相都为之目眩神驰，何况安吉公主。”说话间，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禁不住在袖底紧紧相握。
马三宝神色更为惊讶。“这……”他上前一步，又要说什么，李建成却放开紧握的双手，抬右手向他轻轻一挥：“三宝，今日你与诸人等我到这个时候，都困乏了，去歇息吧。”既有如此命令，他只得退下，走得一段回头时，瞧见李建成犹站在厅外空地上，负手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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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三宝离去后，李建成方缓步走向自己寝堂，他寝堂里自有笔墨纸砚，在小案前坐下后，他取出父亲书信，再从头至尾细观一遍，才又放下，铺开一张空纸，提起笔来，将伴驾至今所见闻的一应事体都写在纸上，写及今日圣人寿诞时，他稍有犹豫，停笔皱眉望了案上青瓷油灯如豆的灯焰一回，才又落笔，将寿筵上各人行止言语都一一细写分明，写到寿筵散后，临朔宫外北平王父子相处一段，他又踌躇了一刻，旋即写道：“观罗艺举措，似实不知罗成所为。儿亦诧异于罗成之隐瞒。罗艺责子之言，儿未听得，不能杜撰。只驸马一事，以儿浅见，于罗氏有百益而无一害……”他写完搁笔，将信折叠几次，装入一只丝囊中，系好囊口放到一边，又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推得大开，再次仰面向夜空望去，空中月已渐沉，星子也渐没，因圣人寿诞，今日涿郡城解了宵禁，时至此刻，犹有嘻笑喧闹声远远传来，中间却还夹杂得有马蹄声响，想起前几日及今夜归下处时所见的锐锋军巡城铁骑，唐国公的大郎君仍是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头，目光也由天空转入足前地面，过一刻，他又想起那冲没了山东、河南等处的洪水，揣度着明日圣人得报后的龙颜震动和震怒，不由得为山东河南各处郡守以下的大小官吏捏上一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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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似是诸地官吏不畏圣人怒火的，在齐王遣人送来急报后，山东各处亦有急报前来，道是郡中有人作反，占据山林密处，聚众数千甚至上万人，竖起反旗，明言与朝廷作对，更甚者，还作了反歌令人传唱，招揽四处叛民入伙。圣人闻得诸郡大水之事后，还不十分恼火，接到叛乱消息时，才真正龙颜震怒，李建成随着殿内诸臣一同战兢兢伏跪在地，听御座上圣人咆哮，一面，他觉察到有人朝自己看来，犹豫一下，他便转面望去，那一边，北平王世子正睁着一双澄澈眸子神色纯稚地望来，目光相接，在这公卿将相皆屏息静气不敢稍言稍动之时，那秀美少年竟向他露出个顽皮笑容。
李建成由是一愕，随后，他也就微笑，再将目光投向身下平整的青石地面。圣人咆哮一阵，怒气稍消，而后颁下了几道圣旨，便气冲冲拂袖归了后殿。诸臣领旨，恭送圣人离去后，方松一口气地起身，三三两两地退出临朔宫去。李建成也随着众人走出宫外，马三宝已牵马等候，上马后，他按辔向下处徐徐行去，那忠谨亲随在身后几声询问，他只顾沉思，并不曾听见，只在座下马走上涿郡城的通衢大道时，方才被一声清脆呼唤惊醒，抬头向前看时，便见已换上便服的罗成策马过来，笑着延请他去一旁酒肆中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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