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为君王取旧山河 (一)阵解营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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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在肩上一推,徐世勣悚然惊醒,初睁眼,他便被清晨的阳光照得一阵晕眩,抬手按着额角勉强定神之后,他才看清面前人是自己部将、骠骑将军张亮。
“何事?”皱着眉头,他哑声问,一面拄着长矟站起身子,强稳住脚步向瓦岗寨土墙行去。“锐锋军还没攻城?”慢慢走了一段路,他始终只听张亮脚步声跟在身后,却不闻回答,便又问道。
“锐锋军还没攻城。”张亮也皱着眉头。他额上缠裹的绷带沾满了血污和尘土,有一段时间不曾换过;疲惫的黑黄面孔上也满是灰土和干涸的黑红色血痂。跟在徐世勣身后时,他一边用较徐世勣更为沙哑的声音回答,一边咳嗽起来,咳了几声,他抬手用力按住闷痛的胸口,向一旁吐出暗红色的淤血块。几日前,他曾与秦琼等人带着瓦岗勇士,试图冲散锐锋军的重重包围,一千二百人马却只有十余骑狼狈归来,就是那一战中,他被斩去了半拉右耳,又被一名薙顶辫发的胡人用链锤击中了胸口,幸亏部属舍命相救,才挣扎着逃出生天。
听见张亮咳声,徐世勣回头看一眼,又走回去在张亮肩上拍了两拍。“张十二郎还是回去歇息吧。”他叹道。
“兄弟没那么娇贵!”张亮只拍拍胸口,作满不在乎状,然却再度咳嗽起来。他干嘎空洞的咳声中,在瓦岗城上戍守的士卒叫嚷起来:“大将军!敌军又要攻城了!”闻这一声嚷,徐世勣与张亮二人都变了脸色,即刻大步向墙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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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锋军的本寨寨门大开,有一支军自内出来,中央仍是人着重铠、马披铁甲的铁骑军,两翼也依旧是马步弓弩手。瓦岗的几次偷袭中,曾在河南一带所向披靡、快马长矟的骑队在如雨的弩箭之下就已伤损不少,等到与幽燕铁骑正面交锋时,就如鸡子撞上岩石一般,纵然前仆后继,依然冲不破铁骑组成的战队。紧盯着那缓缓推进的数千骑,徐世勣忍不住叹一口气,同时张亮也发一声叹,闻得对方叹息,两人齐齐转头对望一眼,目光一撞,便又转回头去。
“幽燕铁骑列成坚阵无人能敌,但要真比野战,我瓦岗的儿郎熟知此处地形,轻骑运动起来,未必便会输,就是那群见风转舵的王八蛋,见势不妙就弃甲投降,在那乳臭未干的小儿面前摇尾乞怜!否则的话……”再向城下望去,张亮吞一口唾沫,似乎要掩饰方才面上掠过的一丝恐惧般的大声说,他握拳用力捶打着身前墙头,满面恨、怒之色,又微微斜过目光打量一下身边的徐世勣。
徐世勣在张亮注视下惨淡一笑,他仍死死盯住城下黑色铁骑。这支大军是从幽燕而来的狂风和洪水,肆虐时能席卷吞噬一切阻碍。如今,山东、河南等处与瓦岗邻近的义军皆被锐锋军声势所摄,龟缩在本地、还未归降的就已算是重义气的好汉子。虽说李密必会统兵来援,但看如此局势,恐怕城已陷落时,援兵还只在途中。
今日这支队伍却离城还远时便停了下来,不再前进,队中本也寻不见攻城器械。徐世勣之前就觉有异,这时更觉紧张,扶在墙上的手五指不禁紧紧攥拢,捏得墙头夯土格格作响着粉碎。墙后的瓦岗士卒早已提高了警惕,准备好了弓箭、滚木、沸水等,只待主将下令,这时一直不闻敌军攻城鼓声,便不由得压低声音交头接耳,议论言语传入徐世勣和张亮耳中,两名“将军”都只得苦笑。
他二人苦笑未收,城下敌军中已有三人策马出阵,再向前几步后,中央一名骑手便摘下头上兜鍪抱在手中,仰面向城上大声叫道:“徐老弟,张老弟,秦老弟,几位都还好吧!”
听那人声音,徐世勣就皱眉不已,看清那人容貌,他更眉头紧锁,犹豫了一刻后才向城下喊道:“齐郡公,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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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让脸上顿时一红,他转看一眼旁边马上身着铠甲的北平王府长史李靖,那中年人面上带着一贯的微笑,朝他微微颌首,又以目光示意他对徐世勣言语作出回应。
“列位兄弟也都还好吧!”他只得又向城上叫去。过一刻,徐世勣声音又飘下来:“齐郡公带着大军前来攻打,兄弟们如何能好!”耳中听着对方喊话,他再看一看李靖,那北平王府长史仍旧是一脸不慌不忙的笑意,又向他挑一挑眉。对着李靖,他似乎有些为难地翕动了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却终未说出,只是又抬头向城上的徐世勣叫道:

“徐老弟,我这次来,正是要为各位兄弟指一条明路!”
城上沉默了一会。
“徐老弟,北平王大军已至,你也该知道瓦岗孤寨挡不住大军去势,又何必干‘螳臂当车’的傻事!”干咳一声,孟让又再大声叫道:“北平王有令,但投诚者,既往不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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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王“既往不咎”的露布在黄河以北早已张贴一路,河南、山东诸处如今也已张贴出来,瓦岗寨中自徐世勣以下多有耳闻,孟让声音落下后,徐世勣又是一阵沉默,他看一看张亮,那骠骑将军自也满面肃容地回看过来,然而,他终是从对方目中瞧见一丝动摇神情。
“官府的言语,哪里可信!”张亮像被徐世勣审视目光看得慌张起来,以手按胸又咳嗽了几声,随后,就从女墙上探出身子,朝城下的孟让吼道:“官府好话说尽,等我等归降了,就是一刀,这等行事,兄弟们早就看透了!谁会信你的鬼话!”
“张兄弟,你这话说往日官府行事,确实没错!北平王却从未食言过!孟某人便是例子!”孟让的声音再传来时,徐世勣就听得,那原先的“齐郡公”显是松了一口气。无奈地苦笑一下,他抬手示意张亮不必回答,而后便从女墙探出半身,向下拱手道:“多谢齐郡公指点,然而徐某深受魏公大恩,怎能背弃!”
“说什么魏公大恩不忍背弃!徐兄弟难道忘记了翟大哥就是被李密谋害身亡的!那一日,徐兄弟不也险些丧命在李密之手!翟大哥的旧部如今都被李密打压不能出头!明知北平王大军将至,还派徐兄弟你去取黎阳仓,败后又令你退守瓦岗——姓李的早把翟大哥的瓦岗本寨抛开,自建了洛口城,留你守瓦岗,摆明了是借刀杀人!徐兄弟你何必为这种狼心狗肺的家伙卖命!”得这一句话,城下的孟让更大声地叫嚷起来。他叫声中,徐世勣察觉到,土城上的瓦岗士卒皆纷纷向自己看来,他甚至听见不远处有年轻士卒向身边同袍询问:“真有这事?”他循声望去时,那年轻人先吃一惊,便持矟转身避开了他目光。
“徐兄弟,事已至此,你还是弃暗投明吧!”不容他多作思量的,孟让又在城下高声叫嚷:“北平王知晓瓦岗众兄弟都是被逼无奈才铤而走险,不忍多作杀伤!才让我来说降!还请徐兄弟以诸位兄弟为念,早作打算!”
徐世勣又握紧了双拳,指甲嵌入掌心时,他感到一阵刺痛,喉中也像被一团淤血堵住,只含着满口血腥气,一句话也吐不出来,这时日头渐渐升上中天,明亮的阳光下,他眼前却一阵发黑。
“大将军,敌军退兵了!”他眼前还是一片黑暗时,耳边听见瓦岗士卒的呼声,等目能视物时,徐世勣果然见到城下那支骑队又井井有条地撤回了本寨,他下意识地在骑手中寻找孟让身影,但锐锋军铁骑的装束整齐划一,他根本无从分辨。
“大将军,这……”注意到徐世勣身形有些摇晃,张亮急忙抓住他手臂,又在徐世勣耳边低声问道:“你我要怎么办?告急的消息送不出去,外面的消息也进不来,不知魏公的援兵到底到了何处,你我无有援军,除寨中囤粮外,也再没有粮草接济,北平王却尽有这一带的兵马、粮草。这局面大大不利!”
徐世勣扶住墙头稳住身子,张亮放开手后,他用力吞咽了几下,那哽在喉中的淤块总算松动一点。他转头向那当日凭向李密告密而受官的骠骑将军看去,面上又浮起带着一丝嘲讽的苦涩笑意:“依骠骑将军之意,我应当如何?”
张亮“呃”一声,微微后退两步,徐世勣笑容中带着的那丝嘲讽他看得清楚,心头便也升起一丝怒意。“我但听大将军吩咐!”他向徐世勣一拱手,提高了声音。
“加紧守城。”徐世勣又看张亮一阵,叹一口气下令道,而后他转身,背对着土墙慢慢行去,他虽然不过二十来岁年纪,此时看来,脊背却已在铠甲的重压下微微伛偻了。走一程,他又站住,抬头向前方看去,在另一头守城的骠骑将军秦琼正在手按腰刀急匆匆走来,隔得数丈远,他已瞧见那中年汉子满面焦急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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