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平明流血浸空城 (一)转斗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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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遍罗成发来王命,苏烈又抬头看一看那崔氏的儿郎,这些高门望族的子弟在他看来,亦与寻常人无甚区别。“我等正在计议如何赈济遭水难的百姓。”他听得薛世雄沉声道,便在那右翊卫将军下一句未出口之前,微有些嘲讽地扬了扬一侧浓眉,果然薛世雄又踌躇道:“但黎阳仓若无圣人诏旨,擅自开仓有所不妥。”
“但若不开黎阳仓,各郡府库中粮既需供给大军,又需赈济灾民,实在捉襟见肘。”接到对座的北平王府长史李靖投来眼色,武阳郡丞元宝藏急忙于座中拱手道,转眼之间,这中年郡丞便换上了一副戚容,唉声道:“事急从权,况这也是为大隋江山黎民。灾情紧急,若是遣使往江都,一去一回,这段时日不知有多少灾民会因冻饿而亡。”
“元郡丞所言即魏某所想。”贵乡令魏德深亦道,看一看李靖,他又道:“薛将军若觉此处置不当,亦可遣使去往江都,然而,还请先为百姓计,令黎阳仓开仓放粮。圣人也必定下令开仓赈灾,只不过差了些许时日,却能救下无数百姓。”
“何况,瓦岗李密那老贼觊觎黎阳仓已久,难保不会趁此机会,令诸贼渡黄河取黎阳仓,好让他开仓放粮收买人心。我纵等到圣人诏旨再开仓放粮,也需抢在李贼之前,保定黎阳。”把手中书子扔在案上,苏烈拍一下大腿,也挥手道,他再瞧瞧薛世雄仍是甚为踌躇的神色,跃起身来拱手道:“末将不才,愿引一支军,前往保定黎阳仓!”
薛世雄又犹豫得一刻,才伸手取过一支令箭,点头道:“好!那便如北平王所命。苏郎将即刻领本部兵前往黎阳,开仓放粮!”
“遵令!”苏烈大步上前接过令箭,他退回座中后,复与李靖交换一下眼色,两人目中都隐现得意,再听薛世雄向军中记室道作表章送往江都,又忍不住挑眉一笑,待见一时也无有其他要紧事,便起身告辞,并请李靖前往相助检点人马,离开大帐不久,他便叹道:“如今世上,难得再有薛将军这样人。李长史以为如何?”
“是啊。纵然是雷夏泽的太仆卿,亦无有薛将军如此正直。太正直了!”李靖也摇头笑道,他双手负在身后,漫不经心地以履子践过地上一滩滩尚未被日头晒干的泥泞,一面又笑道:“定方擒住的那窦氏女如何了?你未放她,亦未杀她?窦建德可不是孟让、郝孝德等人。”
“还能如何?自然是仍在囚中。药师也知窦建德不是孟郝一班人,我留有此女,还想在往后派上用场。”微有些赧颜地打两个哈哈,苏烈便也笑答。
“你需留神!”李靖却厉声道,他拍一拍苏烈臂甲,“我倒听梁廷方道,你时常去寻窦氏女。怎么?欢喜上那女子了?现在前军尚好,中军的军法官是崔翙崔郎将,你该知晓他的秉性……唉,罢了,还是待大王作主吧。目下最要紧的还是黎阳仓。”摇头一叹,他又将话题转回。
“由此到黎阳仓倒不太远。我自可于李密部众之前夺下黎阳。不过一场仗是避不过。就不知,李密会遣何人来争夺黎阳。”
“我军只要先入守黎阳,李密部众不论何人统兵,都不会强攻黎阳。我料他们与我军一触,见势不能胜,必定立即退却。李密尚有兴洛回洛两处粮仓能自给,东都内军民远较他难为。”再摇摇头,李靖终于低头看一眼履子上泥水,眨眼道:“可惜了当日杨玄感不纳的上中二策。如今李密也正重蹈当日杨氏的覆辙,‘魏公’想必亦十分苦恼罢。那东都城,如今成了哽在他喉中的热炭团,一时咽不下,一时更吐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关中之地便宜了李渊。”
“我也想率军急援大兴、潼关等处,令李渊不能得逞。可惜瓦岗军兵马众多,仓猝之间无法清剿。李药师可有妙计令李密部众一夜之间尽数散去?”一面也摇一摇头,苏烈又戏谑地问道。
李靖呵呵一笑:“八千兵散楚歌声?我并非韩信,李密亦非项羽。但翟让让主位奉李密为魏公,李密却将他谋害,瓦岗军内虽暂看不出崩析征兆,然而,单雄信,徐世勣等一干随翟让起兵的将领岂会真正心服,李密若呈败象,单徐等人未必不会落井下石。”他又抬眼前望,看见一将背影后便又转向苏烈笑道:“罗兄弟是终能报仇雪恨了。”
苏烈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大步向罗士信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向被落在身后的李靖道:“确是不错。我只是有些于心不忍——不忍见兄弟阋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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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琼既投李密,便是我仇人!”将手中长矟朝地面重重一顿,罗士信怒冲冲叫道。他朝苏烈冲来几步,程知节亦扯不住他,反被他带上前来。“苏定方,你疑我会放走他!”狠狠甩开程知节手掌后,他又怒喝道。
“你二人终究是兄弟,血浓于水,秦琼也是身不由己。我不是怀疑罗兄弟,只是不想见你二人手足相残。”苏烈略略向后一仰,起身笑道,他伸手过去欲拍罗士信肩头而示亲密,却被对方侧身躲开,而后那少年骁将又怒道:“你休为他开脱!什么身不由己!”
“无非一步踏错,往后步步都错。秦老兄投裴仁基时,也不会想到裴仁基竟会轻易归降李密。”程知节便在罗士信身后叹道,他交握着手掌,满面无奈地向苏烈摇了摇头。
“腿脚长在他身上,他又定要与裴仁基一同归降李密吗?!”罗士信却是仍难释怀,又一顿掌中长矟,他扯一张纸拍在案上,瞪着苏烈道:“说来说去,你无非是怕我临阵手软!我立军令状如何!”
苏烈瞠目结舌一阵,与同样惊愕的程知节对望一会,随后便发出几声干笑,抹着面孔又打起了哈哈。“我一时口误,一时口误,罗兄弟不必挂心,我绝无疑虑罗兄弟的心思。罗兄弟若不相信,我可指天起誓。此去黎阳仓干系重大,我还需请罗兄弟担当先行重任,还望罗兄弟不计前嫌。”
复瞪苏烈许久,罗士信终冷哼一声,他将左手中长矟抛到右手,左手按住腰刀,昂然道:“请苏郎将放心!我必使苏郎将前往黎阳仓一路畅通无阻!”说罢,他便旋身大踏步出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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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激将法。”罗士信出帐之后,立于一旁的梁廷方尚在擦拭额上几点冷汗,程知节便已笑道,一面说,他一面便朝苏烈挑一挑右手大指。
“程老兄不必冷嘲热讽。程老兄便不欲为先行立功?”吁一口气,苏烈扬眉反问。
“是啊。我也得为先行,免得士信大怒之下有失。”程知节便叹道,他搓了两下面孔,有一丝不请愿地“嗐”一声:“望李密此次不是以老秦为将,否则……就不好收拾喽。”
苏烈却低头望着被罗士信扯出、拍在案上的那一张纸,过一刻则道:“我是没想到罗兄弟会为此大怒。还真的不是想用激将法。”他回指一下薛世雄大帐方向,又笑道:“倘若世人皆如薛将军、罗兄弟这般……”
“苏郎将美梦做得好。”程知节不待苏烈说完便道,他走近苏烈两步,一句话在口中转了两圈方问道:“李渊那边怎么样?雁门的杨郎将没能打下太原,下面的事就难办了。关中那块地方多少人借着成了帝王之业。洛阳虽然是东都,但总觉得,有点不那么好。”
略微警觉地看一眼皱眉的程知节,苏烈随即释然,他拍打着那英武汉子的背脊,一面与程知节一同向帐外走去,一面笑道:“老程怕什么,不就是关中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得关中成帝王业的有,没成帝王业也有。光有个关中,小泥鳅也翻不起大浪。老程你就安心去拿黎阳仓,大王功劳簿上自然会记你一笔,等到日后么,开国公,多威风!”
“成王败寇。”程知节反转身道,他回手在苏烈肩上捶了一拳,“这我早知道!反正我老程还没聪明到能看透这世事的地步。这国家大事,还是交给北平王及诸位烦心吧。我只要稳扎稳打的立功,再看好士信不要轻敌冒进——我老程这辈子就够了。”
苏烈略微沉吟,又在程知节背上拍两拍:“这些岂够!还得娶位贤淑貌美的国公夫人,生养几个大胖小子,那才足意!”听得此话,程知节便哈哈大笑,向苏烈一拱手后,便向罗士信不久前去处行去。举手遮挡着日光望着程知节去远,苏烈又沉吟片刻,而后便微微而笑,他转身欲回帐内,却看见梁廷方远眺着程知节背影,面上尽是羡慕神色。朝那少年卫士腿胫上轻踢一脚,他了然地问道:“怎么?也想当先行立功?”梁廷方挠着后颈赧颜点头时,他便笑道:“待你翅膀长硬了再说!就你如今这把子力气,给程罗两人挠痒都不够!”梁廷方不满的嘟哝声中,他已瞄到了崔民干袖着一卷书行来,眉头再一动,便绕过梁廷方朝那衣冠家子弟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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