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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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便是寒冬,马邑整个城一片雪白,朔风卷着雪片在城中呼啸而过,冰冷狂暴地打在人面上。
锐锋军依旧每日操练不停,罗成当然不用去——以翟松柏来说,恨不得罗成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其余时间什么事也不做——因他的关系,宇文拓、苏烈居然也不必冬练三九。其实几个月来罗成都十分乖巧,虽说不能如翟松柏所愿从晓到晚都老老实实呆在府里,倒也既没提什么难以达成的要求,也未惹是生非。最多不过是和李靖等人在马邑城中逛逛,或者骑着马出去溜两圈。
又过段日子,雪越发下得大了,这时不单李靖、苏烈两个早知道是酒虫的,连宇文拓都日常想喝两口,府中宇文氏管得紧,说男人喝了酒就会闹事,他们只能到外头酒肆里去解馋,顺便也就把罗成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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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雪又下大了,苏烈一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鬼混,李靖则一起来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趴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据说是在写甚《李药师兵法》,让宇文拓先带着罗成出去,老地方坐着,边喝酒边等他。宇文拓看他十分用心,也就不去打搅,领着罗成出了门,来到日常饮酒的酒肆里坐下,酒肆中人早已认识了他们,不用吩咐,就将酒菜送了上来。酒肆之中坐的已有几名熟客,大家相互招呼过,才去各自饮酒。
没喝几杯,酒肆的帘子又被掀了起来,罗成向那处看去,被进门的人骇了一跳,伸手推了宇文拓一把:“宇文大哥,你瞧那汉子,比门楣还高。”
进门的大汉生着一部虬髯,高鼻深目,一对环眼竟然是碧绿的,酒肆中趋奉的少年过去接他卸下的大氅,头顶才到他肩膀。
“爷们要些什么?”酒肆当家的也被吓了一吓,过一会才陪笑问。
“你这里的烈酒,还有大块的肉,流水价上来,别让爷们空等就行了!”大汉笑道,声音仿佛空中响了个闷雷。他大踏步走到一处空位上坐下,将手中提着的一只方形包袱放在食案一角,接着又有一二十胡人进来,看上去该是他的随从,也都是些彪形大汉,马邑等北方诸郡男子也高壮,比起他们来却颇有不如。这间酒肆在马邑算是挺大的,这些胡人们一进来,就被塞得满满当当。
“他们是突厥人吧?”罗成小声向宇文拓问,“看样子很凶,咄吉世毗离伽他们就没有这么凶悍的长相。”不等宇文拓答话,他就站起来:“我去问问他们。”说着就走过去。
那名大汉刚饮完一大碗烈酒,罗成走到他案前时,他正为自己倒第二碗。
“胡子大哥,你们是从哪里来的?”罗成不知道他的名字姓氏,瞧着那一部虬髯十分威风,便如此称呼。
大汉放下酒坛,转向罗成,方才那声“胡子大哥”的称呼他觉得很有趣。“我们?我们打北方来。”他一面回答,一面打量了一番罗成的装束。
“北方?胡子大哥是突厥人?”罗成也打量他的服色,那看上去却不大像苏烈常穿的突厥袍子:“胡子大哥来这里干什么?突厥那里冷得受不了了吗?”
大汉哈哈一笑:“也可以如此说。如今的突厥,比这里冷多了,河水早已结了厚冰!不过我这是要回北方去!”
“啊,是吗?”罗成眨一眨眼睛,又再问道:“那胡子大哥从突厥到中原,又从中原回突厥,难道是行贾?”
大汉捋了一下虬髯,又笑道:“我这个模样,去行劫倒比做行贾更好!”
“那……胡子大哥进来前听见一片马蹄声,那就是胡子大哥不是贩珠宝的胡客,而是做贩马生意的?”
“猜得对,我们正是做贩马生意的,如今马卖完了,赚了金子,可该回到突厥家穹帐里,拥着女人向火。”
“听说吐谷浑那里有天马,跑得飞快,一天能从马邑跑到大兴再跑回来,还说,它们流的汗和血一样殷红鲜亮。胡子大哥卖的马里面,有没有这种马?”罗成回身把自己的坐席拖了过来,挨在大汉的座位边上,自有胡人卖给宇文夫人和翟夫人许多华丽首饰,也卖给他一柄大食弯刀后,他对胡贾就有了十二分的兴趣。
大汉摇了摇头,他又饮尽一碗酒,放下酒碗道:“那是汗血马,十分难得,我可没有那运气捉到!就连吐谷浑王帐下最敏捷悍勇的勇士,都套不到它们。”
“哦……”这个答案让罗成惋惜地叹了口气:“真可惜,我一直想有那么一匹马,骑上去多威风。”他转动眼珠,忽然盯上了那一只方形的包袱,那包袱皮十分华丽,上面还飘着一股浥衣香的味道。历来胡贾必有宝物,他就以为那只包袱里定然有大汉的珍宝了,虽然不好开口要求观看,却好奇到了十二分。大汉发觉他注视那只包袱,抬起手在上面拍了拍,听声音,里头是个木匣子。“这里面的东西,可不是小兄弟你想的宝物。这是给家母的礼物。”罗成听见他这么说,“噢”了一声脸有点红,同时又更加好奇了,正要说什么,酒肆外却响起一片急促脚步声与马蹄声、并铠甲兵刃撞击声,不久就有名铠甲鲜明的校尉领四名卫士大步走进酒肆,喝令闲杂人等尽皆退出——罗成认出他是翟松柏的得力助手。
“刘校尉,出什么事了?”一边席上正含笑看着罗成的宇文拓掷下酒碗,朝进门的校尉惊问一声。
“有胡人在别郡杀人放火,一路潜逃到此。”校尉刘武周手按刀柄,目光直刺向那名大汉,说完了他才瞧见罗成正在那大汉身边,面上顿时露出了些许惊慌神色。
“胡子大哥,你不是贩马客人吗?”罗成回头问虬髯大汉,却瞧见其余胡人绷紧了面孔,一脸杀气,有人甚至伸手入怀,不知取出的会是什么。
大汉哈哈大笑,一伸手扯碎了包袱,露出里面一只白木匣子,随即他一掌击在匣盖上,木匣被他打得碎片纷飞,露出里面一颗呈长圆形的球状物。一股奇异的、冲人欲呕的气味立即溢满了整个酒肆。
罗成掩住鼻子,定睛细看才瞧出那是一颗人头,虽说冬日寒冷,却仍已半腐,难怪虽用木匣盛装,也要用浥衣香熏染包袱皮才能掩盖住腐臭。人头面目已经模糊,只有颌下的几绺须髯可证实这是个成年男子的首级。
“你要寻的,莫非是这只狗头!”大汉抓着首级的蓬乱发髻高高举起,另一只手在罗成肩上一拍:“小兄弟,胆量不小,我还担心吓着你!”
“我又不是女娃儿。连老虎都打过,还会怕这个!”罗成骄傲地挺了挺胸。

“哦?”大汉很惊讶地看着他,表情虽说夸张了些,但确实有几分真心实意地称赞:“果然厉害!我如你这么大年纪,还只认识犬羊,不知老虎长什么样。”
“是么?”罗成得意地笑了,他再去看那颗人头,问:“胡子大哥,这究竟是谁的头?”
“这是仇人的首级,我历时三十载,方才寻到这人,一刀斫下!”大汉瞥着手中半腐的人头,很有几分感慨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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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校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今日出来时,也没有听说这件公案。”宇文拓暂时不去理会罗成和那大汉,开口将刘武周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刘武周嘿了一声:“就在方才,太原李渊派快马送来的牍文,翟将军接在手里,立刻派人前去各处县城关隘巡查。”他瞧一眼那边的大汉:“这倒是天赐给我和兄弟们的一件功劳。”说着又对宇文拓扫了一眼。
“只怕未必。”宇文拓对他的心思再明白不过,笑了笑,提醒他罗成看来和那名大汉相谈甚欢,人不是那么好拿的。刘武周脸色就是一沉。大汉正在同好奇的罗成说着才了的血雠,罗成听了拍着手笑:“胡子大哥杀得好,这种背信弃义的小人就该一刀杀了,免得他再去害人!”刘武周听了这一句话,脸色更加难看了,他疾步走向前去,伸手将罗成从大汉身边拉开,罗成在他手中一挣并没挣脱,厉声喝道:“无礼!”
刘武周沉着脸没理睬他,将罗成拖到宇文拓身边才放手,此时他手下的荷戈卫士已经将那群胡人团团围住,只等校尉一声令下,就去将他们擒下。
“将这些杀人潜逃的胡人给我拿下!”刘武周一声断喝,卫士们刚要动手,另一声喝响了起来:“退下!”
刘武周恼火地看着罗成。那些卫士停下步子,若是按直属来算,他们理应听从刘武周的命令,但若是算起身份高下,这里必然得以罗成为尊。
“那种小人,杀了也就杀了。死一个少一个,岂不是大好事!胡子大哥为父报仇,追寻仇人三十载,是大孝子,也是好汉子,难道那种小人也配孝子和好汉子给他抵命!”罗成一面振振有词,一面抬起下颌挑衅似地看向刘武周。他自以为言辞慷慨且正确无误,料想刘武周无法反驳。得意之中竟没有听见宇文拓在旁低低叹息一声。
“那三尺王法是为什么设的。”
“王法也要顾及人情!”罗成毫不犹豫地反驳,这是没两天前李靖说的,他虽忘了当日的缘由,但还没忘了这句话。
“人情……”罗成说的“人情”是一种,到了刘武周那里,又生出另一种意义,早已成年的汉子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回头看宇文拓,少年正在一只手支着头“沉吟”,又像是醉酒头疼,看样子就是不想趟这滩混水。
他忽然怪笑了一声,眼光从那些胡人的身上扫过了,最后落在罗成脸上。“既然是燕山公作主,那么属下只好听命。唐国公发来的牍文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罗成呆得一呆,刘武周那明显是威胁了,不管是声音还是所说的话。他看见那个校尉一转身,腰畔的刀和冰冷的铠甲一撞,然后就领着手下走了。“站住!”他来不及多想就叫了一声,刘武周很听话地停了下来,回身躬身拱手:“燕山公又有什么吩咐。”
罗成转过去看宇文拓,宇文拓还是和刘武周看他的时候一样,似乎真的醉了,一动不动。他又去看那虬髯大汉,大汉神情坦然无所畏惧。那些胡人的手仍未从刀柄上移开,敞开的衣襟里露着一线寒芒。那颗半腐的人头放在桌上,腐臭味似乎较方才更浓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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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外,雪已经停了,锐锋军的卫士包围了整间酒肆,不管是客人还是酒肆的主人都被撵得远远的,那些好奇的百姓聚在一起,伸长了脖子直起耳朵想听到一两句,可是没人听得见。只看见那些高大的持戈卫士忽然闪开,让出一条道来,从酒肆里头走出一行人,打头的是个才不过七八岁的孩童,肩上负着个大大的裘皮包袱,后面跟着一二十形貌奇异的胡人。
“刘校尉,你急什么?凶徒在太原杀了人,那他们就应该马上查出来是谁杀的人,再把人抓起来处置,他们太原的人自己没有本事,让凶徒跑了,那是他们自己蠢笨,要着急也是他们着急。要是着急抓错了人,那才可笑。”那个孩童眼看就要上马了,还回头向酒肆里走出来的沉着一张脸的将佐大声说话。
原来是要拿杀人凶手,认错人了。什么稀奇的事情只要说透了,也不过那么回事。百姓们好奇心一去,都摇着头三三两两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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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马小心地向前走着,厚厚一层积雪底下是滑溜溜的冰,就算钉了铁掌的马蹄,也会打滑。
冷风从衣领里灌进去,罗成缩了缩脖子,打了个抖。他低头看了一眼放在马背上的裘皮包袱,揉了揉被冻得通红的鼻子。
宇文拓叹了口气,去解自己的外袍,那边马上的虬髯大汉却已经抖开了一领火红的狐裘,披在了罗成身上,同时将他鞍前的大包袱揪了过来。
“咦,这件送我了吗?”罗成把狐裘裹紧,觉得暖和了不少,鼻子一痒,打过了两个喷嚏,才有时间问。
“当然。”大汉笑道,他拍了拍包袱:“瞧不出来,小兄弟如此霸道!”
“这没什么,”罗成不大好意思地开口,“反正他也不能抢了我的包袱去搜。”
那裘皮包袱里包着的就是那颗半腐的人头,包袱皮却是罗成的外袍。裹成圆圆大大十分沉重的样子,就说那个是胡贾的珠宝。他们既然是胡贾,那刘武周就一定是认错人了。
大汉又赞:“聪明。”
罗成又揉了揉鼻子,连带着把脸也揉红了。“也就那样吧。”
“照罗兄弟的说法,我们还得到府上去应付一阵子?”一名年长胡人开口询问。
罗成这时候才有些踌躇,他看了看宇文拓。
“那是自然的。诸位要是真有珍宝,最好留点下来。”宇文拓这时才肯帮他说话。
“当然。”大汉道,“被人盯着,就得小心点。”他瞄了一眼身后,嘿嘿一笑。
“刘武周还想抓胡子大哥?”罗成也转过头去,看见刘武周和几名骑马卫士正不近不远地缀行着。“他们为甚跟着我们!”他才怒道,宇文拓悠然的声音就接着:“他们是在扈卫燕山公。”
“他根本不把我的话作一回事!”罗成更加恼怒。“那我就一路把胡子大哥送出去,看他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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