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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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第一次一妻子的身份躺在这个男人身边时,我就在心底暗暗发誓:我要用我的后半生来报答他。他紧闭着眼睛,微皱着眉头,我禁不住伸过手臂拥抱他,就象是保护着我腹中的孩子。命运是多么奇妙,十天前,他和加凌是那么幸福的人,而我则面对着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十天后,我得到了一个丈夫,最重要的是我未出生的孩子得到了一个父亲,而千里,伤着心,离开加凌娶了我,加凌,伤着心,从自己的婚宴上跑出来,穿着新郎吉服,眼睁睁地看着千里和我成亲。所以,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谁也不能说自己是幸还是不幸。等待幸福需要很长的时间,而不幸的降临只在错愕之间,千里就是这样。之前的堂上,他用力握住我的手,我挣脱不开,在加凌的注视下,坚持拜完天地,现在却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我怀里寻求安慰。千里、加凌,我最要好的两个朋友,思量起来,唯有一声叹息。
“容恬,你说我们三个是不是流年不利呀!”千里睁开眼睛,眼圈是一连红了数日,现在即使没有哭,也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要是流年不利的话,过年就会好了。”我顺顺他的头发。
“过年,过年你就要生孩子了。”
“要是生了儿子,就跟你的姓好吗?”
“我倒希望是个女儿。”千里眨眨眼睛说,“我的生意可以传给她,全是女人的东西,让她以后可以发扬光大。”
“可是,要是女儿的话,那她以后就不能陪着你了。”
“出嫁是要有的,但也不能有了夫婿就忘了爹娘呀!”
“你喜欢的是男人,生儿子不是很好?”
千里“呼”地坐起来,“你……”看了我许久,才明白过来我是在开玩笑,对着我假正经的样子,千里开始笑出声来。然后又沉下脸:“才几天呀!我都忘了怎么笑了,好象几年没有笑了一样。”又躺下来,“亏得我们都是伤心人,还可以做伴。容恬,嫁给我算是委屈你了。现在是权宜之计,如果遇上了好男人,我可以为你出面,你可以再嫁。”
“再嫁?还有象你这么好的人吗?我要的不是男人,更重要的是朋友,何况我已经有了孩子。”
千里垂下了眼帘,睫毛动了两动:“我是个好男人吗?如果是怎么会碰到这么让我伤心的人?”
“加凌也很伤心呀!今天他不是来了吗?今天也是他拜堂的日子。”
“那是他的选择。选择地位放弃我。他就算是伤心也不会很久,王位的封号就快下来了,到时候荣华富贵、娇妻美眷,想得到的都会得到,要比和我奔走天涯好得多,他怎么会不开心!”千里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但我知道,眼泪定是又止不住了吧!
“他肯来就是还有情意,为什么不听他说话?不给他机会?”
“我没有给吗?不论是我还是他,能说的都说了,没有用。我,刘千里,比不过那些东西,何况还有他母亲。容恬,到了这个份上,剩下的就只有尊严了。”千里转回身,满脸是泪,拉着我的手说,“明天我们就走,好不好?离开南邦,我们回家,到北方去,不再忍受这些。”
当我说“好”的时候,天色已经泛白,明天已经到了。简单收拾了行李,千里买了辆马车,我们在尚且空旷的街上逃离,逃离这个让我们都伤心的地方。经过加凌的王府,门前是满地的爆竹红纸,门上贴得大大的喜字,看得出昨日是一样的热闹。千里放慢了速度,缓缓走过,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我虽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但还是看见了这样一个心思细腻的男人无奈的悲哀和孤独,他和加凌一同来到这里,却是一个人离开。
清晨风大,门上的喜字被风吹得“唆唆”作响,灯笼摇摆不停。全天下的喜事都是贴同样的喜字,挂同样的爆竹,喜事却件件不同,譬如千里和我,加凌和他的新娘:加凌是王位继承人,千里是北国的一个努力养家糊口的商人;加凌的新娘是南邦丞相高贵的女儿,嫁入王府门当户对,我却是未婚先孕,所托非人的江湖女子,和一个同样伤心的朋友互相安慰。同一天成亲,用同样的喜字,喜事也变得讽刺。王府的大门就算再大,我们也走得过去,回想那天,我哭倒在千里怀里,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景恍如隔世,如今尘埃落定,人的命运瞬间形成。
出了城,我精神一振,因为我和千里都要重新开始了。
从南邦京城到北国的北方,是个遥远的路程。我们每天走一些,累了就在一地小住,但从未放弃往北走。我知道,我们都没有忘记最最刻骨铭心的伤痛,天真的以为走的越远就越远离悲哀。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千里和我的精神都好了很多,因为这个小家伙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力。从我告诉千里小家伙会踢人那天起,我们就停止往北走了。在小城里安顿下来,千里的生意做得很好,说是家里的千花已经能够支撑一部分了,北方的金玉堂已经小有名气,千花的锦虹堂也要开张。比起之前的心碎,这样每天都有小小惊喜的生活变得如此可贵。
直到一天,千里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一定是在想加凌。我抚摩着隆起的肚子,心里为他们惋惜。说真的,我从没有放弃千里的幸福,他是我的恩人,加凌是我的朋友。我坐在一边说:“在想加凌的事?”
他猛地抬头看看我,叹了口气说:“不管他有什么事,已经与我们无关了。”
不对,话里的意思是加凌有消息?“怎会无关?加凌是我的好朋友。”
千里有些气结。“千花来信,说朝廷今年大笔订货,金玉堂分到了小小一杯羹。负责女用礼品,是送给南邦的。”
“好事呀!这倒和加凌无关。”
“然后他说,是南邦有个新封的王爷,地位显赫,送给他的母亲寿辰用的。”
“加凌?”
千里摇摇头“不是加凌。但王爷封号‘宝树’,明明应该是给他的封号。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好了,就这些,我们……我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这些消息知不知道也无所谓。”
“千里,如果可能,我真的希望你们能够和好如初。”
“开什么玩笑!还有,哪里有人劝自己的丈夫和别的男人好的?”
“你是我名义上的丈夫!千里,就算不是加凌,你也迟早要找一个知心人哪!我们是好朋友,你什么我不清楚?你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我不会介意的。”
千里叹了口气:“容恬,你对我才是有恩。你知道我这一生是不能有子嗣的了,现在你的孩子愿意作我的继承人,我心里是很高兴的。你明白吗?”
“那么就打听清楚,加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千里不做声,过了一会说:“我不想知道什么,不论是什么消息都对我没有什么好处。”然后扶我回到房里,伺候我躺下,冲我笑了笑,出去了。
我是女人,我感觉得到从那天开始,千里的心就开始震动起来。他希望自己能够安之若素,如果已经过去了十年,我相信他能做到,但这才是几个月之前的事,我只有看着他一次次同自己作战。好在他的战友是我肚子里的孩子,倒不是十分辛苦。他和孩子不知道吧!我是加凌的战友,我希望他们能够得到幸福。
时间一天天过去,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经过千辛万苦,我生下了个孩子。听到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心里百感交集,想到他杳无音信的亲生父亲,想到门外守着的千里,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不论怎样,这个孩子都是福泽深厚的人,我和千里的儿子。晚上,当千里抱着他让我看时,我才真正伤心地哭出来,不为别的,只为我的儿子红红丑丑,满脸是皱纹,跟我从前见过的白白胖胖的婴孩完全不同,怎么我生了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千里毫不客气地笑话我,说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都是这样,等满月了就是我见过的白胖婴儿了。我才想起来,千里可是有两个弟弟的,怪不得他会知道。
孩子给千里带来无穷乐趣,“起名字比作生意要难!”这是他经常说的话。后来终于定下,叫家喧,使家里喧闹起来的意思,给这个每晚折腾我和乳娘的小家伙起这个名字,我完全同意。我常常对他说,这个父亲就是你的依靠了。
孩子生完了,大事就办完了。刘家喧很讨千里喜欢,看来是我对他说的话起了作用,我也就放心了。于是,我开始有空琢磨更重要的事。
机会总是有的,好在千花“深知我心”,又来了一封信,又恰好被我劫到,真的,我是有意的。多年以后,我还会想当年的心情,时间久远,甚至分不清真假。但我知道,即使多年后有时会嫉妒他们两人恩恩爱爱,但也只是淡淡的惆怅而已,对自己的命运一点点的感伤。羡慕,但从未后悔。
信上先是祝贺孩子的出世,然后便说加凌在漫无目的的寻找之后找到了他的头上,还说了事实经过,千花本着当面锣,对面鼓的原则,认为千里应该当面说清楚,所以决定告诉他我们的下落。千花的看法我很赞成,加凌既然没有继承王位就说明其中另有内情,怎能不明不白地就这么过下去?与其千里以后为没有知道而后悔,不如让他知道以后再后悔,何况他不一定会后悔听说。我把信收好,没有让千里知道,接下来我要做的,只是等待。
加凌是和千花送给家喧的长命金锁同时到达的,我一把金锁挂在小儿的颈上,就出去到花厅见加凌。一照面,只见他形容憔悴,但仍然不失旧日风范,心中暗叹,千里眼中的人就是这样非同凡响。

他看看我说:“容恬,你气色好多了。”
我看看他说:“加凌,奔波了快一年,你的气色真的很差。”
加凌苦笑着说:“只想快点见到你们,现在见到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等着他慢慢想。
“容恬,我知道你们已经成亲,也许我不应该再来找你们,”加凌艰难地开口,我则在心里说该找!该找!“但是,我无法忍受和千里没有任何联系的日子。我……我知道我出现在这里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和立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痛苦地面对我的沉默,“毕竟,是我做错事在先,你们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
“你忘不了千里?你还爱他?你是来从我这里夺他回去的?”
“我……”加凌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感情,这些年都是朋友,没有什么不能谅解的。你来找他却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你不是为了你的母亲,为了王位决定娶那位高贵的丞相的女儿,并且已经娶了吗?为什么还要回头?千里曾经恳求过你珍惜你们的感情,但你不是做出了选择吗?现在又想二者兼得?”
“我错了!我以为我能够忍受,千里也能够忍受,我错了。”加凌颓丧地说,“那时侯我知道千里会伤心,但是皇兄答应我只要我留下子嗣,就不干涉我的事,母亲跪在地上求我,只有我是王府的嫡出,有这份责任。我想千里是委屈,但是不是不能忍受,他知道我多么爱他。直到那天,有人告诉我你们要成亲,我才明白,这个不堪忍受。我才知道千里会有多伤心,我感同身受……”
我的心里在可怜这个男人,也在可怜千里。“现在你已经有了家室,来找他做什么?”
加凌抬起头说:“我没有成亲。我看着你们拜完天地,我想,既然知道错了,就不能再错下去。我回去以后宣布婚礼取消。结果场面大乱,等我第二天脱身去找你们的时候,你们已经走了。”
“王位、母亲、娇妻,你既然能够放下这一切为什么不早点觉悟?”我压压火气说,“晚觉悟总比不觉悟的好,下决心挽回就要有吃苦的准备,坚持到底,千里可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你们已经成亲,有自己的生活,我明知道不应该来打扰你们,可是我……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我想要是换成我,也会象加凌一样,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客人了,就住在府里吧!这里可比不上拟订王府,但这里有你的王府里没有的千里。”
“容恬?!”
我懒得和他多说,别看我现在白白胖胖,身体可还没有完全恢复,女人生子,一辈子有一次已经够了。
“太太!太太!”乳娘抱着家喧从后堂进来,“小少爷饿了!半天没见着您,直哭!您快看看!”
可怜的儿子,我正在忙你父亲的终身大事呢!冷落了你,可别怪娘呀!抱在怀里,哄了哄,抬头就看见加凌难以置信的眼神。
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个孩子,是……是……”
我连忙说:“你误会了!这不是……”
“这是我和容恬新得的小儿,王爷是听说了喜讯,来贺喜的吗?”千里出现在门口,他走到我身边逗逗孩子,“王爷来得正巧,就快到孩子的满月了,留下来喝杯满月酒?”
加凌面如死灰,好象仍然搞不清状况。
“加凌,这孩子……”千里痛苦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是不想让我说下去。
“内子产后病弱,王爷在这里稍做休息,我们就不奉陪了。”千里扶着我,送我回到后院房间。
我放下不再哭闹的孩子,转身抱住了这个放下所有面具的男人。现在,他比家喧小儿还要脆弱。过了许久,他问:“他怎么来了?”
“他到处找你,是千花告诉他我们在这里的,千花的意思是有什么就说清楚。别怪他。”
千里沉吟了一会儿说:“千花没错,是应该说清楚。容恬,对不起,让这些事来打扰我们。”
“千里,要知道你在感情上对我是没有任何责任的!你给了我一个家,给了家喧一个父亲,这是我一生都要感激的!加凌已经知道错了!他没有和那个女人成亲,没有顾及到母亲和王位,这样跑来找你!”
千里转过头去:“该说的,能说的,我都已经说过了。”
“千里,你是自由的!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不需要顾及到我们母子,我们向往的东西已经得到了。我做主把加凌留下来,住在家里。”我止住千里反对的话说,“加凌是我的客人,我还是这里的女主人,不是吗?”
千里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家里的气氛从这天开始变的诡异起来,千里为了表示他不再把加凌放在心上,没有再干涉加凌在这里的一切行动,毕竟一声朋友的称呼就让他没有理由有脾气。加凌纵然知道千里已有圆满的生活,但还是没有离开,同时也没有穷追不舍的意思。我呢,在照顾家喧的同时不忘看看他们的动向,生活变得有趣起来。
加凌对家喧很好,逐渐显露出对孩子的喜爱。为了不在这里白吃饭,在本城开始了自己的商号,闲暇之时,就过来看看越来越大的家喧。因为千里,我没有机会和理由告诉加凌孩子的父亲是谁。
有一次我问:“你喜欢家喧是不是因为他是千里的孩子?”
加凌笑着说:“你和千里的儿子,我怎么会有理由不喜欢?”
顿了顿又说:“容恬,我心里很感激你。你容我住在这里,允许我分享你们的快乐,这样的胸襟我望尘莫及。到处找你们的时候,我甚至没有苛求千里的原谅,真的害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他,心里想,只要能找到他,知道他在哪里,就是上天的恩赐了。现在能够生活在他的身边,我也没有别的贪图了。”
“你是说,只要能让你看得见千里,即使永远这样普通交往的关系,也没有怨言?”
他点点头:“如果我不自量力,不但会连现在的情况都要失去,也是对不起你。你已经这么宽容,我已经很感谢了。”
加凌这样的隐忍,让我说不出话来。他们两个都非常冷静,只有我,时时挑拨挑拨这个,挑拨挑拨那个。加凌的反应是错的只是他,我和千里没有任何需要做法不对,所以他该这么做。千里则是不胜其扰,我每次都能挑起他心底暗藏的情愫,面对我他又无可奈何。看来,只有让时间见证一切了。
冬去春来,我们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家里唯一的变化就是家喧长大了,而且越来越明白,加凌叔叔和父亲一样疼他,一样重要。这么平静的度过,在我看来,却是个好兆头。
我的生辰到了,没有外人,我们三个还有家喧坐在一起,吃喝一顿,为我祝贺寿辰。最近好事连连,先是千里作成了一笔大生意,奠定了他在商界的基础,然后看在银子的份上,和加凌合作,包揽了黄河以北的大票生意,因此千花放弃了自己的锦虹堂,交给千里,要投身仕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千里一个人努力到今日,有这样的成就自然非常欣慰。于是,说着,喝着,几个人就都喝红了脸。
加凌宠爱地看着家喧,说:“小家伙越来越淘气。”看看我又看看千里说,“眉眼之间有点象容恬,但是这股男子气概却不象千里,以后一定比千里更帅气!呵呵呵呵!”
千里醉眼朦胧地说:“当然了,我儿子嘛!不过真的越长越象他的亲生爹爹,怪不得会得到容恬的心,定是个超凡脱俗的男子。来,容恬,我敬你一杯!”
“呵呵!千里你说的没错!不过现在你是他的爹爹,干什么夸那个男人!”
千里笑得更开心:“对,家喧姓刘,我的好孩子!哈哈哈哈!”
三个人呵呵笑着,喝了杯酒,然后先是加凌止住了笑,一脸惊愕地看着千里,而后是我止住了笑,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有千里,好象醉得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看着加凌,看着我,笑个不停。
加凌放下酒杯,看着我。“是千里不让我说的,”我说,“因为我未婚先孕,孩子的父亲又不知踪影,千里才和我成的亲,我和千里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并不是要跟你赌气报复。”我叹了口气说:“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吧!”说完,我抱着家喧离开,身后传来千里不明所以的召唤:“容恬,你自己的生辰,你怎么走了?”废话!不是要给你们留下空间吗?
后来,加凌和千里进入了奇怪的氛围,千里处处拨加凌的脸面,加凌从来都不计较。再后来,变成千里对加凌不理不睬,加凌锲而不舍。再再后来,千里时不时的闹别扭,加凌从不厌倦地缓解。再再再后来,千里面对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把从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千里,要知道你在感情上对我是没有任何责任的!”最后,当我第三次去看望千树时,发现他只带着两个大箱子,要跟孟家林走,想起家里那两个忙忙碌碌的男人,才真的感叹,时间能够带走一切,同时也能够带来一切。这就是我这个从容恬静的人所盼望的最好结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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