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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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孩怀里抱着几块烧饼,死命地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可怎么也挣不脱杨飞的手,急得眼睛都红了,狠狠地瞪着杨飞。
随即后面又跑来一个满身油腻,凶神恶煞的男人,嘴里不停地骂着,“丫的狗崽子,活得不耐烦了,敢偷东西,看我不剁了你的手!”说罢,就要来抓这小孩。
杨飞给挡了去,“他偷了你多少?我帮他把银子还了。”
那男人见有人要给银子,想了一下,觉得也成,至少是单生意。便摆了摆手,说:“算了,就饶了这狗崽子一次。五个烧饼,五十文钱。”
杨飞掏出五十文钱,给了那男人。男人拿了钱,就走了。
杨飞低头看着这个瘦小得可怜的孩子,问:“你多大了?”
那孩子瞪着杨飞,满脸的警惕,“你要把我卖了对不对?”
杨飞愣了一下,随即摇头,“我不卖你,真的。你回答我一些问题,你怀里这五块烧饼就是你的了。怎么样?”
小孩看了杨飞好一会,又看了看怀里的烧饼,点了点头。
“你多大了?”
“五岁。”
杨飞有些心疼这孩子,自己五岁的时候,还在玩泥沙呢,“你爹和你娘呢?”
“我没爹没娘,是一个乞丐养着我的。”
“那乞丐呢?”
“死了,死了好几天了。我是实在讨不到东西吃才偷的,大爷你行行好就放了我吧。”
“你叫什么?”
“乞丐爹叫我小乞丐。”
“你们平时住哪?”
“没地方住,走到哪,讨到哪,哪就是家。”
杨飞叹了一口气,看着这张脸,又看了看天,难道这是老天爷的意思?
杨飞放开了那小孩,蹲下来,看着他,问:“你想不想有个家?”
“家?”那小孩又是一脸警惕,“你还是想把我卖了对不对!”
杨飞苦笑了一下,说:“我不卖你。你想不想跟我走?认我做爹,我给你一个家。以后跟着我住,跟着我吃,我养你。”
“为什么?”
“因为你爹是我的朋友。”
“我爹?我有爹?”
“每个人都有爹。”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是那个人的儿子?”
杨飞摸着小孩的脸,似乎又看见了那个流里流气的赵平,“因为你跟你爹,长得很像,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怎么样?跟不跟我走?如果你不想跟我走的话,我身上有几两银子,都给你,以后你自己好好生活。”
那孩子抱着烧饼,想了很久,最后才抬起头,看着杨飞,用力地点了一下头,说:“我跟你走。”
杨飞苦笑了一下,抱起那孩子,放到驴车上。自己在前头赶着驴,小孩则狼吞虎咽着手上的烧饼,吃了两大块后才觉得有点饱了。
咬着第三块烧饼,小孩才想起要问杨飞问题,“你叫什么?”
杨飞愣了一下后才知道那孩子在问他话呢,“杨飞。”
“那我爹叫什么?”
“赵平。”
“那我叫什么?”
“赵安。”
“我现在认了你做爹,那我该叫赵安还是杨安?”
“随便你吧,你喜欢叫哪个就叫哪个。”
小孩咬着烧饼,想了一下,说:“杨安好听点。”
“那就叫杨安吧。”
过了一会,那小孩杨安突然扯着杨飞的衣服,“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杨飞看到了赵平那油嘴滑舌的模样,还有他在战场上痛哭的模样,最后他的脑袋滚到了自己的脚边,血淋淋的模样。杨飞闭上了眼睛,又睁了开来,看着那孩子期待的表情,说:“他很正直很勇敢,上战场杀敌的时候,他第一个冲了上去,杀了很多匈奴,但最后还是死了。你爹,是个大英雄。”
“那你呢?”
“我?”
“是啊,你呢?你也像我爹这么勇敢吗?”
杨飞看见了那个死去的少年,看见了杨六那张老实巴交的脸,还看见了那些杀人如麻的匈奴。他摇着头,说:“我一点也不勇敢,胆小如鼠,贪生怕死。我只想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辈子在一起,我永远做不了大英雄。”
杨安失望地“哦”了一声,就继续咬他的烧饼。
“那你喜欢的人是谁啊?她在哪?跟不跟我们一起住的。”
杨飞没有说话,就在那孩子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杨飞才开了口,说:“他死了。”声音里没有半点波澜。
“像乞丐爹那样死了吗?”
“对。”
好一会,两人都没有说话了。之后,杨安又扯着杨飞的衣服,“杨飞,你多大了?”
杨飞看了他一眼,说:“杨飞是你叫的吗?叫爹。”
“哦,爹。那你多大了?”
“快十八了。”
杨安掰着短小的手指数了一下,说:“你大我十三岁。”
“那又怎么样?”
“我现在是五岁,你养我十三年,等到我十八岁的时候,我就养你。”
“不用,等我养到你自己能养活自己的时候,我就会离开。”
“离开?离开去哪?”
杨飞停顿了一下,看了一下湛蓝的天空,说:“去找我喜欢的那个人。”
“她不是死了吗?你怎么找?如果你找得到,那我是不是可以找回我的乞丐爹了?”
杨飞没有回答小孩的问题,只是将驴车停了,顺手将他抱了下来,说:“喝碗药,然后我们继续走。”
杨安知道,那是给有病的人喝的,“我没病,不用喝的。”
“你没有,我有。你喝不喝,不喝被我传染了,可是会死的,到时候你就可以去找你的乞丐爹了。”
杨安摇着头,接过杨飞递来的药汁,皱着脸,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可是等到他喝完的时候,却看见杨飞看着碗里的药,在那发呆。
“爹,你不喝吗?”
杨飞回过神来,看了杨安一眼,说:“我喝。”说完,便仰头一口气把药喝了。
之后,两人回了杨飞的村里。村里人知道杨六死了,杨飞没死,还捡了个孩子,都跑去看热闹。每个看见杨安的村民,都说:“像,长得真像。”如果不是清楚杨六的性格,还真以为是杨六在外头跟哪个女人私生的孩子。
杨飞没理会他们,牵着杨安到了杨六的坟前,让他跟着自己跪了下去,磕了几个头。然后杨飞就让杨安到别处去玩了。到底是孩子,填饱了肚子后哪都能玩了。
杨飞看着那孩子乱跑乱跳的背影,对那隆起的土堆说:“爹,你瞧见了没,那孩子是我捡来的,以后就是我的儿子了。我会好好把他养大**,只是希望他不会像我一样该死地惹人嫌就行了。他叫杨安,长得跟你很像,不知道你小时候是不是就是长这模样。”杨飞顿了一下,有了一点悲哀,“爹,我怕有一段时间没办法下去陪你了。不过等到杨安长大了,懂事了,娶媳妇了,会自己赚钱养家糊口了,我就会下去陪你。”说罢,杨飞便对着土堆磕了几下头,“你可千万要等我。”

回去的时候,杨飞牵着杨安的手,半句话不说。倒是杨安吵吵闹闹地一直没停。
“爹,那里面埋的是谁啊?”
“我喜欢的人。”
“哦,是娘吗?”
“不是,我没成家。”
“那你以后会给我一个娘吗?”
“不会。”杨飞想都没想就说了,“杨安,你记得,哪一年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埋在刚刚那个地方,知道吗?”
杨安点点头。
回去之后,杨飞身上还剩六两银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办置了一些被褥啊衣服后,还剩五两银子。这五两银子,算得上是一笔很大的财富了。
杨飞想了很久,决定让杨安上私塾。让杨飞欣慰的是,杨安不会像自己那样顽劣,他很听话,也很聪明,学什么会什么。说来也好笑,教杨安的先生就是被小时候的杨飞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老先生。
老先生一开始知道杨安是杨飞的儿子后,怎么也不肯收,后来见到杨安听话的模样,才放了心。一想起杨飞小时候那顽劣的模样,老先生总是气得撸胡子,对杨安语重心长地说:“你啊,比你爹好太多了,可千万不能学他那样。”然后就把杨飞的总总作恶事说一遍,听得杨安都会背了。
不过杨安倒是很好奇这个叫“杨六”的人,虽然是自己的爷爷,可从没有看过他。也问过杨飞,可他总不爱说些什么,只是说杨六是个好人,却没有好命的老实人。之后,就再也不提了。
因为银子都给杨安上学去了,杨飞就自己租了几亩地,种点粮食。但是种地也不容易,平日都是顶着大太阳下土,想不中暑也难。每天天还没亮就得起床,冬天的时候就更惨了,冷得腰都直不起来了。而且这几亩地都是杨飞自己一个人在操劳,没两年风吹日晒的,杨飞年纪轻轻的,皮都起皱了,显得老了,还长了白头发。
不过刚好那几年,因为打完战,又死了那么多人,很多地都荒了。皇帝下了令,减轻赋税,杨飞这几亩地才有了一点赚头。几年下来,日子过得也算安稳,还存了几两银子。只不过,杨飞的脚伤了后,没好好养伤,现在是永远的瘸了,再也好不了。
杨飞倒没有多少悲痛,该痛的都痛过去了,现在只是瘸了而已,算不了什么大事。后来,杨飞就一直被人叫做‘杨瘸子’,久而久之,就没人叫他的本名了。杨飞也不多少介意,只是有时候听着听着,以为是在叫杨六呢,急忙转身,却什么人都没有。许多年后,人们一直叫他“杨瘸子”,也很少人能记得他的名字叫做杨飞。
杨安也越来越大,长得也越来越像他爹,也像杨六,有时候杨飞看着看着就会慌了神,不过很快就会回了神,继续手上的事。
杨安十五岁那年,隔壁村有戏班子来唱戏,当时算是顶大的事了。杨飞就带着杨安就听戏去了。路上遇见了香儿,她已经不再是那少女的模样了。她头上包着布,穿着农家妇女长穿的青布衣,眼角也有了皱纹,手上牵着一个十岁大的女孩。她也老了。听说她在跟杨飞告别后的几天,就嫁给了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现在那老头也死了,只剩下她跟她的女儿。平时绣点花针,卖到布坊里,图点银子,日子不好也不坏,就这么过吧。
香儿也看见了杨飞,朝他点点头,说:“来看戏?”
杨飞点点头。
香儿又指了指杨飞身边的杨安,说:“你儿子?”
“嗯,我捡的。叫杨安”
“长得跟杨大叔倒是像。”
杨飞指着那个一直躲在香儿身后的小女孩,问:“你女儿?”
“是啊,叫念儿,十岁了,再过几年就该嫁人了,也省了我这份心。”
后来,他们两人,谁也没话说了,各自牵着自己的儿子女儿,走了。
四年后,杨安十九岁了,教他的那个老先生也死了,杨安顶了他的班,给村里的小孩教书。幸好杨安的聪敏是村里人都知道的,都放心地把孩子给他教了。一个月银子也不少,日子过得宽敞多了。见杨安**了,杨飞也收起了自己的锄头,不种田了,那几亩地卖给了别人。
又一年,杨飞就张罗着给杨安娶个媳妇,娶的就是香儿的女儿,念儿。那孩子长得像她娘,都是顶讨人喜欢的,也懂事。杨安也喜欢她,两口子日子过得都不错。
念儿嫁过来后没多久,就给杨安生了个大胖儿子,一家人别提有多高兴了。和和美美的。
这一年的清明,杨飞自己一个人去了埋着杨六的那块地方,坐在杨六身边,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最后说到杨安娶了媳妇,念儿生了孩子,自己也不再种田了。过了些时候,杨飞突然摸着自己满是沧桑的脸和半白的头发,说:“杨六,你看看我,都显得比你老了,不知道你现在看了我,还会不会认得?我自己是认不得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说:“我想,我该下去陪陪你了。”说完这些,杨飞就没话说了,一直坐在那,过了很久,他才又开了口,说:“杨六,我想你。”
杨飞回去后,身体就差了,大夫看了也看不出是什么病,喝什么药也都不管用。一个月下来,人又老了不少,大夫看了都说让杨安给他准备好身后事了。
杨飞自己呢,病的时候也是浑浑噩噩的,老是想起以前的事,可是杨六的脸怎么也看不清了。
这一天,杨飞躺在床上,看见门外有人进来了,仔细瞧了瞧,竟然是杨六的脸,清清楚楚。杨飞知道,是杨六来接他走了。猛地抓住了杨六的手,十几年来的种种,一下子成了泪水,嚎啕大哭了起来。
杨安看着杨飞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吓了一跳,手被杨飞抓在了手里,抽也抽不出来。这是他这十几年来,第一次见到杨飞哭,还哭得这么厉害,满脸都是泪。他的嘴里一直喊着:“杨六杨六……”那模样,可怜极了。
那一天,杨飞哭了很久,之后,就死了。
杨安伤心地给杨飞办了丧事,他还记得杨飞十几年前交待的事,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那块没有墓碑的坟,把杨飞埋在了那。
入殓的那一天,天突然黑了,暗得让人看不清东西。本该没有雨的季节,下起了一场倾盆大雨,像是永远都不会停了。
也像是谁,在哭着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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