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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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好好的天突然下起了暴雨,一发不可收拾。和着电闪雷鸣,尤其在这大山里,夜半里像百鬼哭嚎一样恐怖,吓得稍胆小的人都不敢睡。大雨连下了两天,在一个早晨渐渐变小,但始终保持着这个绵绵弱弱的姿势又下了两天,死活不肯停下来。这鬼天气,惹得人心烦。
雨不停,太阳不出来,一堆一堆的人,身上的衣服也总是半湿不干,着在身上怎么也不舒服,全是霉味。鞋子是湿得最厉害的,穿在脚上就跟泡在水里没两样,难受极了。有些人的脚都给泡烂了,一到晚上鞋子脱出来,那味道别提有多难闻了。最惨就的是第二天,脚干了,鞋还是湿的,却要硬着头皮穿上去,跟自虐没啥两样。
而且这场暴雨带来的难处不止这些。营地前面几十里处有一个小峡谷,虽然那个小峡谷只有短短几百米,但匈奴还得从这过去才行。要不就得绕他个百来里。本来李易年是想在这峡谷顶上埋伏,绝对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好地段。只好上了峡顶,好好准备,就等着匈奴自来送死。
可是这几日的暴雨,把上头的沙石扫了下来,还有些大石块,直接就把谷道给封了。要搬是搬不开的了。匈奴绝不可能从这谷道过去了,只能绕路。
而绕过的地段,又是一大片荒凉之地,四面无山也无水,半点优异的地势都无。倘若匈奴攻打过来,也只能从正面回击。这种面对面的厮杀,再加上匈奴那种不要命的性子,到时候死的人就会越多。
李易年为此还当着十万大军的面痛斥老天爷不开眼,随即话锋一转,盯着面前那十万大军,大声说着:“这天不让我们好过!但我们偏偏要胜给它看!要知道,人定胜天!想要回家,这战就得给我打了!想要回家,就得在战场上把命给我留着!那些头脑简单,空有力气的匈奴算什么!不过是两三万人,我们十万大军!怕他们做什么!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兵,都是英雄!都是铁铮铮的汉子!这次,我们就是要让那些蛮子知道,我们才是他们的主!让他们再也不敢犯我河山!”
李易年这一番话气势如虹,震得在场的十万余人半天动弹不得。黑压压一片,却没有半字声音,过了很久,才齐声大吼,几乎把天都给震了下来。
不得不说,李易年的确是个很厉害的将军。本来大军已经被匈奴吓了不少,又加上这见鬼的天气,人心都有些涣散了。亏他这几句话,就把人心给招了回来。
连杨飞都觉得此时满腔热血,身上发不完的一股劲。
可是等到十天后,刚刚出了半会太阳,还没来得及享受一下,就听到匈奴杀过来的消息。真的上了战场,看见不远处的那一大片骑着马,拿着刀的匈奴。杨飞才知道,那满腔热血,是骗人的,那发不完的一股劲,也是假的。害怕,才是真的。
匈奴个个强壮异常,高大得像山一样让人害怕。如果真要和他们比,杨飞那身段,顶多就只算得上丘陵。
杨飞的脚已经忍不住打着颤了,死紧地握着长戟的手都发了汗,心跳得极快,像擂鼓一样。还没有动作,全身就像泡过水一样,都是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匈奴,一点也不敢放松,生怕只是一个眨眼,自己就被杀了。
空气里有着雨后那种泥泞的味道,和大量马匹身上的马臊味,难闻极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抱怨一声。
杨飞知道,其它人跟自己一样,也在害怕。除了马匹从鼻子里喷气的声音和马蹄子刨土的声音外,就没别的声音了。
只不过,杨飞比他们更怕一些,因为他被领头的安排站在最前面。站在最前面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用尸体给后面的人开路,意味着会死得比其它人更惨更惨。能活下来的机会,很少很少。
安静得让人绷得死紧的空气,有了一挺响的抽泣声。其实也不没多响,只是因为太安静了,所以听得清楚。可是不管是哭也好,笑也好,没有人会去责备他。甚至会感谢,至少让这个地方有了一点“人的声音”。其它人,像受了感染一样,也有一些小声地哭泣出来,空气不像刚刚那么紧绷,那么吓人了。
杨飞转过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旁的赵平已经哭出来了。脸上全是鼻涕,全是泪的。那样子说多难看有多难看。
杨飞知道,那是吓出来的,虽然自己也怕,但还是嘴硬地对赵平说:“你不是跟我说过要让其它人知道,你也是有本事的主吗?当时不是说得不是挺得意的吗?怎么上了战场就哭成这摸样了,你丢不丢人啊。”
赵平拿那衣袖子往脸上一抹,红着眼睛说:“我就是胆小,我就丢人了,怎么着?都快死了,还不让哭一下啊!”
“死什么死,等一下闭上眼睛,拿着长戟往前冲,死不了的。”说着话的时候,杨飞都想笑话自己。
赵平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说:“杨飞,我真的不想死……”

“不会死的,我们都不会死的。”杨飞是在安慰赵平,也在安慰自己。其实一点底都没有。
“杨飞,今儿个,我怕我也是捡不回这条命了。我心里头一直有些话想找个人说说,你就帮个忙,听了吧。”赵平红着眼睛说。
杨飞点点头,说:“你说吧,我听着呢。”
“杨飞,其实我没骗你们,我以前确实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不过我很多事都给瞒了,没说,今儿个,我全招出来。就当我这辈子说的最后一次实话,其实我就一大爷养的龟孙子,整一个不是人。说是十五岁那年出来闯荡,其实也就是跟着一帮子猪朋狗友整天上妓院,上赌坊,到处惹是生非。那时候,还有点家产给我挥霍,可是没几年,就都给我败光了,我爹也活活被我给气死了。我娘也因为这样,生了一场大病,后来打战了,闹瘟疫了,整个镇的人,逃的逃,死的死。我娘身体本来就有病,也在那场瘟疫里头死了。其实也就是被我害死的。后来我连她的尸体都没敢埋,就跑了出来,然后到了这混日子。我就是狗娘养的,连人都不是。”赵平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也跟着一个劲往下掉,“这些话一直憋在心里头,总想着哪一会把自己的给憋死,现在说出来,也痛快多了。等一下,要是死了,那也是报应。”
杨飞听完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最后想了很久,想得眼睛都红了,才说了句:“我也挺对不住我爹的,只要我有命回去,我会好好伺候他一辈子。”
“我有预感,我这次肯定是没命了。其实我还有个儿子,叫赵安。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应该有四岁了。是我几年前跟一个妓女生下的。那女人把刚生下来的儿子抱到我家,拿了些银子后,就走了。后来那孩子被我爹差人送走了,送哪了我也不知道,大概给弄死了吧……连个可以送终的人都没了。”
“说什么呢,战还没打呢,谁说就会死的……”杨飞说这句的时候,在想“我死了,谁给杨瘸子送终去?”后来,又想想,不是还有那个女的吗,到时候生多少都有了。
眼睛都红了一大圈。真的后悔了,想他了,想回家了。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在他身边陪着就好,就算他娶妻生子也算了,只要在他身边看着就好,只要这样就好。
杨飞用手拽紧胸口上用红绳绑着的黄符,心里不停地念着要活着,要活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暴吼了一声“杀!”,然后杨飞本能地举直了长戟,大叫着,迈开脚,像箭一样冲了出去。所有人都在奔跑着,溅起的泥泞在这时候也没人会去在乎一下。嘴里都在大声地吼着,那声音有如山崩地裂。
有些人,则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大叫着,冲了出去。
杨飞那时候脑子里全糊了,只想着杨六,只想着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至少要再见到他一面,让自己好安了心。
嘴里不停地大叫着杨六的名字,叫得喉咙都哑了,到了匈奴的跟前,也还在叫着。
兵器互相击打的声音,某种东西刺了骨,穿了肉的声音,还有那不停的哀号声。断了的手脚连着鲜肉,这边一个头,那边半个身子,都在杨飞眼前晃着,除了血以外还是血。
时不时一只满是鲜血的手,就砸在了杨飞怀里。空气里全都是腐烂的泥味,这时候还混着浓浓的血味,难闻到了让人想作呕的地步。一阵阵昏眩。
杨飞不知道刺中了多少个匈奴,左手已经被深深地砍了两刀,流了一地血。但在这个时候,谁都不会有知觉。只知道死死地握住自己的兵器,就算手断了,也不能放开。
后来,杨飞看见了赵平。看见赵平的时候,他的头正飞了出去,滚了一地黑泥,在自己脚边停了下来,脸朝上。那个没了头的身子没有立刻倒下去,直直地耸在那。喷出来的血有一些溅到了杨飞的脸上。
杨飞傻了,看着那个脏了的头,没闭上的眼睛直直地瞪着自己看,断了的地方上的肉,似乎还在动一样。然后杨飞就跟疯了一样,大叫着,拿着长戟使劲乱挥乱刺着,也不管面前是匈奴还是什么人。眼睛红得跟血一样。
就这么一直发疯地挥着,眼前能看见的都是血。
后来杨飞记得,他至少杀了十个人,都是匈奴。
在发疯的那段间,杨飞被一个匈奴狠狠地砍了大腿一刀,刀深入骨,鲜血把布料都浸湿了。不过那时候不觉得疼,只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杨飞当时单只脚跪在地上,全身血淋淋的,筋疲力尽,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看着往自己逼近的匈奴,脑子里想都是自己要死了,再也见不着杨六了。
然后杨飞就大声哭出来了。
恍惚之间,杨飞觉得自己被人紧紧地提住了脖子,脑子里一下子就空了,奋力地挣扎起来,拿着长戟乱挥。但没一会,脑门上就被人狠狠地敲了一记。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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