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纷乱杂沓的脚步声, 望着人影晃动吵闹不堪的后院和柴房, 站在月亮门里树荫下的杨业脸色阴翳,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子, 一阵是愤怒,一阵是辛酸, 一阵是不解, 还有一阵是担忧。。。愤怒的是这个不肖子, 太让人失望, 本来杨业对六郎寄予厚望, 常对人讲“此儿类我”,尤其是南征之后, 本希望他成为栋梁之才, 可是他却这么不争气! 辛酸的是这件事毁坏的不只是六郎自己的前程,还有杨家仁德厚谊的家风, 从来杨家男人是不纳妾的,更别想干出无故悔婚这种事, 这让人家王家的女孩怎么活?不解的是六郎和郡主的谣言从何而来? 六郎再无耻,想退婚也许是有的, 但勾引郡主出逃绝不可能, 何况自己知道的清清楚楚, 那晚六郎是和四郎在一起,为了躲避自己的责罚而逃往洛阳途中才偶遇郡主。 决不会是与郡主事先有约而私奔! 担忧还是此刻杨业最主要的心情,六郎到底现在怎样了? 碍着面子和尊严, 杨业硬撑着没去柴房探望,可是看到那来来回回穿梭不停的家人仆妇, 他暗自悬着一颗心, 看样子情况不妙。端水的, 拿床褥的, 生火的, 送饮食的, 家人们来回穿梭在赛花的卧房和柴房之间。 除了二郎在边关替换大郎不在家, 以大郎为首, 以下, 三,四,五, 七, 八郎还有两个小丫头,八姐和九妹都去探望过六郎了。 此外,大儿媳和二儿媳, 更是和赛花一道守在柴房里。。到现在,一个时辰了, 请来的郎中还在替六郎诊治,没从柴房出来。。。杨业有一种冲动, 去看看六郎, 又犹豫着。。
天色发白, 就要亮天了, 站在树下几乎等了一夜的杨业才看到赛花疲惫不堪的身影在大少夫人素素, 二少夫人灵儿的陪伴下与请来的汴梁最好的外伤郎中刘先生一同从柴房出来。 杨业再也控制不住, 紧走几步迎上前去,顾不得和赛花打招呼, 急急忙忙地问刘先生:“先生辛苦了一夜, 杨业深为感激,不知犬子的伤势。。?”
“六公子失血甚多, 又出了几次大汗, 已经严重虚脱,这一夜我们不停地喂他喝汤药, 现在好像好多了, 不过需要每隔半个时辰服药一次, 今天要绝对卧床静养, 不可惊扰。 还有以后要好生照顾他的饮食。。好在六公子内力醇厚, 体质甚佳, 否则要换了一般人, 早就一命呜呼了。 ”
听到这些话, 杨业真有点不知所措, 六郎他难道会死吗? 不可能, 决不可能, 那个永远热情开朗,阳光如火的英俊青年怎么可能一眨眼就从这家里, 这世上消失? 杨业不记得自己和赛花说了什么, 也不记得如何与郎中道的别, 只知道这一天都恍恍惚惚。 用罢午饭, 赛花到柴房去了。。。杨业手里拿了本兵书, 想看又看不进去, 等着赛花回来说说六郎的近况。
正在这时, 忽见杨安急匆匆跑进来, 大叫:“快, 老爷, 圣旨到, 让你和夫人及所有成年公子们到大门接旨”杨业一愣, 心想六郎的事皇上已经发落了啊, 难道监察御史还不放过杨家?他一面吩咐通知夫人和各位少爷, 一面命人摆香案准备接旨。 少顷, 准备完毕, 杨业,赛花夫妇,带着大郎, 三郎, 四郎和五郎恭恭敬敬地跪在大门的过厅中, 听着宫里朱太监的高声宣旨, 旨意的内容, 让所有听旨的杨家人都大吃一惊。 原来皇上宣召六郎今晚进宫到盛春宫侍宴。原本杨业上报的进宫陪宴的人是大郎延平, 现在皇上特意下旨, 除了大郎外, 专门宣六郎今晚进宫去参加这个消暑盛会。。。
六郎缓缓睁开双眼, 好一个噩梦,似乎自己与平妹共乘一骑,不知为什么, 忽然到了一个悬崖边上,马失前蹄, 竟要跌下悬崖, 自己紧紧抱住平妹,想勾住悬崖边上的那颗松树, 却够不到,然后骤然发现平妹不见了, 怀里竟然抱着郡主娘娘。 这怎么可以, 六郎想要推开郡主。。却发现已经太晚了, 他们一起向崖下跌落。。。六郎本能地用自己的身躯挡住郡主,用背部迎向那巨大的岩石。。然后是剧烈的痛, 好像脊梁骨被折断一样的痛。。睁开双眼,六郎发现自己正仰面躺着。。难怪这么痛, 他用双臂撑着身体,使自己成侧卧的姿势, 果然痛楚立刻减少了许多。。
“六哥”, 谁在叫? “六哥”, 第二声以后,六郎看到了小七圆圆的脑袋露在柴房的高窗上.六郎冲着小七笑一笑, 小七的眼圈红了起来,
“六哥你。。好点没?”
六郎点点头, 又冲小七眨了眨眼。 小七四下望了望, 压低声音说:“六哥, 皇上下了圣旨,今晚要你进宫侍宴, 你能去吗?” 六郎听了,猛然记起昨日八王说的话, 赴宴? 六郎不由得苦笑。
小七又说:“六哥, 我得走了, 一会儿再溜过来看你”。
六郎呆望着柴房的屋顶,心里思索着:爹会让自己进宫吗, 现在连翻身都像是受刑一般, 如何能骑马进宫?如果是八王的钧旨, 还可圆通一下, 怎么变成了圣旨? 难道八王秉明了皇上?不过这倒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向皇上替柴郡主和自己分辩清白。。。
前院堂屋里, 杨业倒背着手,焦躁的来回踱着步,赛花眼中含着泪, 一语不发望着杨业。
倒是大郎比较沉着:“爹,娘、不如我们现在就上书皇上, 就照实说,六弟无法奉旨。。”
“没用的, 皇上就是想见六郎,刚才我已经和朱公公说过, 他说,六郎一定要去, 他来传旨之前皇上特意关照的。”
“那。。。” 大郎还想说什么。。。
杨业突然停步, 拿定了主意似的对杨洪说:“去让伙房烧水, 通知六少爷沐浴更衣, 准备随我和大少爷一同进宫”
“业哥, 你” 赛花情急之下, 当着众人竟然用了她和杨业闺房之中才用的亲昵称呼,随即改口:“啊, 老爷, 六郎连起床都困难, 你让他怎么上得了马?这还不要了他的命。”
“吩咐下去, 准备一顶轿子, 让六郎坐轿前往。”
赛花捂着脸, 不让眼泪掉下来。悄声说:“业哥,我去柴房...”
柴房里, 杨安和一个小厮杨小重一左一右架着六郎艰难地从木床上站起来, 柴房的正中央放着一个一人高的大木桶, 里面盛着冰冷的凉水, 桶旁有木梯,桶的四周有木架子, 挂着纱幔, 六郎几乎是被杨安和小重两人抱着进了木桶, 杨安替六郎宽了内衣, 又拉好了纱幔, 小重说:“六少爷, 你行吗? 那刚打上来的井水凉的冰手, 我摸着都打哆嗦, 你全身都泡在里面。。还不冻出病来!”
杨安叹了口气:“唉, 小重,去把六少爷常穿的礼服拿来, 拿最好的。 快去吧” 小重拉开门刚要出去, 迎面碰上赛花和楚楚, 赛花看到屋里拉着纱幔, 问道:“你们在伺候六少爷沐浴?”
“是啊, 夫人, 我怎么也不明白, 六少爷非要冰凉的井水而不让我们把水烧热, 杨安哥也不劝劝, 反而让我们照他说的做。这水凉的冰手,不是成心找病吗?”
“哥, 你怎么这么蠢, 六少爷正病着,头脑不清楚。 你怎么也这么糊涂?”楚楚不等赛花说话, 已经连珠炮似的冲着屋里的杨安喊道。 赛花摆了摆手没让楚楚继续说下去,等进了柴房, 杨安关好门, 才对赛花躬身施礼 “夫人, 六少爷正在沐浴”
赛花点点头, 冲着纱幔里说:“六郎, 冷水浸泡虽然可以止疼, 但也伤身, 我给你带了薄荷膏,浴后涂在伤处, 会有清凉止痛的功效, 杨泰去麟州还没回来吧? 杨安你帮帮六少爷 。过一刻, 我们再来” 赛花说罢, 带着楚楚离开了柴房。
再回到柴房时, 六郎已穿好礼服, 一套黑色的长袍, 沿着天蓝色的滚边,两掌宽的天蓝色束腰带,天蓝色的佩剑钩和丝织的五股花穗。 六郎站在柴房的中央, 扶着木椅, 身上瑟瑟发抖。。
赛花说“六郎, 今天皇上办的是消暑宫筵, 你怎么穿了套黑色的, 既不喜庆也不合时令, 那套白色的金丝绣袍才是你该穿的。”
“是啊, 六少爷, 您穿上那件白色的, 真是玉树临风,白鹤凌空啊。”
杨安不耐烦地对妹妹说:“小丫头, 你胡说什么。刚才是穿过了。” 说罢, 拿起那件白袍递给赛花看, 袍子的背后有洇透的淡淡血迹。 赛花一下子就明白了, 走过去扶住六郎, 用手轻轻地摸索六郎的后背,悄声说:“六郎,咬牙忍一忍, 回来以后娘亲自替你疗伤, 啊。 ”
天波杨府的大门前, 青石铺成的小空场上, 六匹战马和一乘青布便轿候在那里, 杨业袍服蟒带, 大郎也是锦衣官帽, 着装整齐,来到马前, 杨业看了看青布小轿,回身从一个随从手里接过一个软垫, 掀开轿帘,亲手把那软垫垫在轿内的座位上,然后又叮嘱四个轿夫:“你们慢慢走,不必跟着我们,到午朝门前再会合, 路上小心, 尽量平稳”。 说罢,杨业和大郎两人各自带着两名随从翻身上马,向赛花等送行的人们挥挥手,策马而去。。。
杨安扶着六郎慢慢地走出大门, 他们几乎是走两步就歇一歇, 来到轿子跟前, 六郎轻声对轿夫说:“请你们把轿凳撤掉吧”。
轿夫面面相觑, 有一个忍不住问:“六少爷, 撤掉轿凳, 你怎么坐轿?”
六郎惨然一笑:“我不坐, 就跪在里面好了”。
赛花赶上来, 用手温柔地替六郎梳理了一下头发。低声说:“六郎, 说话谨慎, 不要让你爹为难”。
六郎点点头:“娘请放心,孩儿知道”
望着轿子缓缓启动, 渐渐远去,赛花心里怅然若失,回头对杨洪说:“你去派几个人多打探打探, 有什么事尽快来回我。”
南清宫中的水月小筑, 听风楼里的正厅, 郡主竹竹穿着掐花的绉纱长裙,鹅黄的薄缎小马甲, 手里攥着一块大丝帕坐在摇椅上, 两只眼睛哭得红肿如桃子, 叶筠萍坐在她对面的绣墩上,不住地劝解:“竹竹, 你也别放在心上, 八王爷已经说了, 今晚的宴会上要向皇上进言, 好好惩治那个混账礼部侍郎和监察御史。”
“萍姐姐,我和六郎清清白白, 那有什么私奔的事, 这不是凭空之祸吗?再说我早就知道他已有婚约,怎么会有其他想法? ”
叶筠萍微微一笑:“竹竹,你这可是有点口不映心那,你那么爱六郎,怎么会说没有别的想法?”
“萍姐姐, 你大我几岁, 你难道没有这种心情?他在我的眼里是那么完美, 英俊,刚强,开朗, 负责任, 我简直把他当作偶像来崇拜, 只想待在他身边,听他的声音, 看他明媚开朗的笑容,他练武时,为他递一方丝巾擦汗, 他读书时, 为他端一杯热茶。。我。。 我。。 真的不敢想我能够和他举案齐眉。。”
“竹竹, 他不是已经向你保证要与王家退婚吗?”
“我到希望他从来没有说过,萍姐姐, 你知道, 因为这个许诺,不知怎么被那帮人知道了,他不但没受到皇上的褒奖和封赏,还被杨老将军用家法重责, 绿珠听楚楚说他已经不能起床了, 我。。我。。 真想去替他受苦, 只要他活得好, 那怕这辈子不能再见到他, 我也愿意。。”
筠萍好像被竹竹深深感动了,她走过来搂住竹竹, 爱怜地说:“竹竹, 我的好妹妹,师姐久在江湖, 人情已经看得淡了, 今天看到你的真情, 这才是真正的海誓山盟, 生死相随, 为了你的这片心, 师姐一定要帮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是赴汤蹈火,师姐也在所不辞!”
竹竹站起身来, 恭恭敬敬地敛衽下拜:“萍师姐,竹竹没有他求, 只求你能替我去杨府看看他, 给他带些药, 我现在只求他能平安,幸福, 此外别无他想”
筠萍笑笑, 用手指刮了郡主的脸蛋一下:“傻妹妹, 你以为没有你, 他会觉得幸福吗? 好了, 我答应你, 去看看他, 然后回来向你报告。。”
竹竹终于展颜一笑:“谢谢萍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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