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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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姬啊,你不觉得要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半天之内来回狂奔近千里,实在是有点过分么?”
“可你能做得到,不是么?”
“……”
玄雅弥只好认了,虽然小姬的话听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赞美。
雷蕾默默地站起身,朝着背离姬雅弥的方向离开。
一言不发的走,一如悄无声息的来。
受不了这种安静的报复。
“为什么不把她留下。”
“我没有能留下她的理由。”姬雅弥不喜欢这个问题,回答得很随意,也很认真。提问者没有看着雷蕾缓慢行走的背影,也没有看着他。
其实你自己可以试试来留下她。
这一句,卡在咽喉,吐不出咽不下。姬雅弥犹豫了好久也没将它说出口,只得站在一边闷不吭气。人心最难揣测,变化多端,难以预料,就算有再多的阅历,再多的经验,也未必能猜中他人心中所想,就算那个人是你的朋友,抑或是你的兄弟。
就当是自己多心了。
眼角捕捉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雷蕾越过房顶,消失在了这重重庭院之中,只是从视线中消失了。

“云师父!”
伽倻欢欢喜喜的飞奔着扑进蝉云怀里。
“小狐狸~这么久了,又跑到哪里干坏事去了?”蝉云宠溺的用手指戳戳伽倻的额头,故作一脸不悦。
“哪有~”伽倻看得出蝉云并没有一点怒气,于是便顺着他,也当是闹着玩儿。“伽倻一直是仅次于蝉鱼姐姐,云师父最乖不惹祸的徒弟……”
“还在胡说,”蝉云冷下脸,在伽倻额头上两指一弹,确是真的用了力气,咚的一声,留下了一块红色的痕迹。
“云师父……”
“北边的事怎么解释?”
蝉云是真的发火了,忽然晴转阴的面容,微闭的双眼,月光下黑寂的气息……一切都让伽倻不敢抬起头,正视面前的这个不可揣测的人。
“天火……你闹得真凶啊,难道把过去我教你的都忘光了?”
“不是的……我……”
“你也许有自己的很多原因,但是,不要忘了,我对你说过的第一件事……你自己说说看,是什么?”
“……人、妖不合,是根深蒂固的东西,就算你在人类中找到朋友,找到爱人,但是,永远别指望获得自由……”
“背得很熟啊……”蝉云摸摸伽倻的头,像一个在安慰小辈的长者。“不去干涉人的世界,是你们保护自己的最好的方法,也许你不认为我是对的,但是,你也该知道,这种事潜在的后果是什么……”
“我知道,”伽倻抬起头,眼光里是决绝的坚定。“我明白,已经明白,后果是什么,我已经知道了,云师父。”
“就算这样,你也要继续?”
“是。”
坚定的语调,一去不回头。
真的是长大了么?蝉云想起刚见面时,那个野性十足难以驯服的小狐狸,那个懵懵懂懂不知人界为何物的小狐狸,那个始终带着笑容无忧无虑的小狐狸……似乎已经一去不复返。
“也罢,”蝉云决定不再坚持,“嫁出去的徒弟泼出去的水,我以后估计也管不到你了……”
“云师父,你不要伽倻了!?”圆圆的杏眼无辜的微微抖动,像极了角落的小狗……
“鬼灵精……”蝉云丢下一个诡异的微笑,回身拉上还在发愣的小姬和龟仔,一瞬间,便没了身影。
伽倻开心的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蹦蹦跳跳的奔回默的身边。
“你的师父和师兄真的是很有趣呢,”默的脸上堆满了意义不明的笑容,分不清哪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你的师兄一直盯着我,仿佛我是什么精怪会吃了他似的……但是,你的师父确是从头到尾都把我当作不存在~”
“哦?真的~”伽倻歪歪头,一脸迷人的灿烂。
“……唔,算了,把结界打开吧,不然,不仅声音传不出去。就连我们也出不去了。”

原本朦胧的一层膜被揭了去,天空被完整的曝露出来。淡淡的云,静静的遮蔽半数星空,像一场裹着轻纱的舞宴。不比朝霞,不比夕阳,只是宁静神秘的让人敬畏,令人遐想……让人觉得,这不确定的未来还有很多很多的梦值得去预想,还有很多很多的可能可以去尝试……不用让自己看到所谓的“天命”而死了年轻的、不甘寂寞的心。
蝉云一手拉着小姬,身边跟着玄雅弥,只片刻工夫,就出了皇宫,直奔清风阁。
屋顶上,蝉鱼微笑着向三人招手。
架在屋顶的小桌,摆着几样点心,更重要的,是挂在屋檐下的几坛酒。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
“的确,是师父喜欢的天气呢~”蝉鱼安静的注视着夜空,“只可惜浮云太多,观不得星相。”
“这不是更好。”蝉云笑眯眯的端起酒杯,还未送到唇边,却又想起什么似的,退了回去。
“现在你们还小,可以不那么聪明,不那么认真,有的时候,为自己找找理由,休息一下,不那么负责任,也是可以的。”
“师父,我不明白……”蝉鱼似乎真的在困惑。
“以后,你们总会明白的,但是在明白的时候,就已经晚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永远不去明白。”
“有什么道理是说不明白的?”
“总有吧,世上总有些事,是经历过才体会得到、感受得到,并非言语可以来描述的……”
“比方说?”姬雅弥也忍不住插了一嘴。
蝉云看着小姬,只是笑笑,不说话。
不能用语言么……
还真是难懂,为什么这些再惯常不过的语言,从他的口中说出,就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个小孩,仿佛面前的一切都是白色的,需要重新去创造,锻冶……这是占星师的魔力么,还是,自己太过软弱,逃离了真正的现实?
瓦楞下,传来酒客的嬉笑声。
“怕是胡爷又在逗人了~”玄雅弥挑了一下沉闷的气氛,努力把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
小姬知趣的应和,心里却还反复思考着,放不下。
“师父,既然都到了这里,不去会会老朋友么?”蝉鱼好心的提醒,蝉云只是摇摇头,态度很是坚定。
“不去,这家伙离别的时候话太多了,还形象全毁的揪着人不放,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烦~”蝉云笑着咽下一脸的诡异,轻松的语调,哪里有半点烦恼的样子?
“不过,说起这清风阁,还是很有历史的,要不要听?”
“还有历史?”
“嗯~光是这名字就已经很有意思~”
蝉云摸摸下巴,脸上堆叠起的表情像极了玄雅弥,无形之中,小姬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原本,这家店名为鬼栈……”
“哦,就是以前和小姬去过的那家嘛~”
“两年前,店主周游世界去了,把这里转卖给了一个名为徐请风的人。一开始,店名叫作‘请风阁’,但是开业的第一天就整整吹了一天的西北风……所以,店主只好放弃了这个最心仪的名字,改成了清风阁~”
“……这好笑么?”
姬雅弥看见蝉云的脸上堆起越来越多不可抑制的笑意,越发觉得古怪。
“当然~但这是为什么呢?你们猜猜看~”蝉云的笑容不曾停止过,仿佛神眷的面容多了一份人气,平易了许多,姬雅弥却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还用说……”玄雅弥叹气,把头猛地垂了下去,“那风一定是师父您弄出来的,没错吧……”

“对咯~”蝉云供认不讳,且变本加厉……“但是,那次是意外,我主动来的才有意思啊~”
啥?还有主动捣乱?姬雅弥愣在一边,觉得自已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这位所谓的世外高人……
“不过,徐请风也实在是一铸剑的奇才……”
沉静在一边多时的艺术品在瞬间出鞘,紫色的光华闪过,除了蝉云,三人的眼,都仿佛有了一瞬间的失明。紫色的光泽,扭曲成反复的咒纹,密合的镶嵌在剑身表面,肆意的享受着那周身不可方物的风华。
“这把剑,也有他的心血在内……”蝉云的语气里,夹带着绝对的欣赏和赞叹。
“它,我见过的……”玄雅弥喃喃道,声音低的只有自己听到。
剑尖在空气中转了一个弧度,蝉云手臂前举,将剑柄送到玄雅弥面前。
“接着。”
“唉?”玄雅弥犹豫了,身体似乎在拒绝与这件神兵接触。
“你在犹豫什么?难不成……”
师父就爱用威胁法,玄雅弥不满的撇撇嘴。
剑柄上是深蓝的光亮薄片,一层一层的密合,仿佛鱼类的鳞甲。手指接触到剑柄的一刹那,一股熟悉的冷冽寒气就这么难以预料的传递过来。“好冷……”玄雅弥轻唤出口,却没有缩回手指,而是从容的紧握住剑柄,任那道寒气走遍全身……奇怪,并没有感到痛苦难耐,而是一股淡淡的、不可思议的亲切,和微弱的伤怀。剑身隐约的散发出冥莲的香气,熟悉,是这么的熟悉。
“喜欢么?”
“当然,而且,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它了……”
“不是第一次?”
“啊……以前误闯雷家囚剑室的时候见到的。”
那种地方也能‘误闯’?蝉云懒得去说破,干脆顺着玄雅弥的瞎话走。反正,无论过程如何,都不会影响永久的结果。
蝉云放开手,不再碰剑。原本光亮的紫色迅速褪去、抽离。剑身的咒纹细微的抖动着,但玄雅弥无论如何也看不懂那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亮紫色终于完全从一片灰度中剥离,这才是玄雅弥在囚剑室邂逅的那把魂剑,久违的、无法忘却的魂剑。
灰色还没有停留,便又开始不止息的变幻。忽然,墨色深入剑里,剑身的纹路加深到再也辨别不出颜色的区类,只有绵延的纯黑,幽深,比这夜空还要深邃似的,在玄雅弥的眼前,换了朝代。
“那紫色是我的颜色,而这黑色,是你的。”
蝉云叫醒了险些沉迷的玄雅弥,眼神中,掺杂了一些复杂的迷离。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这柄剑的主人。”
“……真的给我了?”
“当然,这本来就是我托老朋友为你专门打造的。”
“多谢师父……那,它叫什么名字?”
“mo……墨鱼。”
“啊!?”玄雅弥原本已被礼物温暖的心抽了一下。这可是神兵,是魂剑,是珍宝,是艺术品呀……这种名字,也太没有文学性了,太糟塌了吧……
蝉云转过身,避过玄雅弥眼中直冒的怨念波……“现在不早了,我还得去看一个老朋友,先行一步。”
“等一下!”
姬雅弥实在忍耐不下心中澎湃的好奇心,“前辈,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是什么?”
“你之前说,不仅有无意的巧合,也有您主动捣乱的时候……”
“哈~你想问这个呀~”蝉云勾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我就举个例子吧。我有个老朋友,性情急躁又难自控~他成亲那天忽然要我帮他卜上一卦,可是我那天孓然一身的去,什么工具都没带,总不能和他说‘我懒得理你’吧?所以,我就逗他:您和尊夫人的气场不合,会波及无辜的下一代,要化解这个劫难……嗯~你猜猜要做什么?”
姬雅弥脸色僵硬。
“会不会是……孩子十五岁之前,必须成亲?”
“哈哈哈哈哈哈!!”
蝉云开怀大笑,忽然在屋顶上没了踪迹。
人没了,但声音还在,逐渐减弱的音量,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答对咯~只是不知道姬夜寻那个笨蛋有没有照做啊!?哈哈哈哈哈……”
声音消失在茫茫夜幕里,再也捉不到方向。
掀桌!!
害自己苦了这么多年的罪人终于找到了!可恶啊!第一印象居然还错误的认为这位前辈优雅、可敬?可敬在哪里呀!!姬雅弥悔的肠子青了又绿绿了又青……恨自己还割了手腕放了血替这个混蛋解毒,早知就该让他一睡不醒!
有其徒必有其师,早该想到那蝉云该是和龟仔一个型号的老狐狸!老狐狸!!
姬雅弥激动的险些泪流满面,龟仔和蝉鱼两个人好不容易才将捉狂的他制服,捆成木乃伊搬到楼下的客房里锁起来。
第二日,京都衙门就挤到爆棚,居民纷纷投诉昨晚二更清风阁方向传来的恐怖狼嚎。官府查办无果只得列为悬案之一。都城新闻也大肆报道了一番,‘夜半惊魂’事件更是成为一时的热门,消遣了好些日子,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蝉云把小姬恶耍了一下,心情愉快的不得了。
嗯,这孩子就‘容易被耍’这点来说,还是像他爹的~
前面,是雷鸣们。不意外的,在一片整齐的黑暗中,亮着一簇灯火。那是为了自己而准备的。
轻盈的落地,无声无息。灰白头发的男子回过头,投来赞许的微笑。
“从开始到现在,你还是不愿意在这一天的白昼出现……”雷镜纹脸上带着微笑,语调却无限感慨。
“你知道的,又何必一说再说……”蝉云收起了之前的玩世不恭,清丽的容颜附上了一层不可抗拒的阴霾。
“今天是洛合的忌日,我当然要说。”
“白天有夜寻去陪她,我只要这夜深的一点点时间……”
“……”
“否则,我又该怎么做,才能同时面对他们两个人?”
蝉云不愿再把这个话题重复。他拿起石阶上的古琴修长的手指抚过琴弦,流泻出熟悉而古旧的音符。
“琴旧了。”
“但还是那把琴。”雷镜纹在石阶上和蝉云并肩坐下,灰白色的长发垂下,像未消融的陈雪。
“我们也还是我们,只是都不再年轻了,也都没了以前的随意和快乐,做了其实什么都不是的大人。”
“哈~这句评价真是刻薄啊,”雷镜纹伸手在弦上撩拨了几下,不和谐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青涩的错觉。
“还是行云令?”
“嗯。”
“这么多年还是这一首,你也不嫌腻?”
“难道你腻了么?”
两人会心一笑,只把无声的伤怀,化作乐声,让它散去,再也不要回来。
“就算是兄妹,我和洛合还是没什么相似的地方啊~特别是音乐天分……”
“谁说兄弟姐妹就一定要相似的?光是你的那一对双胞胎,被那场雨扰的,怕是很难再恢复了……”
“也是……你把‘万俟’交给你徒弟了?”
“‘万俟’……你取名字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这么直啊,生怕别人不知道整体构造似的……现在,那把剑不叫‘万俟’,叫‘墨鱼’。”
“墨鱼?”雷镜纹笑倒在台阶上。
“有这么好笑?”
“你不怕万俟的那八个小子来找你算账?”
“要找也来找你呀~”
行云令一节终曲,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在寂静的空间里发出燃烧的丝丝声。

“镜纹,你这次,可是犯了大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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