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假定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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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假定死亡
但这仍然拥有我衣衫的
一角边缘
设拉子的土地,鲁克纳的
银色源泉
萨迪(1184-1291)
艾伦从防空洞里摇摇晃晃地走进寒冷的第一线曙光。失踪,假定死亡。整个世界都改变了。艾伦就算是永远失去双腿,也会比接受这一可怕的事实要来得镇定。汤姆现在是失踪,假定死亡。
临时踏台上站着一个哨兵,他的脸上因为疲倦而面无表情。“那边有生命迹象吗?”艾伦问他。他的声音很刺耳,肺部空前的疼痛。
“没有,长官,什么都没有。”
“有没有伤员?有没有呼救声?”
“嗯,长官……”哨兵耸耸肩,好像这是个莫名奇妙的问题。“我想,总是会有人受伤的。多得简直说不清我到底听过多少。”
艾伦几乎想一拳打在那人的脸上。他的右臂已经蠢蠢欲动。
“我这就出去,”他说,“我回来的时候请别对我开枪。”
“是,长官。”
哨兵本想告诉他在黎明将近时分离开战壕是件愚蠢的事,但艾伦态度里的那种冲劲使他没有开口。艾伦翻过胸墙,莽撞地向前爬去,直直爬向恐怖战场的中心地带。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铁丝网的碎片,霰弹筒,还有人。一张从头骨上分离的人脸飘浮在一个水坑的水面上,脸冲上斜视着天空。艾伦什么都不注意,什么都不在乎。他爬到他所认为的汤姆行动失败的地点,开始叫喊。
“汤姆?汤姆?汤姆·克瑞里?”
这么做简直是愚蠢到家。他现在正处于德军前线的狙击范围之内。
“汤姆?汤姆?汤姆·克瑞里?”
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人类的声音,没有呻吟。可以在一秒钟之内就将他送上西天的德军步枪没有开火。
“汤姆?汤姆?汤姆!”
没有回答。怎么可能会有呢?汤姆对德军机枪发起了突袭。机枪发话了。它们的话最具有决定性。汤姆现在是失踪,假定死亡。
头痛。
一阵剧烈的、极度的头痛吞噬了其它所有感觉,其它所有情绪。汤姆闭着眼躺了很长时间,除了脑袋里面肆虐的剧痛外什么都感觉不到。可慢慢地,不可避免地,生命逐渐回来。生命,还有随之而来的意识。
意识到他还活着。意识到痛苦以及他整条左腿的麻木。意识到自己平安无恙,虽然一切逻辑都表明他应该已经死了。
他撑开双眼。头顶上是由厚木铺成的天花板,坚固而且整齐。木板上映出摇曳的烛光。缝隙间抹着法国的泥土。天花板看上去让人觉得非常舒服。汤姆的意识恍恍惚惚地想着这片小世界里仅有的几件东西:头部的疼痛,腿上的疼痛,头上的天花板。
可生命和判断力仍在继续恢复,并随之带来恐惧感。
有光线从什么地方传来:是根蜡烛。汤姆翻过身看着它。蜡烛被放在一个英军钢盔上,钢盔已经被打得毫无形状可言。汤姆怔怔地看着。那是他的钢盔,可它为什么变得这么畸形……?他摸了摸腿:腿上受了重伤。疼痛越来越剧烈。
他想起了更多。
他想起斯廷森被炮火轰得飞了起来,而矮子哈德威克则被铲到了地上。斯廷森的尸体挡在了他和子弹之间。很有可能正是斯廷森的死亡使得汤姆几乎没有受伤地躲过了猛烈的枪击。可怜的斯廷森……
他又闭上眼睛,可能又睡了一会儿。等他醒来时,仍然头痛欲裂,但他的头脑越来越清晰。清晰得足以意识到头上的天花板过于整齐,绝不是出自英国人之手。清晰得足以意识到他成了德国人的俘虏。清晰得足以意识到是他的兄弟,艾伦·蒙塔古想要这样的结果,是他让自己去送死,是他想让自己死。
这段友谊曾经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但现在已经化为灰烬。

连续四个晚上,艾伦每晚都出去寻找汤姆。
他对无人地带的了解已经达到了无人可及的地步。他看到尸体,他看到垂死的人,他看到双方的伤员。对于垂死的人,他会开枪把他们打死或是用吗啡使他们失去知觉。对于伤员,他会不辞辛苦地把他们拖回战壕,然后再爬回去继续搜索。他喊了上千次汤姆的名字。他不再小心翼翼。他就在月光下站起身子。他利用信号弹的光亮搜索着被炮弹摧毁的土地。他用最大的音量呼唤着失去的兄弟。
德国人当然听到了他的声音,也看到了他。艾伦都能听到德国哨兵模仿着他的呼喊——“汤姆!汤姆·克瑞里!”--然后就会爆发一阵大笑,以及带有巴伐利亚口音的低唱声。在把弹药筒从机枪的弹链上取下来的时候,他们甚至用枪敲击着同样的节奏。“汤姆,汤姆-姆。汤姆·克瑞-瑞-里-里!”但是没有步枪开火,甚至连机枪好像都没有瞄准他。出于好心和怜悯,也可能仅仅是因为漠不关心,德国人就让这个疯狂的英国人在这片废墟中四处游荡。
“Komm,汤姆,Komm!”
汤姆在坠入更深的梦魇前勉强恢复了全部神智。
在一只结实的德国胳膊的搀扶下,汤姆用那只好腿行走着穿过迷宫般的战壕,来到一个战地医院。他被粗鲁地检查一番,然后被打了一针破伤风。随后他就被送到了一个农场,那儿已经关押了四个英国俘虏,再然后他们五个人就被送到更远的德国占领下的法国。
他们到达战俘关押营时,汤姆已经接近崩溃。他受伤的左腿就像着了火一样,一阵阵剧痛就像被困在鱼塘里的海浪那样冲击着全身上下。关押营由一群昏暗的小房子组成,周围环绕着带倒钩的铁丝网。在门口处进行了简短的搜身——汤姆的烟被拿走了,虽然他一再抗议——然后他被送进一间标有红十字会标志的小屋里。一名护士快速扫了他一眼,认定他不会在那天晚上死掉,就任他筋疲力尽地倒在草垫上。他闭上眼,但是无法睡着。沮丧向他袭来。
他成了战犯。
艾伦想要害死他。
转念想一想,他宁可已经死去。
艾伦放弃了搜寻。搜寻已经变得越来越危险,越来越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疲惫得无法形容。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和肺部能不能再经得起这样的一个晚上。再就是因为盖伊。艾伦听说盖伊受了伤,并得知了他所住医院的名字。
艾伦面对现实了。是时候离开前线、离开战斗、永远地放弃汤姆了。
**
两天后,艾伦来到鲁昂,来到盖伊疗伤的由学校改成的医院。他僵硬地走进病房。盖伊的床上是空的:除了乱糟糟的白床单,别的什么都没有。艾伦走进护士长的格间。
“你好,小姐。我想找蒙塔古少校——”(原文为法语——译注)
艾伦正要说下去,可护士长半转过身指过去,看到床上空无一人后就打断了他。
“哦,那边!他好像在抽烟!”(原文为法语——译注)
她指了指一扇门,那外面是以前的校园。艾伦走出去,发现盖伊正安逸地坐在藤椅上,打着绷带的腿上盖着一条绿色的薄毛毯,两腿搭在两个运货箱上,箱子上标着“战争物资——紧急“。他整个人被笼罩在雪茄的烟雾下,膝盖上摊着一本翻了一半的三天前的《纽约时报》。
“盖伊!”他说,突然感到了一种眩晕和一种战争疲乏。“你怎么样了?”
两兄弟拥抱了一下,因为盖伊是坐在那儿的,所以只能说两人尽可能地拥抱了一下。
“仔细想一想,还不算糟。就是疼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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