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争鸿缥缈 暮云合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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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顶轿子来到城门下的时候,朱雁回的意识早已不算清晰,便听一个人低低懒懒的声音在轿中说了两个字,“放人。”
负责朱雁回的侍卫统领却不知是何人下的令,在城楼上便问道,“这个人是朝廷钦犯,没有皇上的手谕不得放人。”
“我这就去请皇上手谕,若请到了,他的性命是否由你负责?”嗓音依旧是淡淡的,却带着一定程度的威胁。
“这——”
“你放了人,就说是九王爷的意思,皇上追究起来,也是本王的责任。”朱濂之在轿中出声道。
“九、九王爷?”侍卫统领吃了一惊,因这九王爷几乎从不过问朝廷上的事,甚至不入皇城,可他如今一来就直接挑衅皇上的权威,让他着实难以抉择。
“魑魅。”朱濂之不再多说,却唤了一个人的名字。
轿旁一个黑衣人闻言一声不吭,只径自提气一跃到了城门上,竟直接将朱雁回解了下来。
侍卫见状不由大惊,大声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皇上说有人来救只管动手!”
因朱雁回本就是个诱饵,若他的师兄前来救人先死的就是朱雁回,可偏偏此时来救人的是九王爷,城门上的弓箭手一时间也不敢出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衣人带着人落了地。
“带他去王府,给他疗伤。”朱濂之无意理会城楼上的一切,只是淡淡吩咐道。
“知道了,王爷。”魑魅一点头,带着人运起轻功就离开了皇城。
“起轿。”朱濂之这时在轿中低低吩咐,四名轿夫抬起轿子便入了城门,侍卫们只能看着,谁也不敢上前阻他的道路。
朱佑樘接到朱雁回被九王爷的人救走消息的同时朱濂之人也到了,便见他穿着一身简单利落的长衣落了轿,走到自己面前欲行君臣大礼,可朱佑樘便是看不得这个人给自己下跪,他才垂首朱佑樘就扶住了他的双肩道,“九弟免礼。”
朱濂之微微一笑便道,“皇上,朱雁回的事想必皇上你已经知晓了。”
“先进去再说。”朱佑樘没有直接回答,只拉了人转身入了西暖阁。
西暖阁位于干清宫偏殿,房间不大,摆设虽简单却华丽,里面有一张案几,看似是平常朱佑樘看奏章披折子的地方。
朱濂之随着朱佑樘入了座,便有宫女奉上茶水点心,然后朱佑樘才注视朱濂之开口说道,“九弟最近身子可好?朕听说你又病了一阵子。”
朱濂之闻言淡淡笑道,“皇上看我的气色可好?”
朱佑樘细细打量了朱濂之一阵子,觉得除了眉宇间那一贯的疲倦之色外确实看不出其它什么问题,不由笑道,“看来是朕多虑了。”
“哪里,臣弟还要多谢皇上关心。”朱濂之欠身说道。
“九弟跟朕之间就无需那么多客套了。”朱佑樘不由看着朱濂之的眼睛说道。
朱濂之看了他片刻,便道,“臣弟因见朱雁回被吊多日,再下去恐有性命之忧,所以才先救人再来请旨,请皇上降罪。”
“九弟可知前次刺杀朕的人跟朱雁回是何关系?”朱佑樘看着他问。
“知道。”朱濂之点头。
朱佑樘又问,“那么九弟必然也知道‘擒龙会’是以何名义来刺杀朕?”
“嗯,臣弟知道。”朱濂之还是点头。
“朕自问励精图治,兢兢业业打理天下,淮安民变引起实为当地官员苛政乱民而起,他们便以此为借口说朕不配做天子,欲夺位,真是笑话。”朱佑樘冷笑,他天子之尊,就凭那种乌合之众也想夺位,天下要是真的那么好夺,岂不是早就大乱?
“这个臣弟自然也知道。”朱濂之又道。
“九弟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救他?”朱佑樘转眸盯着朱濂之看。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要救他。”朱濂之却道。
朱佑樘看着他,却不说话。
“臣弟今日来,便是有一件事想问问皇上是知情,还是不知情。”朱濂之看着他道。
朱佑樘深沉的眸子定定注视朱濂之的双眸,过了良久才开口道,“九弟可是想问朕清不清楚朱雁回的来历?”
朱濂之听他这么说心里便了然,淡淡一笑便开口道,“皇上既是知情,可否让臣弟做个顺水人情?”
朱佑樘又看他良久,终是点头道,“既然是九弟你的要求,朕都会满足你。”
“如此臣弟便谢过皇上了。”朱濂之欠身道。
朱佑樘看着他,忽地垂了垂眸。
——朕确实什么都可以答应你,可是否已经太晚?
“皇上,臣弟还有事在身,改日再来觐见皇上。”朱濂之说着便站了起来。
朱佑樘无言,他知道自己留不住他。
他看着朱濂之向阁外走去,似乎不会再回头,他眼神黯了黯,却在这时那人又回过首来。
小濂……
这个称呼几乎脱口而出,终究还是被他忍住了。
朱濂之对着他微笑,然后便道,“皇上,臣弟保证这件事不再有人会提起,至于那擒龙会,就请皇上交给臣弟处理吧。”

朱佑樘凝视他的笑容,点了点头。
三日后,擒龙会里的任何人都没有再出现过,又有在京城附近的燕林山一带官府缉拿了一干江洋大盗,头目三十余人,底下小喽啰近两百名,皆收押看管,头目等三十余人在当天即被斩首,被诉罪状五十余款,条条死罪。
陵王来静王府拜见的时候已又过了几日,他跟着王府里的一名婢女走在长廊上,远远便见到朱濂之正十分闲适地靠在院子中央一张躺椅上憩息,脸上盖了一本薄薄的书遮挡从枝叶缝隙中落下来的阳光,他身边一个案几后还有一名男子静坐着看书,偶尔会抬起眸看躺椅上的人一眼,复又垂下首。
那名男子他见过,就是上次跟随着朱濂之来到陵王府的那名叶公子,两人似乎是很好的朋友。
男子这时也看见了他,便开口向躺椅上的人低低唤了一声,陵王依稀听见有一个“濂”字,便见那本书被男子拿了下来。
朱濂之睁开了眸,陵王正好入了院子。
“陵宣啊……”他眯了眯眼睛,显得狭长狭长的。
“陵宣见过九王爷。”陵王对朱濂之说道。
“不用多礼,过来坐吧。”朱濂之向他招招手,那名男子便让出了椅子,也不说话,径自转身离开了院子。
陵王虽然讶异于这名男子的沉默,却也不便多问什么。
“雁回的伤……怎么样了?”陵王还没坐下便忍不住先问了出来。
朱濂之垂下眸,静了片刻低低道,“外伤倒没什么,不过两只手臂暂时还没恢复,无法用力,估计以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陵王已是明白了,在城楼上吊了那么久,双臂要支撑一个人的重量,怎么可能会没事?
陵王低低叹息,他总是不能为他做任何事,小时候是这样,长大还是一样,那个少年的倔强始终都没有改变,什么事都喜欢自己硬撑,却总让自己心疼。
雁回……低低地叹息着,这个名字其实早就扎根在了心底,怎么也抹不去了,可——
他早失去了接近他的资格。
“王爷,陵宣真不知该如何谢你……”陵王这时抬眸注视眼前一脸雍容的人道。
朱濂之却只淡淡一笑,说道,“皇上有皇上的做法,这次他愿意放过雁回,不止是因为我出面,还有雁回的身世,可这也是皇上要杀他的理由,不过我却知道,雁回他其实从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对么?”
陵王点头,却不说话。
“我知道他其实不屑,我想这个原因,你比我更清楚。”朱濂之深色的眸定定注视着陵王说道。
陵王看了朱濂之半响,终于点头,他忽地垂眸低问,“王爷想知道什么?”
“朱雁回是皇上的弟弟,他的事,我自然要问问清楚。”朱濂之漫不经心的表情里总有几分难明之意。
“王爷是想问……我是何时知道的?”陵王叹息,有些事他跟雁回一样,都不愿回想。
“不止这些,还有你父亲——随王的死因。”朱濂之说道。
陵王微微一怔,抬眸对上了朱濂之的眼睛。
沉默良久,陵王别过了头,缓缓开口道,“我的父亲……他一开始并不知道雁回是皇子……”
那是一段很久以前的往事,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雁回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要跟他成为好朋友,可他又知道雁回是不一样的,不是用那些身外之物就能打动的人,也不是一味对他示好就能让他放下防备心的人。
雁回对人的戒心很重,从不轻易相信别人,包括他在内。
“他曾是被蒙古人抓去的汉人奴隶,他背后有一个烙印,后来被我父亲再次用铁烙烫掉了,因为我父亲很喜欢他,所以收了他……做了娈童……”陵王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有从低低的嗓音里才能分辨出些许压抑的情绪来。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了真相,那天,正是他父亲猝死在床上的日子。
那时的雁回被血渍污秽染了一身,那双眸子也依然净洁,只是他却知道,雁回的心早已被埋在了很深很深的地方,就连他也很难再靠近了。
“随王暴毙的前一日,曾找过司先帝密档的内总管,那时我还身在宫中,对此事有过耳闻。”朱濂之缓缓提到。
这件事情陵王不知情,可他在父亲书房中见到了那份卷宗,上面记载:成化十三年,宪宗宠妃万氏因闻明妃偷孕,暗下打胎,事甚危机,宫婢杨某暗中相救,明妃趁夜逃离皇宫,不知去向。
卷宗一旁却还有一行小字,大概意思是明妃在那夜动了胎气,提前产下胎儿,边上附有详细的生辰日期,跟他见过的雁回身上那枚玉佩上的刻字分毫不差。
而他父亲竟让一名皇子做了他的禁脔,这等杵逆悖德之事,世上绝无仅有。
只雁回却是最不屑这种身份,更厌憎皇族之人。
偏偏他自己便是其中之一。
水随天去秋无际,梦里清秋,雪压青毡,淋漓醉墨。堪笑一叶飘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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