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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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日月淡淡道:“想知道真相,必须付出代价,你……有那个觉悟吗?”
殇河眼里似要喷出火来,“说……”那吼声很低沉,就如在喉咙口回荡一般,可那沙哑的声弦却似怒至极点的野兽他再次发出低低的声音,“爹……”当被称为少主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一个“爹”字是会再从他嘴中说了出来。
可即使他明白,那个从平淡无奇的庄稼汉转换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左相士,这巨大的身份变化也令他难以相信。如果那一副皮囊只是偶然的相同,那该会有多好。
只不过,殇河最后的幻想也在男人的答应下成为幻想。男人闭上眼睛,即使如智者般存在,即使看透太多太多的他,在亲情面前,始终无法显得泰然自若。如果殇河的呼喊更带亲情的话,或许他会应得更有人性些。
那个女人不该为他生下孩子的,那个女子没有那个资格。男人摇了摇头,“你娘没有资格为我生下孩子。”他说得很是无情,“我根本不爱她,与她在一起只不过是为了掩藏我的身份。”他看了殇河一眼,“你的存在是我最大的错误。”那死灰的眼睛真如他说的般,充满着悔恨。
冲动,愤怒,极至……这些未曾在殇河脑海盘旋的词语此刻却完全充斥着他的头脑。那一刻,空气格外灼热,青年以着他的极限的速度冲到男人身旁,暴出右手,死死地掐着男人的脖子。
否定,男人并不承认过往,不承认青年深爱的娘亲,更加不承认这禁忌的果实。青年所做的一切连同存在都被否定得一干二净。
“想弑父么,逆子……”男人丝毫不畏惧,脸上仍是嘲笑世人的表情,“罪可是会很大的!”
殇河本想加大右手的力道,只是男人的话刺痛了他的手掌,他只得渐渐松开。他在颤抖,变化大得令他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他心中似乎仍想给男人一个辩解的机会,或许男人只是在骗他。为什么要骗他?不知道啊,鬼才知道他在想什么!
“说……”殇河松开手,“其他的事……我不想知道……”他在颤抖,脑子因为愤怒与震撼都快无法好好运转了。
男人的呼吸却没因此加快或减慢,他还是那个语调,平缓而又不带任何一点感情,“你该感谢我,赐你‘慰’这个姓。慰家以侍奉怒兽真麟而被视为异端,为天下所不容。而守卫着慰家的饮家自然也被认为是异端,自也无容身之地。只不过我们慰家拥有着看破万物之因的‘征天上术’,想利用我们的人也是存在的。”他停顿下来,淡淡说了下去,“比如氓国。”他的眼神暗淡下去,嘴里不清不楚地呢喃了一声“水怜絮……”
对于男人来说,这个名字不能轻易提起。爱欲深,恨欲深,痛欲深。“小子,喜欢一个人会为她粉身碎骨的。当年我也是因为一个叫水怜絮的女子才离开慰家成为氓国的官员。水愚墨那老贼起初并不知道我是,嗯,异端,颇是看重我,也有意将他最深爱的女儿嫁给我。只是她终究与其他人一样,因异端两字便将我弃之一旁。”他的表情稍稍有些兴奋,“你知道我怎么对她吗?我向国君进言,让他将她送到萧骑,先在萧骑东南逢春城的妓院栖身,然后借当时萧骑国君烛莫选秀女时入宫,为氓国打听萧骑的秘密。”
殇河的眼睛睁得老大,可他不能开口斥责男人,虽然原因不同,可他也有将爱着自己的女人推入绝望的深渊的举动。
男人继续说道:“可笑水愚墨那老匹夫在考虑此举的好处之后也同意将她送到萧骑。后来却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与那个上道善始一起,不理水家,也不理我,逃离萧骑。只是还是那句人算不如天算,她也死在烛楼手上。”
殇河已稍稍平静,“水愚墨会因为愤恨自己而愤恨你,所以你才会逃到鸿国。”
男人的表情从没有变化过,即使讲到他的爱,他的恨还有他的痛,就如一个将死之人,回顾着他一生所做之事,平静而又淡定,“水愚墨自然不会放过我,而我也是太小看他了,孤身一人的我遭他伏击。”他的脸又轻轻抽搐,因为想发笑吧,“当然,氓国国君也是同意的,因为我很难掌控,所以想除掉我也不希奇。可惜,我没死成,沿东路水道一直逃到鸿国。”
殇河已开始抓住那根弦,“鸿国是什么地方?一切都讲究着血统,似你这等异端,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而你有伤在身,不能再随意走动,所以干脆隐姓埋名,不,你只是埋名,天下姓慰的又何止氓国慰家。”
男人嘴角不知何时已开始流出血来,模样已是一只脚踏入棺材中了,怕过不了今天晚上。“说得对,所以我认识了你娘,为了更像是一个普通百姓,我与你娘在一起。她并不漂亮,却是最适合用来隐藏我的身份。只是她很不应该,偷偷怀了你,更企图偷偷将你生下来。所以你成了我枷锁,将我锁在她的身旁。懂得如何绑住我,真不得不钦佩她的好心计啊!”
“你一躲就躲了十年?你在说谎?”殇河却似不再相信,因为男人将他的存在否定,那又有什么原因能支持男人留下?因为爱他与他娘而留下?似乎是一个笑话。
“我又为何说谎,对你说谎换不得什么……你根本没有什么价值。我承认我是心软,过惯安逸的日子,不想再奔波,再加上支持我为氓国效力的理由也不存在,我何必跑出去成为众矢之的,我可是很爱惜自己的生命的。”

殇河狠狠地捶在那玉石椅子的扶手上,“你该不会在这个时候才说你爱我们吧!”
“你若觉得是会舒服些,你就认为那样吧!若不是赋止秋那家伙发现我的行踪,特地派护城军来捉我,我也无须出此下策。”
“赋止秋根本不能确定你是在村子里,所以才派一支护城军来村子。可笑我一直以为那支护城军是要追杀后稷。”他自嘲一句,脸色随即转暗,“正因为你想到了赋止秋不确定,所以只要抹去村子中关于你的所有事物,赋止秋便找不到你。”他磨着牙齿,“村子……里的人……是你杀的……火也是你放的。你一个人是做不来这些,所以,帮凶是饮家。”他与男人都是聪明绝顶之人,有些事他们视之为理所当然,自然也无须明说。
男人依然是那副表情,“你说得很对,那一段我并不承认的过去当然得抹去。你娘与你都是束缚着我的枷锁,当然也得除去。所以呢,你见到的那支护城军也是饮家的人假扮的。”
“那一招不仅可以杀了我,还可以掩去你的罪行,将所有罪推给赋止秋,而你就完全隐去行踪。我该夸你冷血无情么!”殇河越是平静,杀意便越是高涨。一个完全将妻儿视为棋子的人已将不是人了,畜生都不如。
那男人没有咳嗽,又或许因为他将一切咽下腹中。
“这就是所有真相?”殇河不禁有些意外,男人将这一切告诉并没有什么好处,如果说是死前的忏悔他还真是不相信。因为男人的脸丝毫没有忏悔的表情,有的只是高傲。
“你知道更多的真相吗?”男人不禁反问,脸上的肌肉又是微微颤抖,他应该想笑吧!
“好了,我已经知道了,所以……你可以去死了。”正如他亲生父亲那般无情地对他,他也报以绝情。
只是男人的脸也黯下去,也是死的时候了,打从他了解自己的身体机能在开始丧失之时,他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只是尚未能将这番话告诉他儿子前,他不能死。
忏悔?也不知是不是,至少他自己说他一生从未做过令自己后悔的事情,那是为了什么,宁愿让自己的亲生儿子诅咒着下地狱,也要将他完全隐匿的过去摆在儿子眼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切就全由那个孩子自己去猜,自己去想吧。
男人没有再开口,他也没有余力了,他要留住最后一口气,要在死之前,在死之前对他说最后一句。
殇河的眼很冷,男人的模样越是凄惨,他怕越会觉得痛快。罪有应得,他背负着八年的自责,到了这一刻才能真正地卸下。太辛苦了,实在是太辛苦了,为了这么一个人渣背负着此等罪过实在是太辛苦了。
男人的气似游丝,几乎感觉不到,只是他的脸依然是那样的高傲。可也许“死”真的来临了吧,那张高傲的脸渐渐卸去他所有的尊严,渐渐转为和善。
那是他最后的力气了,男人伸出手抚摸着殇河的头。殇河本欲避开,可终将没有避开,是对一个将死之人的同情?他是这样地逃避着,所以任着那只沾满了鲜血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头。
“殇河,爹要……睡了……明天一早可得叫……醒爹……田里的活还……没干完呢!小河,爹……最珍贵的……儿子……”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下,那只手也从殇河头上滑落,垂了下去。那张充满着傲气的脸此刻却如静湖般的平淡。
殇河眼眶中悄然滑下一滴泪,就那么一滴,也就够了。殇河转过身去,尽管眼前是迷朦的一片,脚却踏着无比坚定的步伐。
为什么要挑这种时候来与他说明一切,为什么要挑他“征天上术”被封印的时候说出那隐匿的事实。那些模糊不清的用语真能勾勒出真实么?那些被引导出来的话语就是真相?如果一切都如那个男人所说的,那么最后一句才是假的?谎言,男人的话究竟什么才是谎言,他看不透,也看不清。
当殇河站在门前之时,他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着那个睡着的男人,心中一沉,“是赎罪啊!方式虽然不同……”他也该做些事了。如果他的罪孽如此之深,那么自己做儿子的就必须帮他洗清。只是用来清洗之物,却是千万人的鲜血。必须结素这纷乱的局面。
饮承宣、饮朝曲与饮夜歌三人站在门前,从殇河的表情,他们也知道了那个化名为饮日月的男人死了。饮朝曲似乎想说什么,可看了饮承宣一眼之后,又不开口。
“我爹死了,该向国君、水愚墨他们禀告,饮家主,把喜气的东西除下,挂上白灯笼吧。”他回头再看了那男人一眼,“我给你送终。”说着便走出了房间。
饮朝曲看着殇河那充满悲伤的身影,呢喃着,“征天上术,能看穿一切因由。主人,怕你的计划是落空了,少主卸下包袱,可又背上了新的包袱。”饮朝曲吐了口气,“真假又岂是几句话可以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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