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病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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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天气渐热,紫宸殿换上了通风透气的碧纱窗,暖风挟着花香徐徐吹进,直吹的人有些昏然欲睡。
我坐在龙榻前,为皇上颂读奏折,读着读着,渐渐声消,头一沉差点磕到龙榻上,幸被皇上左手托住下巴。我惊了一下,抬眼看去,皇上黑眸中闪着一丝好笑,略显苍白的脸上是这些日子以来少有的柔和。
我心里一松,索性耍赖道:“不读了不读了,谁写的折子,这么晦涩难懂,一点文采都没有,让人听的都想睡觉。”
皇上失笑,剑眉一扬,眸光戏谑,意为“是你读的想睡觉吧。”
我呵呵一笑,也不抵赖。随手抛了折子,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忽又想到应该先给皇上喝,就把杯子递给他。又猛地回过神来,我喝过的茶怎能再给皇上?真当是睡梦中啊!忙不迭地想缩回手来,却被他早一步握住,就着我的手一口喝光了,末了还舔了舔唇,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我大窘,怔怔站着不知该如何反应。
恰在此时,高公公进来禀报:“昭义节度副使郑注求见。”
来的好快。
皇上点了点头,高公公遂出殿宣郑注进见。我转身站过一边,对这个郑注十分好奇。
一会儿,一身材短小之人随高公公进来,远远地就跪下行礼,口称:“臣郑注叩请皇上万福金安。”声音清晰明朗,不疾不徐。
皇上抬了抬手,高公公遂道:“免礼。郑大人近前回话。”
郑注闻言起身,稍整衣冠,方躬身踱过来。近前一看,这人四十出头,五官平凡,其貌不扬,双目习惯性下视,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呆滞。
“郑大人是先请脉,还是先问诊?”我开门见山问道。
他听我声音,转头盯了我一眼,一双细长小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我心中一凛,面上却带了一丝微笑。
他也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道:“微臣斗胆先请皇上脉。”
我点了点头,将皇上左袖稍卷,腕下垫上锦垫,对郑注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也不客气,一撩衣摆,在龙榻前的小凳上坐下,伸指搭在皇上脉上,片刻即收手起身。
我心里暗奇,这就完了?
“启禀皇上,以皇上脉象及症状看来,一般可断为中风之症。不过依臣看来,此症是中风又不是中风,可称为类中风,症状虽同,病理却有差别,故不能按一般中风下药。”
“那依郑大人该当如何?”
“待臣调制几副药,皇上每日三次服用,臣敢保不出五日右手能动,十日即能开口说话。”郑注朗声道,神色间从容不迫,成竹在胸。
皇上沉思半天,方点了点头。高公公自带郑注下去配药。
皇上看了看我,撇了一下嘴。
“怎么?皇上不信这个江湖郎中?”我笑道。
他瞪了我一眼。我知他是因方才郑注盯着我而不高兴,当下也只作不知。
郑注进的药,经人试过后,方给皇上服下。如此服了几日,皇上的右手竟真能稍稍动弹,皇上欣喜,我们待那个郑注也越发敬重客气起来。
十日后,皇上突然哑着声音喊了声:“锦儿。”
声音不大,我却觉得浑身一震,手中捧着的茶杯一下子滑到地上,“哗啦”一声脆响,殿外的高公公匆忙跑进来,见皇上只定定地看着我,又叫了声:“锦儿——”
“哎哟,哎哟,老天保佑,恭喜皇上,贺喜皇上——”高公公语无伦次,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念叨,滑稽的样子惹得我“哧”一声笑出来,伸手一摸,却已是满脸泪水。
此后,皇上日渐康复,待到五月下旬,已能下地行走,说话如常了。
起初皇上因郑注乃王守澄门人,有些反感他。但是这个郑注典型的是不说话就是一根蠢木,一开口却变成一柄宝剑,引经据典,机辩纵横,其风采确实让人折服,加上他治好了皇上的病,皇上因此对他刮目相看起来,时不时地就召他入宫对谈。

王守澄对郑注讨得皇上欢心十分高兴,又让我将郑注的朋友李训推荐给了皇上。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心腹,把他们安插在皇上身边,无外乎想多加耳目,以便在朝堂上左右皇上的旨意,达到只手遮天的目的。
这个李训说起来也是出身名门,只是家道破落,才混迹于底层。他与郑注完全不同,只有二十出头,长得面白如玉,倜傥不羁。听说他聪慧智敏,精通儒经,专擅辩才,当时也是以为皇上讲解《周易》而得以入宫面圣的。皇上被他的博学多能、机敏才思和精辟的议论深深打动了,认为他是个难得的奇士。因李训还在为母丧守制期间,皇上便特许他穿上百姓的衣服,号称“五山人”,许他自由出入禁中。
皇上身体康复,又得了两个能言善辩的奇士,十分高兴,前些日子的萎靡颓丧一扫而空,励精图治、扫除宦竖的雄心壮志又回来了。
我对这两个夸夸其谈的人本没什么好感,但皇上身边也实在缺少可堪重用的心腹之人,郑注和李训有没有经天纬地之才我不知道,但直觉上,这两人还称得上阴谋家,也许能助皇上成事也说不定。我对国家大事也没什么兴趣,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快点扳倒大宦官,好换得自由之身。
太皇太后见皇上康复,大喜之下,重赏了郑注,尽心侍候的我和高公公也得了不少赏赐。太皇太后也按照承诺我的,准时派人将这个月的解药给了我。
我并未急着服解药,心里有些不放心,如果这每个月一次的解药才是能致命的毒药,那该怎么办?本想撑过毒发试试,然而当夜,我于酣睡中突然被痛醒,只觉腹中犹如万剑攒割,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片刻功夫冷汗即湿透了中衣。最后实在忍不过,只得将解药取出服用,疼痛才慢慢减缓。
次日,皇上见我脸色不好,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我只答夜里没睡好,不妨事。郑注走时,我亲送他至殿外,他见四周无人,快速伸指搭在我脉上,只一顿就放开,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两天后,他塞给我一个小包裹,回到掬霞楼一看,原来是一瓶小药丸,并详细写了服用之法,我依法用过之后,下月毒发时已不是那么痛楚难当了,又一个月后,疼痛全消。我心知毒已解除,只不动声色,把太皇太后送来的解药悄悄扔了。
转眼炎夏过去,天气转凉。一日太子永来紫宸殿给皇上请安,皇上见他面带忧郁,沉默寡言,才十岁的孩子好似突然间长大了,一下子触动了心弦,当夜又做了噩梦,梦到了德妃凄惨的死状,心里郁郁不乐,思量再三,命人请玄都观道长进宫设坛祭醮,消灾祈福。
唐时道风盛行,宫中时有设坛祭醮之事,此时羽士可出入宫禁。设坛第一日夜半,皇上沐浴更衣,亲自到坛殿中诵经祈福,各宫嫔妃随后伴驾,宫人内侍济济一堂。
我瞅个机会,悄悄溜出,转到花园中透个气。远处宫中黄旗招摇,灯火通明,诵经之声远远传来,反衬得这里寂寞冷清。我看着夜空的一弯新月,不由想起商隐来,这么些日子全无消息,不知他现在可好?经过这一系列变故,我们还能不能回到当初?一辈子相守的誓言还作不作数?
想着想着,禁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哧”,身后传来一声笑,我一惊,忙回头,待看清来人,不由瞪大眼,张大嘴,却说不出话来,道明,道明这小子穿着一身道袍,正呲牙裂嘴地对着我笑。
见了我的反应,他嘻嘻一笑,道:“姐姐不认我不要紧,难道也不认他了么?”
说着,将身一侧,灯火阑珊处,同样一身道袍的商隐施施然站在那里,黑暗中向我绽开灿如朝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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