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艰辛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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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年春节刚过,我的父亲就随着单位宣传队出去汇演了。当时由于刚刚搬了家,又多了一个孩子,本来手头就紧的家里此时更加拮据。父亲走时留了十块钱给家里,原本打算一个礼拜就回来,谁知道单位临时改变决定,竟然又多在外面待了两个多月。我们一家三口就*父亲留下的十块钱过活,很快就花光了。此时屋漏偏逢连阴雨,我们三口又全得了流行性感冒,个个发起高烧。那时正是正月十五,我的母亲领着我的姐姐,背着还不到一岁的我摇摇晃晃地向单位医院走去。当时正值元宵节,太谷县大街上正按照传统的风俗闹红火,扭秧歌、耍旱船、玩背棍、舞龙灯,非常热闹。我们一家三口病病歪歪地出现在正在闹红火的人们面前,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和同情的注目。好在单位医院的人都认识,当时没有钱也给看病。
那时人们钱少,没什么储蓄,工资需要一分一厘地精打细算,否则就有月底发工资前揭不开锅的情形。有一次父亲又随宣传队出去,又拖了很长时间回来,结果家里又断顿了。母亲是个爱面子的人,就是不愿意出去借钱。先开始两天母亲不吃饭,把剩余的一点粮食给我和姐姐熬成稀粥,然而稀粥喝完以后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母亲只好领着我和姐姐到了义父王凤刚家里,也不好意思开口要吃的,只是磨蹭着到了吃饭时候不走。义父王风刚看出来了,赶紧让老婆蒸了一锅玉米面窝窝头端上来,我母亲爱面子,还装做不是很饿的样子细嚼慢咽;可小孩子不会哄人,我和姐姐顿时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把义父这个山东汉子看得直掉眼泪。当时人人家都困难,于是义父就把这个情况跟大伙说了,大家你一碗面我一碗米地凑了起来,算是帮我们度过了难关。特别是前面提到过的给我接生的那位工友曲少时和他的家属别玉兰,给我们端来了整整一盆面。
由于家境实在困难,此后单位也曾经给我们家一些救济,有时给五块,有时给十块,最多的一次是二十块。就这么一点钱,也还要张出一个大红榜来。我的母亲要强,除了实在揭不开锅的情况,她不想总*别人施舍过日子。为了挣点钱贴补家用,我的母亲就出去做临时工。当时我尚未断奶,母亲出去找活干时,就用个布带子把我背在背上,手里扯着我的姐姐,到太谷县城里挨个工厂和单位问有没有临时工做。可是,文革时期经济萧条,连知青毕业了都往农村送,哪里有工作给一个没户口的人做?就这么着,我母亲把县城里的单位挨个问遍了,也还是一无所获。
那时铁Z局也有一个家属工厂,但是人家只招收城市户口的人,农村户口的根本不予考虑。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政策,农民就是天生低人一等,连出卖劳动力都没有地方。一九七三年冬天,太谷县整治县城北边的乌马河,要挖沙子,当时铁Z局家属工厂也分得一段任务。不巧挖了两天,刮起了西北风,飞沙走石,于是不少家属回来不干了。我的母亲看到别人三三两两地回来不干了,心想自己能吃苦,说不定去干活人家会要的,于是赶紧借了邻居家一把铁锹往乌马河工地跑去。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到离县城五六里地的工地一问,人家首先要看户口本,是城市户口的才能干。任凭我母亲怎样哀求,人家就是不收农民工。母亲本来抱了很大希望去的,此时希望破灭,顿时浑身没了一点力气,那回家的路,走了很久。
后来,我母亲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到太谷糠醛化工厂当搬运苦力。糠醛是一种有机化工原料,用它可以生产医药和兽药,还可以做防腐剂、消毒剂、杀虫剂和除锈剂,此外在食品香料染料等工业中均有应用。糠醛的主要原料是玉米芯。当时,太谷糠醛厂有一座高达几十米的原料山,搬运工的活儿,就是自己在山底下把麻袋装满过磅后,把每袋五十斤重的玉米芯背到十多层楼那么高的原料山上去,再倒在山上,每袋子只挣一分钱。这样重的活,这样低廉的工钱,对一般男子来说也属于重体力劳动,除非万般无奈或者急需用钱,一般人是不会干这样的活的。即使干了,也干不了多久身体就会累垮。

我的母亲是太谷糠醛厂所有苦力搬运工中唯一的一名女性。山西那地方冬天经常下雪,雪融化后又结冰,把散装的玉米芯冻得如同冰砣一般。母亲在山下装袋子时,都要跪在地上,用手在雪里抠,把玉米芯抠出来装进麻袋里过磅。就是这种活,也不是天天都有的,因此为了抓住机会多挣点钱,我的母亲每次上山都要背整整三个五十斤的装满玉米芯的麻袋,合计一百五十斤。她自己只能往肩膀上落一个袋子,另外两个袋子则由别人帮忙放上去。当时干活的苦力中有一对母子,都是基督教徒,文革时期受尽迫害也不改信仰。为了谋生,母子俩也在太谷糠醛厂干活,母亲在山下装袋子,儿子往山上扛。那母子俩心地善良,看见我母亲一个人也真不容易,就常常帮助母亲把另外两个袋子放在肩膀上。
由于把粮食都节约下来给了我和姐姐,我的母亲骨瘦如柴。她身高一米六五,体重却只有八十斤;而她背上的三个麻袋,加起来却有一百五十斤,几乎超过她体重的一倍。山西省地处北方,冬天气温往往在零下十几度,可为了背麻袋,我的母亲只能穿一件单衫干活。上山时大汗淋漓,下山时冷风一吹,不住的咳嗽,因此她落下了咳嗽的病根。后来,我的母亲回忆说,每当她背着是她体重一倍的麻袋,头都被压得要挨着地面,摇摇晃晃地向山上爬时,每当她听到远处广播里传来“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和“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时,她就心想,他老人家为什么还不死?从自己一出生就是“他老人家”长,“他老人家”短,自己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好几回了,“他老人家”怎么还活得好好的?还要折磨她到何时?难道等把她自己熬死了,他老人家也不死?他老人家真的要活上一万年?
就这样,羸弱的母亲为了我们家,遇到有活干的时候,每天拼命最少要背二、三百个麻袋上十多层楼那么高的原料山,大约重一万斤到一万五千斤,挣两块或者三块钱。而二○○二年我买了新房子装修时,买了十几块木芯板和二十多箱瓷砖上七楼,人家两个搬运工张嘴就要一百二十块,一边搬,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太辛苦,挣的少。
当时我年纪太小,为了外出干活,我的母亲就找了个当地老乡,每天上工前把我送到老乡家里,托人家照顾我,一天给人家三毛的工钱。姐姐年纪稍大一些,就被锁在家里。每次母亲临走时,姐姐总是隔着玻璃窗哭喊:“妈妈别走,让我再看看你!”仿佛每天都将是生离死别。每当此时,我的母亲就心如刀绞,可是还是一跺脚狠心走了。因为如果把我的姐姐也给别人看着,那就要另加工钱,出大力干活挣的钱就剩不下什么了。母亲后来说,每天当她背够了三十麻袋的时候,她心里就特别高兴,因为再剩下的就是净挣了。母亲每天都用这些血汗换来的钱,给我和姐姐买一个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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