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孟塬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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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下戴子营以后,有军分区支持的铁Z局造反派威震潼关、孟塬一带,没有谁敢惹了,造反派自然也很神气。有一回,有一列客车停*在孟塬车站,几个乘客和乘警坐在车窗前的座位上唠嗑。乘客看见车窗外来来往往穿灰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人,就问乘警那是什么单位的?那个乘警一边抽烟,一边显示自己见多识广,不屑地说道:“那是铁Z局的人,哼,一群土匪。”谁知,车窗附近恰好有个铁Z局的工人路过,他一听乘警这么说铁Z局的人,顿时伸个脑袋大呼起来:“弟兄们!这个乘警说咱们都是土匪!”
这一喊不要紧,顿时有几百个工人抄着家伙奔向列车,转眼工夫就把列车团团围住,十几个人上去就把那乘警给揪下来。那乘警吓得面如土色,一边哀求一边扇自己嘴巴子。可是工人们依旧不依不饶,非要把那乘警单独留下来审讯。列车长知道留下来肯定是凶多吉少,于是赶紧向孟塬火车站的站长求情。老站长来到工人们中间,跟大伙说道:“弟兄们,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这小子吧,我保证他以后再也不敢了。”那乘警也挺配合,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作揖,嘴里还高喊:“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孟塬火车站老站长跟铁Z局工人朝夕相处,大伙儿也挺敬重他,听他这么一说,再看看乘警那副熊样,也就算了。
自从一九六六年以后,伴随着到处串联和无政府主义泛滥,社会上的流氓明显多了起来。有一天,一列从四川开来的火车上,几个串联的红卫兵拿了列车售货员的苹果和啤酒不给钱,乘务员跟他们讲理,那几个流氓就打了乘务员。乘警去吓唬他们,谁知这帮无法无天的家伙连乘警都不怕,还把乘警给绑了起来。列车长听说这事,指示火车司机把列车停到孟塬车站后,通知了车站方面,车站又通知了铁Z局。
竟然敢在“铁老大”的地盘上撒野,这还了得!铁Z局掌握实权的造反派大怒,立即召集了一两千人,将列车围了个水泄不通,几十个工人上车搜查那几个流氓红卫兵。几个肇事的红卫兵一看这个架势知道不妙,连忙翻车窗想跑。可这种情况下哪里还跑得了,大部分当场被抓,只有一个跳下车窗后趴在车底铁轨上。几个坏小子被抓住以后一清点,少了一个,于是又全车厢里大搜索。我父亲则带着几个工人查看车下。偶然往车下一瞅,发现火车轮子后面藏着一个人,于是这小子也被抓了出来。然后,又从这几个坏小子身上搜出钢鞭、匕首、军刺、手铐等凶器。列车长向工人们道过谢以后,列车又前行了,留下这几个坏小子由工人审讯。先开始几个小家伙嘴还挺硬,骂骂咧咧的。于是,工人们把他们用电动葫芦吊起来,又用钢鞭抽打,把这几个原本不可一世的坏小子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吊了两天,一看他们已经快没气了,这才放他们走。
一九六七年冬天,单位还组织工人们到陕西省华阴县参加了一次公审大会,当场判处死刑并执行枪决的有一个政治犯和几个刑事犯。公审大会是那个时代惯用的政治手段,以起到杀鸡骇猴的奇效。听宣布判决时,我父亲得知那个政治犯是原孟塬收容站站长,他在“砸烂公检法”中受到迫害,受不了跑到朝鲜(「注」据说此人以前参加过抗美援朝)。当时朝鲜也因为跟苏联关系比较密切而被称作“朝修”,因此这个人对朝鲜人说,自己想去苏联搞国际运动。可朝鲜人把他的话做了笔录,连人带笔录一齐送回来了,以“叛国罪”论处而被判处死刑。因为怕他喊口号,就用一种专门的铁夹子夹着他的舌头,由一个解放军牵着。类似处决方式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十分流行,后来张志新处决前则被割了气管。以前的革命烈士被反动派枪毙时还能喊两句口号,可文革时期的政治犯们,却连喊口号的权利也没了,还要犯人亲属交纳“子弹费”。其他刑事犯则没有铁夹子夹舌头的“殊荣”。后来不久,父亲工地附近村子镇阳有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因为刚在学校学会了“打倒”二字,就跑到一堵写有“万岁”标语的墙上用粉笔写了“打倒”两个字,被当成现行反革命抓走,不知所终。

当时陕西的农民非常穷,但民风淳朴,农民老实、厚道。在孟塬工地不远,有一个小小的洗染店,有一些单身工人就把自己的衣服拿去洗,一来二往就和店里的人混熟悉了。这个洗染店里有一个老师傅,姓张,当时背上总是戴着写着“小业主”三个字的布条。张师傅原本是这个洗染店的老板,穷苦人出身,抗战时在部队里当马夫。日本人打洛阳时,他在战场上给长官看马,眼见着一发炮弹打来,离自己百步开外爆炸;第二发炮弹又近了一点,第三发更近一点。老张一看,坏了,再有一发就轮到自己了。于是他撒开脚丫子就跑,刚跑了几步,一发炮弹落在他刚才站的那个位置,长官的马全被炸死了。后来他们部队深夜里在麦田中行军,老张猫着腰走着走着,一扒拉开麦子,和几个也在摸索着前进的日本兵正好脸对脸。老张吓得大叫一声,扭脸就跑;那几个日本兵也吓得往后跑了几步,然后就打起枪来。就这么着,老张的部队被打散了,老张自己辗转流落到了孟塬,开了间小小的洗染店,又找了个媳妇。解放后,老张的洗染店被公私合营,老张也继续留在里面当职工。老张人很豁达,因此尽管当时每天都背着“小业主”的白布条子,但依旧谈笑风生,声如洪钟。
有一天傍晚,工地来了一车皮开山洞用的梯恩梯炸药。火车停在车站里,领导认为很不安全,于是组织员、共青团员连夜装卸。可是工人里党员、团员不多,人手不够,于是就让积极分子也去,后来又叫出身好的也去,然后出身富农的也叫去了。到最后,工棚里只剩下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三个出身不好的工人。工棚里没有电灯,只有外面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三个人谁也没有睡觉,但谁也不吭声……成分不好的人在那个时代就是不可信任的人、就是政治贱民、就是中国的“首陀罗”和犹太人。“出身”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人的心头,让人窒息,让人随时感觉自己是个异类。
当时单位里有一位叫王××的女工人,平素里大大咧咧的。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一本《语录》少了一页,竟然被人给汇报了。造反派审问她,她也说不清楚。当时,有个跟她不对的人私下向造反派诬告,说看见她用《语录》擦。就因为这个,王××被强行遣送农村改造了四年,直到“九·一三”折戟沉沙,才把她给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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